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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繼明:重思王夫之對天主教的了解與評價

作者:文以傳道
谷繼明:重思王夫之對天主教的了解與評價

作者簡介:谷繼明,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摘要:明清之際儒者王夫之對天主教的評論,雖然比較少,但值得重視。《船山全書》中存有王夫之對天主教的評價,他與天主教的接觸也值得考察。王夫之對天主教的了解,雖沒有現代人了解得深入和準确,但他仍然敏銳地意識到了儒家文明與天主教的根本差别,并就此展開辨析。在明清之際,儒學的一個發展方向是加強經典中“天”“帝”的人格化解釋,以會通或應對天主教。但王夫之卻進一步發展理學,基于理學的立場,來應對天主教義的挑戰。由此,他以“理一分殊”來解讀張載的《乾稱篇》,熔程朱張載為一爐,對于儒家的宗教向度和倫理特色,都有深刻的揭示。

關鍵詞:利瑪窦;明清之際;耶儒對話;王夫之

天主教傳入中國,是東西交流史領域非常受關注的一個話題。不管是來華傳教士,還是中國的天主教徒以及激烈的批判者,都為學界所關注。但王夫之(以下稱船山)這位明清之際的大儒對天主教的看法,學界的研究尚少。許蘇民曾專門撰文讨論過此問題,他認為:“王夫之是明清之際受西方哲學影響最深、并以‘六經責我開生面’的理論創造來會通中西哲學、将中國哲學提升到新水準的活躍人物。”[1]28我們認為,宗教對話,不僅僅有吸取借鑒的模式,更有沖突與碰撞。船山對天主教,不是吸取其教義,而是借由批判天主教來凸顯儒、耶之間的差異。是以,重新審視船山與天主教的關涉是有必要的。

明末知識界已習聞天主教傳教士之論。但對于船山而言,他還與天主教的傳教事件有直接關聯。這緣于他在南明永曆朝的仕宦經曆。永曆二年(1648)十月,船山在衡山舉兵抗清,失敗後至肇慶投靠永曆政權。當時的堵胤錫舉薦船山為翰林院庶吉士,船山辭卻。明年春,船山離開肇慶,往桂林。[2]313永曆四年(1650),永曆帝走梧州,三月,船山往梧州,拜行人司行人。随即船山因疏劾王化澄而被構陷。經過高必正調護,是年七月,船山離開梧州。[2]315-318由此可見,船山是參與過南明政權事務的。朱維铮據此說道:

曾經充當南明桂王政府外交官的他,當然不會不知道這個政府從上到下都皈依天主教,當然不會不知道掌握實權的皇太後以教名“瑪利亞”著稱,也當然不會不知道由瑪利亞皇太後主持的禦前會議,曾決議派龐太監赴梵蒂岡請求支援桂王政府。然而這一切,在“實錄”中毫無蹤影。他“最清”嗎?[3]54

朱維铮的說法欠妥。首先,船山隐去南明朝廷與天主教關系的事,與船山的“清”沒有關系。所謂“清”,指的是出處進退之德。其次,我們今天看到的《永曆實錄》,明确有永曆政權與天主教交涉的相關記載。《永曆實錄·宦者列傳》載:

上棄肇慶,走梧州,失東粵,遂蒙塵不返,亦天壽緻之也。天壽事天主教,拜西洋人瞿紗微為師,勇衛軍旗幟皆用西番書為符識,類兒戲。又薦紗微掌欽天監事,改用西曆。給事中尹三聘劾罷之。天壽随上走南、太入滇,不知所終,或曰為孫可望所殺。[4]551

行人司,據《大明會典》載,有行人、左右行人等,其職能:“凡差文武大臣往各王府持節行冊封禮,本司官例充副使。凡開讀诏赦、奉使四夷、谕勞、賞賜、赈濟、征聘賢才、整點大軍及軍務祭祀等事例,該本衙門官差遣,不許别衙門侵奪。”[5]180船山對天主教的了解,不僅因為他行人司的職掌。蓋龐天壽率“勇衛軍”禦敵,當時大臣皆能目睹。船山記載“用西番書為符識”,這符号恐怕是十字架符号,就如十字軍東征時的旗幟符号。據金國平、吳志良《龐天壽率團訪澳記》,龐天壽去澳門的時候,船上有兩面大旗,“一面黃綢大旗上有一個漂亮的紅十字,另一面紅綢大旗上有一白十字”[6]42-43。黃一農曾征引蔔彌格記載永曆時“因皇室之領洗,遂緻十字架旗之勝利”,并指出可能受到日本教會的啟發。[7]356

