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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面壁讀十年書——回憶羅新璋先生|袁莉

甘面壁讀十年書——回憶羅新璋先生|袁莉

羅新璋複旦講學時與本文作者的合影

2022年2月22日傍晚,《文彙報》的友人傳來訊息:羅新璋先生走了(參見羅嘉:記我的父親羅新璋)。

我一陣暈眩,胃也開始奇怪地絞痛起來。事後才意識到身體的不适很誠實地反映了那一刻内心的悲傷。我和羅先生相識于一九九五年五月,恩師許鈞教授組織我們幾個研究所學生參與《紅與黑》的漢譯大讨論。如果說當年是許老師為我開啟了法國文學翻譯的大門,那麼羅先生就是在我進門之後看到的走廊盡頭那一盞華燈,很迷人,一直在吸引着我往前走。它發出的光有時強,有時弱,但始終亮在那裡,散發着柔和溫暖的光芒。如今,這盞燈熄滅了。

自稱“沒有多少譯作的翻譯家”

被譽為“傅譯傳人”的羅新璋先生對文學翻譯下的功夫最深,譯作算來卻并不多,出了單行本的僅有《列那狐的故事》《特利斯當與伊瑟》《栗樹下的晚餐》《紅與黑》等。可是在行内人看來,羅譯的每一本都是精品,有的甚至可以說是極品。先生的至交好友兼學弟施康強曾在一篇《紅與黑》的評論文章中透露:“(羅)用整整兩年工夫譯此書,朝譯夕改,孜孜而倦,倦後複孜孜如故。”羅先生自謙隻會下“笨功夫”,充其量隻能“日譯五百字”。筆者收到過羅先生親自題簽的前後四五個版本的《紅與黑》,據說每本都在舊譯的基礎上有改動,有的印出來了仍不滿意,就直接在新書上改。2015年的聖誕節,在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那一版的扉頁上,羅先生寫道:“拙譯出有二十幾版,大多依出版社主意面目各異。隻此版較符合規格,尚可。”

甘面壁讀十年書——回憶羅新璋先生|袁莉

羅新璋題贈本文作者的《紅與黑》

《列那狐的故事》是羅先生生前最喜歡送人的作品,可見他對這本小書十分偏愛。“列那狐”、“貓伯伯”、“叫天曉”(公雞)、“黑爾懵”(烏鴉太太)……這些音義兼得的名字加上活靈活現的對話,很能展現先生儒雅的外表下幽默又俏皮的一面。他那一輩的知識分子往往行事低調,文字内斂,可這本書我猜是他借文字充分釋放天性的一次機會。法國中世紀寓言常用拟人化的動物故事來諷刺現實,描摹人情世态,字裡行間最能展現人生智慧,羅先生在1988年版的小引中寫道:“以前曾零星譯過點法國名家作品,有時譯得不勝其苦,但這本列那狐無疑是譯得最有趣、最愉快的一本書。……願這本讀物,能陪伴少年朋友度過一個有趣而愉快的星期天下午!”

《特裡斯當與伊瑟》雖然也隻有一百多頁的篇幅,卻是羅先生最耗心力的一本書。這個傳奇故事起源于歐洲凱爾特人的傳說,後成為用古法語寫的騎士文學代表作,羅先生翻譯時所依據的原文是1900年貝迪耶的改寫本。據先生贈書時所告:該故事講的是中世紀典雅愛情,改寫後的語言也是百年前古色古香的學院派法語,譯本“有必要讓讀者産生一種時間上的距離感”。大家請看結尾這一段:“列位看官,前代的遊吟詩人為普天下有情人叙述過這段傳奇。他們命我向諸位緻意。向所有多思的人與有福的人,失意的人與抱有熱望的人,快活的人與惶惑的人,總之,向一切有情人緻意。祝願他們從這千古佳話中,能獲得安慰,以抵禦世道的無常與不平,人生的抑郁與艱辛,以及愛情的種種不幸!”

