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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继明:重思王夫之对天主教的理解与评价

作者:文以传道
谷继明:重思王夫之对天主教的理解与评价

作者简介:谷继明,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摘要:明清之际儒者王夫之对天主教的评论,虽然比较少,但值得重视。《船山全书》中存有王夫之对天主教的评价,他与天主教的接触也值得考察。王夫之对天主教的理解,虽没有现代人理解得深入和准确,但他仍然敏锐地意识到了儒家文明与天主教的根本差别,并就此展开辨析。在明清之际,儒学的一个发展方向是加强经典中“天”“帝”的人格化解释,以会通或应对天主教。但王夫之却进一步发展理学,基于理学的立场,来应对天主教义的挑战。由此,他以“理一分殊”来解读张载的《乾称篇》,熔程朱张载为一炉,对于儒家的宗教向度和伦理特色,都有深刻的揭示。

关键词:利玛窦;明清之际;耶儒对话;王夫之

天主教传入中国,是东西交流史领域非常受关注的一个话题。不管是来华传教士,还是中国的天主教徒以及激烈的批判者,都为学界所关注。但王夫之(以下称船山)这位明清之际的大儒对天主教的看法,学界的研究尚少。许苏民曾专门撰文讨论过此问题,他认为:“王夫之是明清之际受西方哲学影响最深、并以‘六经责我开生面’的理论创造来会通中西哲学、将中国哲学提升到新水平的活跃人物。”[1]28我们认为,宗教对话,不仅仅有吸取借鉴的模式,更有冲突与碰撞。船山对天主教,不是吸取其教义,而是借由批判天主教来凸显儒、耶之间的差异。因此,重新审视船山与天主教的关涉是有必要的。

明末知识界已习闻天主教传教士之论。但对于船山而言,他还与天主教的传教事件有直接关联。这缘于他在南明永历朝的仕宦经历。永历二年(1648)十月,船山在衡山举兵抗清,失败后至肇庆投靠永历政权。当时的堵胤锡举荐船山为翰林院庶吉士,船山辞却。明年春,船山离开肇庆,往桂林。[2]313永历四年(1650),永历帝走梧州,三月,船山往梧州,拜行人司行人。随即船山因疏劾王化澄而被构陷。经过高必正调护,是年七月,船山离开梧州。[2]315-318由此可见,船山是参与过南明政权事务的。朱维铮据此说道:

曾经充当南明桂王政府外交官的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政府从上到下都皈依天主教,当然不会不知道掌握实权的皇太后以教名“玛利亚”著称,也当然不会不知道由玛利亚皇太后主持的御前会议,曾决议派庞太监赴梵蒂冈请求支援桂王政府。然而这一切,在“实录”中毫无踪影。他“最清”吗?[3]54

朱维铮的说法欠妥。首先,船山隐去南明朝廷与天主教关系的事,与船山的“清”没有关系。所谓“清”,指的是出处进退之德。其次,我们今天看到的《永历实录》,明确有永历政权与天主教交涉的相关记载。《永历实录·宦者列传》载:

上弃肇庆,走梧州,失东粤,遂蒙尘不返,亦天寿致之也。天寿事天主教,拜西洋人瞿纱微为师,勇卫军旗帜皆用西番书为符识,类儿戏。又荐纱微掌钦天监事,改用西历。给事中尹三聘劾罢之。天寿随上走南、太入滇,不知所终,或曰为孙可望所杀。[4]551

行人司,据《大明会典》载,有行人、左右行人等,其职能:“凡差文武大臣往各王府持节行册封礼,本司官例充副使。凡开读诏赦、奉使四夷、谕劳、赏赐、赈济、征聘贤才、整点大军及军务祭祀等事例,该本衙门官差遣,不许别衙门侵夺。”[5]180船山对天主教的了解,不仅因为他行人司的职掌。盖庞天寿率“勇卫军”御敌,当时大臣皆能目睹。船山记载“用西番书为符识”,这符号恐怕是十字架符号,就如十字军东征时的旗帜符号。据金国平、吴志良《庞天寿率团访澳记》,庞天寿去澳门的时候,船上有两面大旗,“一面黄绸大旗上有一个漂亮的红十字,另一面红绸大旗上有一白十字”[6]42-43。黄一农曾征引卜弥格记载永历时“因皇室之领洗,遂致十字架旗之胜利”,并指出可能受到日本教会的启发。[7]356