船山對于十字元号是熟悉的,并且表達了不以為然的态度。他在分析儒家“中”道時說:“斯道之體與學者緻道之功,總不可捉煞一定盤星,但就差忒處說,有過、不及兩種之病,不可說是伸着不及,縮着太過。兩頭一般長,四圍一般齊,一個樞紐。如此理會,所謬非小。……近日天主教夷人畫一十字,其邪正堕于此。”[8]759此段文字的意思不易了解,我們需要考察當時的傳教士在中國對于十字架所作的宣傳和解釋。艾儒略曾指出,十字架是耶稣受難時的刑具,但是後來超越了刑具的意義,而有“上下四方之義”:“上者,以至高無上之主,為我等懸于斯架。……下者,以至善無瑕之躬,為我釘于斯架。……左右者,凡人左手恒弱、右手恒剛。法左之善忍,法右之剛強。”[9]526-527至于尊奉十字架,又有行世之杖、憂苦之慰、罪人之赦、開天之匙諸種利益。由此可見,來華傳教士已對十字架的意義做了一定程度的引申。船山也是從引申義上來批評這種符号。其大意謂天主教的十字架隻是一種幾何意義上的“中”,這種機械呆闆的“中”,根本不符合“中庸”之義,而類似于“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是以十字架及其所代表的教義,乃是一種偏執,隻有孔孟之道才是大中至正之道。

船山除了知曉龐天壽的皈依,也知道永曆皇室的皈依。龐天壽之師瞿紗微(Andreas Xavier Koffler, 1603—1651),一名瞿安德,德國人,正是永曆朝兩宮太後、皇後、皇子的施洗者。費賴之(Louis Pfister)曾為之立傳[10]270-274,黃一農對此亦有詳細的研究1。但是船山隻言及龐天壽信奉天主教的事,而不言皇室之受洗,這顯然是一種隐微的筆法。船山精于《春秋》學,并認為《春秋》有大義,有微言[11];他自己的曆史書寫亦守此義例。蓋永曆朝廷與天主教一段事實,不得抹殺;而皇室皈依天主教,在船山看來是“夏變于夷”。船山向來嚴華夷之辨,故托龐天壽之列傳以微傳其事。龐天壽兼閹宦與佞人,船山系天主教之事于其下,用意可知矣。其實當時諸大臣将領如瞿式耜、焦琏亦皆已奉教,而船山為他們所作列傳則隻字不提。尤其是瞿式耜,對船山可以說有知遇之恩,他怎可能不知其情。船山不提及此事,顯然是為名臣碩儒和朝廷的體面諱。

船山反對天主教,但也非一概否定。他注《莊子》“才士也夫”說:“無才不可以為墨,今世為天主教者近之。”[13]468船山将傳教士的才能與墨者相比,可知他在一定程度上認可其技術。墨家後學多巧思奇技,這在《墨經》中有大量記載為證。船山承認傳教士在技術方面也是有長材的。

明後期耶稣教士來華,為了取得中國士人的好感和敬佩,不僅自稱“西儒”,還傳入了大量科學技術。比如利瑪窦和徐光啟合譯《幾何原本》《測量法義》等等。當然,他們傳播西方科學技術,是将之作為傳教的敲門磚[14]129。面對傳教士的學說,中國反對的士人大緻可以分為兩派:一是肯定其科學技術,否定其倫理學和宗教;二是全部加以否定。前者如方以智說:“萬曆年間,遠西學入,詳于質測而拙于言通幾。然智士推之,彼之質測,猶未備也。”[15]自序質測即技術,通幾即天人性命之學,而宰理則是政治學。方以智認為西人“詳于質測而拙于言通幾”,肯定了他們的科學技術而不認同其宗教和倫理。不過方氏還指出,在中國精通技術的人來看,西人的技術也不是完美無瑕的。

