天天看點

《紅與黑》的真實

作者:棉鈴

當你要模仿誰,羨慕誰的好運,先反觀自己有沒有他擁有的資本。崇拜,羨慕,模仿有時帶來的是噩運。于連能被德瑞納夫人愛慕,于連是有資本的。他能背誦《聖經》的任意一頁,而且是很多人不熟悉的拉丁文版本;他有俊美的外表,盡管他出身低微,貧窮到内衣也不夠穿。以現在的小說家的眼光來看,《紅與黑》的情節當然是缺少合理的邏輯的,任意一個初始情節向前發展的動力都經不起仔細的推敲。然而這是小說,是虛構,可以原諒,何況那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紅與黑》在設計人物之間的關系時卻是合理的,例如,寫瓦勒諾先生的嫉妒和女仆愛麗莎的嫉妒,是他們日後告密的伏筆。盡管德瑞納夫人在于連當家庭教師後四個月就急不可耐地表現出那樣的愛慕之情,或許太快了一點,缺少足夠的鋪墊,尤其是主動陪于連去一家一個自由黨人開辦的書店,太魯莽了。或許可以說明她早已厭倦丈夫。

于連的自尊和虛榮是由他的兩個能力支撐的,一個就是上文所說的能用拉丁文背誦《新約聖經》,另一個就是他對女人心理的琢磨,掌握向女人獻殷勤的技巧,而後一個能力似乎是法國文學的男主人公的标配。這部《紅與黑》出版于1830年,浪漫的男女情愛的小說對主人公精神心理的影響和包發利夫人愛瑪的時代是一樣的,以緻,貴為市長夫人的德瑞納夫人和女仆艾麗莎成為不可思議的情敵。德瑞納夫人幾乎是自己主動送上門的,自投感情羅網,這和包法利夫人瘋狂愛上萊昂這個實習生的情景何其相似!

“紅色與黑色”代表了兩種選擇。于連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内心需求什麼,他隻是根據榮耀,尊嚴,地位,聲名和世間浮華的追求來設定自己的未來,在神父和軍人之間搖擺。在參加一次歡迎皇帝的儀式上,看到皇帝匍匐在主教腳下,對主教産生無限崇敬并向往主教的地位,他決定進神學院。本來,他的運氣不錯,謝朗神父教導他,推薦他,關心他,并在困難時幫助他。可是,他卻三心二意,身居教士的身份卻藏着拿破侖.波拿巴的肖像,用白日夢抵消在現實中的無能,逃避在現實中的失落。他不是曾經向往成為主教嗎?如今,當他已走在這條路上,他卻厭倦了。

當包法利夫人與萊昂瘋狂時,德瑞納夫人陷入對于連的情欲時,包法利夫人與德瑞納夫人是同一個人。“初戀時女人愛的是人,而這以後她們愛的隻是情”;“我們可以發現一些從未有過私情的女子,卻很難找到隻有過一次私情的女子”。“女人的正派常常是因為愛好她們的名聲和甯靜”。福樓拜和司湯達對女人的了解,或許是從拉羅什福科的《道德箴言錄》裡找到靈感的。三心二意,在法國文學裡,不隻是男人的德性,也是女人的德性。

于連尊敬謝朗或皮拉爾神父,他靈活乖巧,善解人意,受到兩位神父真誠的提攜,這說明于連不隻是靠運氣和漂亮臉蛋而獲得成功的。他是個有内秀的人,盡管他真正的才能是用拉丁文背誦《新約聖經》,于連是以獲得成功,而他的失敗是因為他心智沒有發育健全。偉大的作品不隻是浪得虛名的,于連在當今時代依然有強烈的現實感和代入感,最典型的例子是那個“代表亞洲”的芮成鋼。拉莫爾侯爵器重于連,于連很成功地在侯爵家站穩了腳跟。在拉莫爾小姐戲份增加之前,大篇幅叙述于連與侯爵的相處過程,以及在上流社會學習的過程。這增強了情節發展的邏輯。于連和拉莫爾小姐瑪蒂爾持的關系成為後世青年男女戀愛故事的範本,被戀愛中的男女競相模仿。德瑞納夫人,拉莫爾小姐和包法利夫人是有血緣關系的。顯然,包發利夫人讀過《紅與黑》,追求不平凡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掙脫沉悶無聊的現實生活。三個女人都認為自己的生活是打着哈欠的生活,不能稱之為愛情,而是時代激情的一部分。法國大革命時代的偉大先輩的傳奇,加上瘋狂的愛情白日夢,激勵着年輕人。因為先輩豐富,激情四射的人生閱曆,使現實生活的年輕人自感黯淡無光。小說沒有特别交代政治背景,社會背景和曆史背景,而是借助小說中人物的對話,對曆史人物的評價和角色陳述自己的立場來形成時代背景。

于連的愛情根本不是愛情,他在德瑞納夫人那裡,在拉莫爾小姐那裡,都隻是基于愛情之外的情緒,如報複心理和野心的驅使,是自尊和虛榮心的驅動。他甚至隻是被動地接受這兩個女人的勾引或暗示。他甚至也不是受情欲的鼓動,但内心的沖突和沖突不是情欲和肉體的鬥争;而是他的野心,自尊,虛榮,妄想與自己的卑賤膽怯的鬥争。于連和拉莫爾小姐之間的愛情不是從愛情開始的,而是從好奇,僥幸開始的。他們感情發展的動力來自兩個人内心的自尊和嫉妒,沒有嫉妒就沒有愛情。這和《追憶似水年華》的斯萬與奧黛特的愛情一樣。瑪蒂爾一旦确認于連竟然陷入因愛而崇拜她自己的漩渦中,她對他就剩下鄙視了。盡管于連從未試圖通過女人來實作自己的野心,他從未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他本可以有條件與機會進入上流社會,然而因為智慧的欠缺,經驗的不足失去了機會,他從未自主選擇命運安排下的可能性,他無法掙脫自身出身導緻的性格與精神的桎梏。

《紅與黑》或許是第一次把男女在愛情中互相折磨,互相撕扯,互相貶低,抑制對方的纏鬥展現出來。這是愛情真相。這以後,但丁的抒情,傷感而憂郁的哈姆雷特,濟慈的傾訴,為愛獻身的羅米歐與朱麗葉,都不再是愛情了。

十九世紀的經典作品的情節經不住推敲,現代作家已經發現了這一缺點,采用了荒誕手法,魔幻手法來增加情節發展的吸引力。經典作品缺少按照性格和人性來決定人物命運的邏輯。于連為了自尊和虛榮,為了一個想象中的“别人怎麼看”而承認自己罪行或者誇大自己的罪行,他驕傲地宣誓自己不畏懼死亡,或許他心存幻想。隻有到最後時刻,于連才在死亡面前低頭,他在等待特赦了。這是虛弱的,卻是難得的真實。于連和包法利夫人的結局是一樣的,于連也是一種自殺,殘酷在于讓他父親來看他。于連告訴父親:“我攢了一些錢”,這樣就打發了父親,父親不再責急他,轉而急不可耐地獲得兒子的遺囑,太殘酷了。這就是金錢的激情或殘酷的真實!《紅與黑》結尾的兩個真實,是文學的真實,也是人性的真實。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