船山对于十字符号是熟悉的,并且表达了不以为然的态度。他在分析儒家“中”道时说:“斯道之体与学者致道之功,总不可捉煞一定盘星,但就差忒处说,有过、不及两种之病,不可说是伸着不及,缩着太过。两头一般长,四围一般齐,一个枢纽。如此理会,所谬非小。……近日天主教夷人画一十字,其邪正堕于此。”[8]759此段文字的意思不易理解,我们需要考察当时的传教士在中国对于十字架所作的宣传和解释。艾儒略曾指出,十字架是耶稣受难时的刑具,但是后来超越了刑具的意义,而有“上下四方之义”:“上者,以至高无上之主,为我等悬于斯架。……下者,以至善无瑕之躬,为我钉于斯架。……左右者,凡人左手恒弱、右手恒刚。法左之善忍,法右之刚强。”[9]526-527至于尊奉十字架,又有行世之杖、忧苦之慰、罪人之赦、开天之匙诸种利益。由此可见,来华传教士已对十字架的意义做了一定程度的引申。船山也是从引申义上来批评这种符号。其大意谓天主教的十字架只是一种几何意义上的“中”,这种机械呆板的“中”,根本不符合“中庸”之义,而类似于“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因此十字架及其所代表的教义,乃是一种偏执,只有孔孟之道才是大中至正之道。

船山除了知晓庞天寿的皈依,也知道永历皇室的皈依。庞天寿之师瞿纱微(Andreas Xavier Koffler, 1603—1651),一名瞿安德,德国人,正是永历朝两宫太后、皇后、皇子的施洗者。费赖之(Louis Pfister)曾为之立传[10]270-274,黄一农对此亦有详细的研究1。但是船山只言及庞天寿信奉天主教的事,而不言皇室之受洗,这显然是一种隐微的笔法。船山精于《春秋》学,并认为《春秋》有大义,有微言[11];他自己的历史书写亦守此义例。盖永历朝廷与天主教一段事实,不得抹杀;而皇室皈依天主教,在船山看来是“夏变于夷”。船山向来严华夷之辨,故托庞天寿之列传以微传其事。庞天寿兼阉宦与佞人,船山系天主教之事于其下,用意可知矣。其实当时诸大臣将领如瞿式耜、焦琏亦皆已奉教,而船山为他们所作列传则只字不提。尤其是瞿式耜,对船山可以说有知遇之恩,他怎可能不知其情。船山不提及此事,显然是为名臣硕儒和朝廷的体面讳。

船山反对天主教,但也非一概否定。他注《庄子》“才士也夫”说:“无才不可以为墨,今世为天主教者近之。”[13]468船山将传教士的才能与墨者相比,可知他在一定程度上认可其技术。墨家后学多巧思奇技,这在《墨经》中有大量记载为证。船山承认传教士在技术方面也是有长材的。

明后期耶稣教士来华,为了取得中国士人的好感和敬佩,不仅自称“西儒”,还传入了大量科学技术。比如利玛窦和徐光启合译《几何原本》《测量法义》等等。当然,他们传播西方科学技术,是将之作为传教的敲门砖[14]129。面对传教士的学说,中国反对的士人大致可以分为两派:一是肯定其科学技术,否定其伦理学和宗教;二是全部加以否定。前者如方以智说:“万历年间,远西学入,详于质测而拙于言通几。然智士推之,彼之质测,犹未备也。”[15]自序质测即技术,通几即天人性命之学,而宰理则是政治学。方以智认为西人“详于质测而拙于言通几”,肯定了他们的科学技术而不认同其宗教和伦理。不过方氏还指出,在中国精通技术的人来看,西人的技术也不是完美无瑕的。