船山與方以智是好友,經常讨論學術和人生問題。方以智的學術,及其對傳教士思想的看法,無疑對船山有所影響。蔣國保考證出船山閱讀過方以智的《通雅》《實體小識》《藥地炮莊》等著作,并且“質測”之說也得自方以智。[16]113-114船山評價傳教士為“才士”,落實說來則是:“蓋西夷之可取者,唯遠近測法一術,其他則皆剽襲中國之緒餘,而無通理之可守也。”[17]439船山認為西人唯遠近測法一術可取,則他對于其他的西方技術也是否定的。張永堂指出:“方以智是接受其科學而不接受其宗教的……可是王夫之卻是科學宗教兩皆反對的典型代表。”[18]74這個判斷大緻可以成立,不過我們也須注意到,船山對于西學仍承認其質測之術的一部分,而方以智對于西方技術尚以為“未備”。是以可以說,方以智對于西方科技并非全然接受,而船山對于西方技術雖比方以智更加消極,但亦非完全反對。

具體而言,船山反對西方科學主要在天文曆算方面。他反對的諸條,有可能是讀了傳教士和中國天主教徒的天學著作,比如陽瑪諾(Emmanuel Diaz)的《天問略》,徐光啟的《新法算書》(即《崇祯曆書》),亦有可能兼針對方以智《實體小識》。《新法算書》可以作為明西方天文學體系的代表,它根據第谷的體系,引進明确的地球概念,嚴格的黃道坐标,徹底采用定朔、定氣等。[12]162我們可以對比如下:

(一)船山對地圓說的反對:

“利瑪窦至中國而聞其說,執滞而不得其語外之意,遂謂地形之果如彈丸,因以其小慧附會之,而為地球之象。……利瑪窦地形周圍九萬裡之說,以人北行二百五十裡則見極高一度為準。其所據者,人之目力耳。”[17]459

方以智《實體小識》“光肥影瘦之論條”:“利瑪窦曰:地周九萬裡,徑二萬八千六百六十六裡零三十六丈。”[15]24“圓體”條小注:“今以簡平儀測天星,每二百五十裡差一度。”[15]19

《新法算書》有“地球”條[19]250。

(二)船山對左旋說的反對:

“蓋凡行者必有所憑,憑實則速,憑虛則遲。氣漸高則漸益清微,而憑之以行者亦漸無力。故近下者行速,高則漸緩。月之二十七日三十一刻而一周,土星之二十九年一百五日有奇而一周,實有其理,而為右轉亡疑已。西洋曆家既能測知七曜遠近之實,而又竊張子左旋之說以相雜立論。”[17]439

方以智《實體小識》“左右一旋說”條小注:“天從東而西,政亦從東而西,日夜不停。特以政較動天稍有不及,較靜天則并為左旋,安得有右轉乎。”[15]27

《新法算書》有專門“渾天儀說”一卷[19]242,論天體運作。船山明确反對左旋說,為此他對主張此說的張載也作了批評,盡管他晚年十分推崇張載。曆史上有關左旋、右旋的争論,可以參考陳美東的分析2。

(三)船山對日行遲疾的反對:

“西洋夷乃欲以此法求日,而制二十四氣之長短,則徒為繁密而無益矣。其說大略以日行距地遠近不等,遲疾亦異……日之有晝夜,猶人之有生死,世之有鼎革也。紀世者以一君為一世,一姓為一代,足矣。倘令割周之長,補秦之短,欲使均齊而無盈縮之差,豈不徒為紊亂乎!西夷以巧密誇長,大率類此,蓋亦三年而為棘端之猴也。”[17]449