羅先生年輕的時候曾伏案抄寫“傅譯”二百五十餘萬字,并與傅雷先生通信十餘則,這在翻譯界已被傳為佳話,人家封他一個“傅譯傳人”的美名,向來謙遜不争的羅先生這回倒是欣欣然接受,我想一來因為他實在太愛傅雷,二來他也相信這世上沒人能比他更熟悉傅雷文字的氣息、情調和韻味。但其實“羅譯”也是自帶鮮明風格的,就好像一個武林高手最終把師傅傳授的秘笈“化為我有”,比如上述提到的幾部譯作,風格迥異、古今有别,羅先生都處理得錯落有緻、筆到意随、形神兼得,展現了十足的創造力,足以和“傅譯”相媲美。羅先生曾對複旦的學子說過這樣一句話:“譯事心胸手眼不同,譯品自當另有一番境界……”這位自稱是“un traducteur sans traductions”(沒有多少譯作的翻譯家)更在乎的,恐怕是對這一番境界的追求。

無話不談的“忘年交”

1995年的《紅與黑》漢譯大讨論,問卷調查的結果是“直譯派”大獲全勝,支援率占所收問卷近七成。我當時是“再創派”的熱烈擁護者,繼而向導師提出要研究“文學翻譯主體性”的博士論文課題。恩師許鈞雖然也主張“直譯”,卻對學生無限寬容,慨然允諾我堅持自己的立場,鼓勵我直接給羅新璋和許淵沖這兩位“創譯派”的大家寫信。于是我便與這位大名鼎鼎卻毫無架子的“傅譯傳人”開始了書信來往,漸漸地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如今燈下展讀二十年裡羅先生的一封封來信,見字如面,百感交集。

信中有他對我為人為學的指點,有對生活的指導,更多的則是對美的事物的分享。比如1995年夏秋之際的來函,先生寫道:“我的全部本領,是熟讀一家,熟讀傅譯。現在依然是學徒,與你,不過先學後學之分,而且後來必定能居上的!”“做學問,首先是學,誰看的書多,誰的學問大。”“我隻有兩次成功的閱讀:花四年時間隻看傅譯;四個月在社科院圖書館為寫《翻譯論集》的萬字長文……寫論文,還是要先查資料多看書,勿學得模模糊糊,看書做學問不能功利。”針對我當時所提出的“德國浪漫派本身或許就是一部大的翻譯史,我再想進一步回望我們五四前後的文學史”,羅先生指出:“(我們可以說)五四後的創造性翻譯——中國新文學”,“五四後的新文學本身就是一部翻譯作品!也不妨石破天驚一下。此戲言爾,但此戲言如有幾分可靠,不妨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做一篇大文章出來”,“你文化視界一文,隻是忠實地研讀貝爾曼,(做)新文化思考,才是創造性的研讀。”

羅先生的字寫得極潇灑飄逸,每一張信封上的位址姓名都可以拿來給我當字帖。他說:“有文化教養的人,字應該寫好。不學傅雷,翻不好法文。不臨鄧散木,寫不好鋼筆字。鄧書買不到,文徵明也可以。”“散木字,與傅譯,都偏華麗。白蕉字倒是一個‘散’字,與南京林‘散’之同科,都是學王羲之的。晉以後書法家自稱都學王,但面貌各自不同。琅琊山遊與《醉翁亭記》,生活與藝術,人類精神的splendide(壯麗)與brillant(輝煌)處……”

除了對書法有研究,羅先生還與我分享對音樂的愛好,得知我當時懷孕在身,馬上寄來好幾盒親自轉錄的錄音帶,認認真真地在封面上抄下所有的曲目名稱、版本、演奏者資訊,建議說“胎教就要多聽莫紮特”。他自诩對肖邦最有研究,有一次還得意洋洋地告訴我發現了肖邦“抄襲”的痕迹:“Plagiat(剽竊)。肖邦名曲升c小調即興幻想曲,自記‘1835年星期五于巴黎’作,與莫歇斯勒上年發表的即興曲十分相似,生前未刊印,死後(1855)才有友人披露。妙手重寫,化平淡為神奇。平行寫作,不足取。”

有件事大概知道的人不多,羅先生和周克希先生一樣,考大學時報的第一志願是數學系,陰差陽錯被北大錄進西語系後才開始學的法文,是以他常感歎自己的“藝文基礎差”,“下笨功夫”決不是什麼自謙之辭。“我的睡眠是偉人型的,晚睡早起,從不瞌睡。如此勤勉,卻什麼也沒幹出來。”他羨慕梁啟超、陳寅恪、錢锺書這等天才人物所擁有的常人不可企及的靈氣,說:“我輩忙一輩子,還不如肖邦随手彈出的幾個音符!”(下圖)是以,在這樣一個成就斐然卻總愛把自己貶到塵埃裡的人面前,任誰不都得戰戰兢兢地掂一掂自己的分量麼?有時我難免流露出沮喪之意,羅先生又反過頭來安慰道:“當然不應洩氣,還應盡最大可能,把自己的事做好。争名逐利,不必,大多數人最後也沒有多少名多少利。還是安于淡泊,較為明了。但你年輕聰明,至少這十廿年裡,要創造自己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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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義之人,其言藹如