《新法算書》:“蓋算平行十五日二十一刻有奇為一節氣,乃一歲二十四平分之一耳。若用躔度之日以算,則冬夏不齊。冬一節氣為十四日八十四刻有奇,夏一節氣為十五日七十二刻有奇。總由夏遲冬疾,故其差如此,皆非舊曆之所解也。”[20]756所謂“棘端之猴”,出自《韓非子》卷十一《外儲說左上》,諷刺那些研究不具備可能性的知識和技術,徒為浮誇之學的人。此處指利瑪窦等人的天文學精巧細密而無用。

以上是船山對傳教士之天文學評價的大略。對于今天的我們來說,地球是圓的,地球赤道周長約四萬公裡,地球圍繞太陽公轉時有近日點與遠日點的不同等等,這已經是常識。因而船山的一些看法未免給人以“落後、保守”的感覺。但我們除了計較這些具體知識的是非外,更應該探究船山拒斥西方天文學的問題意識。事實上,船山認為傳教士介紹的天文曆算是與其宗教體系聯系在一起的,這一點利瑪窦等人也有着清晰的自我定位。地球中心、天體運作,和諧而精确的宇宙秩序,最後都是要指向一個“不動的推動者”,即上帝。船山的反對,雖然有知識上的錯誤,但他的問題意識是很明确的。

至于曆法方面的争論,肖清和曾指出:“時間計算之不同不在于其表面度量機關的差異,而在于其背後的思想傳統及思維習慣之不同,亦在于支撐該時間計算方式的意義與秩序之不同。”[21]67這個觀察是正确的,有助于我們了解船山對于利瑪窦天文曆算的批評。不過他認為“陰曆代表了儒家固有的意義與秩序,而教會曆則代表着西方文化”[21]67,則欠妥。因為中國傳統曆法屬于陰陽合曆。中西皆注重以太陽為時間節點,但太陽運作節次背後的意義不同。

船山将西方傳教士與墨者相比,雖然主要是強調他們多才多藝,但也隐含着一個判斷:天主教在倫理教義上,亦類于墨家。在儒家看來,墨家的問題在于二本,且其“兼愛”沖擊了倫理等級。

船山對天主教教義的批評,主要集中在下面一段:

且夫人之生也,莫不資始于天。逮其方生而予以生,有恩勤之者而生氣固焉,有君主之者而生理甯焉。則各有所本,而不敢忘其所遞及,而驟親于天。然而有昧始者忘天,則亦有二本者主天矣。忘天者禽,主天者狄。……狄之自署曰“天所置單于”,黩天不疑,既已妄矣。而又有進焉者,如近世洋夷利瑪窦之稱“天主”,敢于亵鬼倍親而不恤也,雖以技巧文之,歸于狄而已矣。嗚乎!郊祀之典禮至矣哉!不敢昧之以遠于禽,不敢主之以遠于狄。合之以理,差之以量。聖人之學《易》,于斯驗矣。德業以為地,不敢亢人以混于杳冥;知禮以為茅,不敢絕天以安于卑陋。[22]345-346

所謂“主天”,即以天為主。天主教稱“天主”實為“天之主”,船山的了解有偏差,但他對二本的分析很到位。船山以主天者為“二本”,這正是孟子對墨者夷之的指責。由是可見,船山稱傳教士為“才士”而類似于墨者,亦暗含有天主教與墨家同是“二本”之意。所謂二本,就是未能将父母與天地一貫地打通,而是看作兩個本原。“亵鬼倍親”,指的是在事神和事父母方面,天主教主張神是更高權威的觀點。利瑪窦直接就血緣之父與天父的問題陳述過他的意見:

欲定孝之說,先定父子之說。凡人在宇内有三父:一謂天主,二謂國君,三謂家君也。逆三父之旨者,為不孝子矣。天下有道,三父之旨無相悖。蓋下父者,命己子奉事上父者也,而為子者順乎一,即兼孝三焉。天下無道,三父之令相反,則下父不順其上父,而私子以奉己,弗顧其上;其為之子者,聽其上命,雖犯其下者,不害其為孝也,若從下者逆其上者,固大為不孝者也。[23]91

利瑪窦列舉了天父、君父、生父這三個等級,而将對親生父親的孝,放在最低的位置。有意思的是,船山曾批評過“三父母”:“而以術數言《易》者,謂複、姤為小父母,然則生我之父母又其小者。一人而父母三焉,非禽獸之道而何哉!”[24]631就字面的語境來看,船山是批評邵雍之學以乾坤為大父母、複姤為小父母的,再加上生身父母為三父母,這是“禽獸之道”。但這段話用來批評邵雍的乾坤、複姤父母之說,完全沒有批評到點上。是船山對邵雍的了解比較拙劣嗎?若非如此,那麼另一種可能就是:船山在指桑罵槐,批評利瑪窦的“宇内有三父”說。

在中國,“君父”與生父誰的權威更大,雖然有争論,但中國人對與君主的關系的了解是忠,而非孝,故二者不是同一個層面的倫理問題。也正是是以,才有“移孝作忠”的争論。陳壁生已經指出,“移孝作忠”實際是唐明皇改經的結果,鄭玄時代并非如此。[25]223-224至于所謂“天父”與生父,在古代看來,更不具有比較的意義。船山認為“乾稱父”僅僅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無法與直接的生父相比。董仲舒亦嘗謂:“為生不能為人,為人者天也,人之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是以乃上類天也。”[26]318人如果欲敬天,以天為父,那麼首先應該好好地孝敬自己的生身父母。謝和耐是了解儒學的,也了解船山,他說:“天主自我确定了十誡,隻有由他自己創造或與他有關的善。其第一項義務就是不要愛父母,而是愛上帝。相反,按照中國人的觀念,人類隻有通過遵守禮儀方可發展其自身中的善之本性。”[27]202在二本的語境中,才會有親親與敬天的沖突。天主教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設計一個等級序列,将愛天主放在第一位。賈未舟已指出,利瑪窦正本乎此,便将大倫加于五倫之上,将大父母加于父母之上。[28]然在理學家看來,二者并無沖突,因為對于天的敬畏就展現在孝道之中。

船山在《周易外傳》中對于乾坤父母的分辨,到了《張子正蒙注》中表達得更為清晰:

從其大者而言之,則乾坤為父母,人物之胥生,生于天地之德也固然矣;從其切者而言之,則别無所謂乾,父即生我之乾,别無所謂坤,母即成我之坤;惟生我者其德統天以流形,故稱之曰父,惟成我者其德順天而厚載,故稱之曰母。……盡敬以事父,則可以事天者在是;盡愛以事母,則可以事地者在是。[29]352

程頤為楊時解讀此篇意思時,提出了“理一分殊”的說法,并指出了等差的非時間性。[30]船山進一步指出,人的仁心可以普及天地萬物,但必然是以核心展開的等差結構,其核心便是孝道。《張子正蒙注》強調其目的是“辟佛老”,但結合《周易外傳》我們可以看到,船山也針對天主教。

船山的辨析并非無的放矢。當時有不少天主教學者用張載的《西銘》來格天主教的神學和倫理學。比如李九功說:“一,視天主為父,而期盡子職,必竭精誠,雖至于緻命,亦所不辭。二,視世人如兄弟,深體大父之心,惟務相愛。若己貴,則必圖澤賤;己富,則必推澤貧。”[31]162從形式上看,這是完全以《西銘》的語脈來說天主教的信、望、愛等德行。但在精神實質上,這與張載有根本的不同。李九功又說:

天教論夫妻,分有三等:一曰私愛,一曰情愛,一曰仁愛。……惟有仁愛,則心胸廣大,為能合親疏遐迩而均庇之,所謂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此乃聖賢之愛,萬代所瞻仰者也。[31]191

儒家的差等之愛,在李九功這裡變成了第二等的情愛;基于信仰天主的博愛,才是仁愛。但在傳統儒學那裡,孝悌為仁之本,由孝悌推擴出來的對于天地萬物的泛愛(“泛愛衆”),才是真正的仁愛。在船山看來,李九功所謂的這種仁愛,必定又是“二本”了。