羅先生的名諱裡有一“璋”字,君子如玉,人如其名。《古文大略》的第一版先生覺得不甚滿意,遂找我聯系複旦出版社重出。此書在羅先生的手裡已經一改再改,交給責任編輯宋文濤的時候他可以說是難得自信滿滿。沒想到宋老師審讀書稿後仍挑出了羅先生的幾處錯誤,本以為老人家會生氣,沒想到羅先生竟興奮異常,電話裡連連稱謝。宋文濤事後借用韓愈的話來形容他當時的感受: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其實,羅先生的仁義早在《紅與黑》漢譯大讨論的時候就表現得淋漓盡緻了,許鈞教授曾不止一次提到羅先生的回報意見最溫和大度,沒有半點文人相輕的酸味。盡管我知道羅先生對“直譯”一邊倒的調查結果很是不服,他卻奉行老子“為而不争”之義,隻做自己的事,不與人争,他甚至這樣寫道:“有了這次排行榜,風勢輪流轉,大家都有成功的喜悅,不亦快哉!”詩人翻譯家黃福海對佛經翻譯感興趣,偶然讀到羅新璋和陳應年編纂的《翻譯論集》,趁一次陸谷孫先生府上小聚的機會,把對書中的一些意見告知了羅先生,“他居然虛懷若谷,大多采用了,還在新版的後記中提到我。再後來讀到他的《古文大略》,我驚訝于他的眼界之寬廣,見識之敏銳”。

羅先生的仁義還表現在他對知交、故友的感念、幫襯上。譯林出版社十五人合譯的《追憶似水年華》于上世紀末出版,這部皇皇巨著的卷一負責開篇的譯者名叫李恒基,是羅新璋先生北大西語系的同班同學,可惜在1999年的夏末因病去世。曾經不止一次,羅先生在信裡和我談起李恒基,說他極有才華,舉止高貴,讀書期間曾對他影響甚巨:“李兄專擅在譯詩,貼切而自然。缪塞的《詠月》,是法文詩裡的名篇,且讀他所譯的其中三節,便可看出屬辭流便,機杼自具……”這位好同學的英年早逝令他十分心痛,更惋惜其詩稿散落在外,未能有人幫助收集、整理,結冊出版,緻其詩才埋沒乃至終被遺忘。于是大約在七八年前,羅先生自告奮勇地親自着手收集李恒基的譯詩,并将部分精心儲存的故友手稿傳遞與我,上面甚至還有他親筆批閱修改過的痕迹,寄望有朝一日能幫這位昔日的同窗留下千古詩名。

甘面壁讀十年書——回憶羅新璋先生|袁莉

李恒基譯法國詩人雅克·普雷維爾的詩,羅新璋用鉛筆在原稿上有修改

除此之外,我的手上還珍藏有另一份無比貴重的禮物,是羅先生2011年秋相贈與的、他的恩師羅大岡于1972年11月送給他的簽名本《法譯百首唐詩絕句》(La Baconière 1947年版)。羅大岡先生于1939年拿到巴黎索邦大學的文學博士,是最早将孟德斯鸠、路易·阿拉貢、保羅·艾呂雅和羅曼·羅蘭引入中國的譯者之一,也是第一位用法語研究唐詩、翻譯唐詩并且有詩集在法國出版的中國人。在此書的扉頁上(下圖),既有老師題贈給愛徒的親筆,也有愛徒為恩師題簽的頌辭:“别林斯基稱:過一定曆史時期,各人回到相應地位。羅師誠大崗也(grande colline,巍峨山崗),尤令吾輩汗顔!”——崇敬、懷念、自勵之情躍然紙上,我想羅先生以此書相贈,也是希望能令恩師的精神氣質有所傳承和接續吧!

甘面壁讀十年書——回憶羅新璋先生|袁莉

這些日子在案頭一封封展讀這些猶如書法作品的美麗信函,我發現幾乎每個信箋結尾的署名前都有“匆匆”二字。聯想到三四年前我曾在電話裡問羅先生何時再來複旦講學,他答“恐怕沒時間,手頭要做的事多,年紀大了,動作慢……”想必羅先生心裡焦急,想必他還有許多計劃未完成,可是他就這樣與我們告别,這回連“匆匆”二字都來不及寫!

作者:袁 莉

編輯:安 迪、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文彙獨家稿件,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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