在先秦的時候,天、上帝的宗教性比較濃厚。如《詩經》說“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但這裡的上帝顯然不是那種創造世界的、全知全善全能的唯一神。明末的锺始聲已非常準确地指出,《詩》《書》中的上帝“但治世,而非生世”,與天主教所說不同。[32]930更為關鍵的是,天人之間的聯系,在“絕地天通”之後已經收歸為王所有,亦即天意的解釋權已收歸于世俗之君主。夏商時代,帝王自己就是巫的首領。[33]33到了周代,對于天、帝的祭祀更是被納入一套充滿人文色彩的禮學體系之中。郊禮祭天,隻有天子才能舉行,祭祀物品又非常薄,這意味着天子對于天更多在于敬,不在于求得天意的顯示。祭祀隻有天子才能舉行,則一般人與天的關系也就隻有心理上的“敬”而已,并不産生“天意”的溝通,比如說,天通過雷電、雲雨等顯現其真意,或者有聲音傳達給一般人。正因這種差異,利瑪窦到中國的時候,才對這種現象不了解:“雖然儒家承認天帝之名,但卻不為其修建廟宇,也沒有一個祭拜的地方。是以也就沒有祭司,沒有神職人員……他們甚至隻允許皇帝本人祭奉這位天帝,如果其他人想這樣做則被視為篡位者而受到懲治。”[34]70

宋明理學家保留着對于祭祀的肯定、對于敬畏的重視,以及内心神秘體驗的追求。但在對于外在崇高者的信仰方面,理學淡化了其色彩。二程說過“聖人本天,釋氏本心”[35]274的話,似乎程朱一派以天為尊;然“本天”與“主天”不同,更何況理學家之天指向天理,而非人格神。比如程子說:“以形體謂之天,以主宰謂之帝,以功用謂之鬼神,以妙用謂之神,以性情謂之乾。”[35]695這是将上帝、天等同于理,而理則是潔淨空曠的。朱子承認鬼神的存在,卻要運用理氣哲學來對此進行解釋。[36]相對于先秦兩漢,這是一個很大的扭轉。利瑪窦等進入中國的時候,為了論證“上帝”的神性,必然要對理學化的天、太極加以批評。但為了應對佛道等宗教,儒家内部早已開始了反思,進而出現一股宗教化的傾向。王汎森以許三禮為例對此問題有所揭示3。吳震則考察了一位叫文翔鳳的地方士人,認為他所了解的“事天”工夫,其實是将理學的内向修省工夫,扭轉到直接面對外在超越的上天神靈來付諸實施。4

盡管明末出現了這種風氣和轉向,但船山并不過多強調天的人格神屬性,而是将其看作生化之本源。生化之本源,可以是人格神的,也可以是非人格神的。船山反對人格化地事天:“所謂配上帝者,謂以天子之禮祀之,成其配天之業也。後世增大飨,而以人道事天;又分天與帝為二,傅以谶緯之誣說,荒怪甚矣!”[17]446如果将天帝看作能主宰的、有意志的位格化實體,同時又将其看作萬物的來源、造物主,那麼自然會産生利瑪窦的推論:“國主于我相為君臣,家君于我相為父子,若使比乎天主之公父乎,世人雖君臣父子,平為兄弟耳焉。此倫不可不明矣!”[23]91

其實從實體的完滿性等級來判定高下,恰恰是自古希臘以來的思維方式。在這種思維方式下,上帝之是以最偉大,在于他是最完滿的實體,既是理念中也是現實中最完滿。人則是一種不完滿的實體。相較于人類群體中的父子關系,人類整體與上帝之間的關系,尤其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不可能消融到人與人的關系之中。

但船山則恰恰要發展一種“去位格化”的思路來了解天。他在《張子正蒙注》中解釋“乾稱父”的文字,我們前面已引述。“乾稱父”來自《周易》的《說卦傳》“乾,天也,故稱乎父”,船山《周易内傳》解釋說:

“稱”者,以此之名加彼之辭也。……父母者,吾之所生成者也,因之而推其體,則為天地;是以而推其德,則為乾坤。……思吾氣之所自生,至健之理在焉;思吾形之所自成,至順之理在焉;氣固父之所臨也,形固母之所授也。故敬愛行,而健順之實、知能之良,于此而凝承以流行于萬理,則見乾于父,見坤于母,而天地之道不違矣。是以可名乾以父,名坤以母,而父母之尊親始昭著而不可昧。[24]631

在天主教那裡,不僅上帝是最完滿的、獨一無二的實體,而且上帝與萬物特别是與人的關系,也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關系。父與子的關系,僅僅是上帝創造萬物并且愛世人的這種關系的借喻。職是之故,天主對人的愛,人對天主的敬,這樣一種關系不能消解到人世的父子關系中。船山則根據《周易》的“稱”字,指出天與人的關系用“父子”也隻是一種借喻,但借喻的方向相反:不能把人世間的父子關系,放到天人那裡;但天人的關系,可以下降、展現到父子關系那裡,也就是所謂的“見乾于父,見坤于母”。

人倫的父子關系就是天人關系的具體展現,是以不需要另外發展一種宗教意義的天人關系。這種想法,與船山對天的了解是一緻的:即天直接展現在倫理角色上。由此,船山将天或看作氣,或看作理,也就不難了解了:

天主氣,渾淪一氣而無疆埒。地主形,居其壤,食其毛,其地之人即其人之地矣。[17]445

天主量,地主實;天主理,地主氣;天主澄,地主和。故張子以清虛一大言天,亦明乎其非氣也。[17]450

船山一會兒說天主氣,一會兒說天主理,似乎自相沖突,而且出現在同一部書裡。如果嚴格地用邏輯去分析,船山免不了被指責思想混亂。但是我們了解中國古代的思想性著作,一定要結合語境,而不是糾結于嚴格的統計學概念分析。上一句的“天主氣”是對“地主形”來說的;下一句的“天主理”是對“地主氣”來說的。船山對于天、地,不是本質化的了解和陳述,而是将之看成兩種原則。從根本上來講,天地都是理氣合一的,但天所展現出來的乃是流通的創生原則,地展現出來的乃是凝定的形質化原則。氣對于形,是清通無礙的,從這個意義來說,天當然既可以“主氣”,又可以“主理”。

天主理,也就可以視作太極的一種展現。太極與萬物的關系,恰恰是“理一分殊”的關系。那麼,當船山說張載的“乾稱父”一段要用“理一分殊”來了解的時候,這個“理一分殊”就具有了雙重含義:一是我們上文已經分析過的,人倫孝悌之道乃是人之存在展開的起點,人不能躐等,這是從具體倫理等差性上來反對天主教的倫理學;二是将太極與萬物關系的“理一分殊”加入此段的了解視域中,則是從更高的存有論角度來建立天人的關系,以反對基督教對于天主的實體化位格化了解。前者是繼承自程頤對“理一分殊”的解釋,後者則承繼自朱熹。船山利用“理一分殊”的太極學說來反對天主教,由此也不難了解利瑪窦的《天主實義》為何要如此竭力地将理學家的太極學說當作大敵來批判了。

綜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盡管船山對天主教的了解不全面,甚至也不深入,但這有限的材料已表明,船山對天主教的評價乃至批評涉及了儒家與天主教的核心差異。最近吳飛與丁耘兩位學者探讨關于“生生”的哲學,是哲學界的一個重要事件。吳飛曾專門引船山《張子正蒙注》“乾稱父”的一段,大為贊揚,并且說:“‘生生’之德最核心的含義,就是父母生子這件事,這是一切中國哲學思考的起點,也是一切人倫關系的始點。”[37]23而船山的這個思考和判斷,其起點又在《周易外傳》的儒耶比較中。當明清之際的許多儒者開始通過使儒家宗教化來回應天主教挑戰時,船山的思路别有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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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參見黃一龍:《兩頭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文教徒》,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48—386頁。

2參見陳美東:《中國古代天文學思想》,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07年,第322—348頁。

3參見王汎森:《晚明清初思想十論》,上海:複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52—88頁。

4參見吳震:《明末清初勸善運動思想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0—376頁。

原文刊發于《船山學刊》2021年第6期7至17頁。轉自“船山學刊”公衆号,僅作學術分享,若有侵權,聯系即删,十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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