船山与方以智是好友,经常讨论学术和人生问题。方以智的学术,及其对传教士思想的看法,无疑对船山有所影响。蒋国保考证出船山阅读过方以智的《通雅》《物理小识》《药地炮庄》等著作,并且“质测”之说也得自方以智。[16]113-114船山评价传教士为“才士”,落实说来则是:“盖西夷之可取者,唯远近测法一术,其他则皆剽袭中国之绪余,而无通理之可守也。”[17]439船山认为西人唯远近测法一术可取,则他对于其他的西方技术也是否定的。张永堂指出:“方以智是接受其科学而不接受其宗教的……可是王夫之却是科学宗教两皆反对的典型代表。”[18]74这个判断大致可以成立,不过我们也须注意到,船山对于西学仍承认其质测之术的一部分,而方以智对于西方技术尚以为“未备”。因此可以说,方以智对于西方科技并非全然接受,而船山对于西方技术虽比方以智更加消极,但亦非完全反对。

具体而言,船山反对西方科学主要在天文历算方面。他反对的诸条,有可能是读了传教士和中国天主教徒的天学著作,比如阳玛诺(Emmanuel Diaz)的《天问略》,徐光启的《新法算书》(即《崇祯历书》),亦有可能兼针对方以智《物理小识》。《新法算书》可以作为明西方天文学体系的代表,它根据第谷的体系,引进明确的地球概念,严格的黄道坐标,彻底采用定朔、定气等。[12]162我们可以对比如下:

(一)船山对地圆说的反对:

“利玛窦至中国而闻其说,执滞而不得其语外之意,遂谓地形之果如弹丸,因以其小慧附会之,而为地球之象。……利玛窦地形周围九万里之说,以人北行二百五十里则见极高一度为准。其所据者,人之目力耳。”[17]459

方以智《物理小识》“光肥影瘦之论条”:“利玛窦曰:地周九万里,径二万八千六百六十六里零三十六丈。”[15]24“圆体”条小注:“今以简平仪测天星,每二百五十里差一度。”[15]19

《新法算书》有“地球”条[19]250。

(二)船山对左旋说的反对:

“盖凡行者必有所凭,凭实则速,凭虚则迟。气渐高则渐益清微,而凭之以行者亦渐无力。故近下者行速,高则渐缓。月之二十七日三十一刻而一周,土星之二十九年一百五日有奇而一周,实有其理,而为右转亡疑已。西洋历家既能测知七曜远近之实,而又窃张子左旋之说以相杂立论。”[17]439

方以智《物理小识》“左右一旋说”条小注:“天从东而西,政亦从东而西,日夜不停。特以政较动天稍有不及,较静天则并为左旋,安得有右转乎。”[15]27

《新法算书》有专门“浑天仪说”一卷[19]242,论天体运行。船山明确反对左旋说,为此他对主张此说的张载也作了批评,尽管他晚年十分推崇张载。历史上有关左旋、右旋的争论,可以参考陈美东的分析2。

(三)船山对日行迟疾的反对:

“西洋夷乃欲以此法求日,而制二十四气之长短,则徒为繁密而无益矣。其说大略以日行距地远近不等,迟疾亦异……日之有昼夜,犹人之有生死,世之有鼎革也。纪世者以一君为一世,一姓为一代,足矣。倘令割周之长,补秦之短,欲使均齐而无盈缩之差,岂不徒为紊乱乎!西夷以巧密夸长,大率类此,盖亦三年而为棘端之猴也。”[17]449

《新法算书》:“盖算平行十五日二十一刻有奇为一节气,乃一岁二十四平分之一耳。若用躔度之日以算,则冬夏不齐。冬一节气为十四日八十四刻有奇,夏一节气为十五日七十二刻有奇。总由夏迟冬疾,故其差如此,皆非旧历之所解也。”[20]756所谓“棘端之猴”,出自《韩非子》卷十一《外储说左上》,讽刺那些研究不具备可能性的知识和技术,徒为浮夸之学的人。此处指利玛窦等人的天文学精巧细密而无用。

以上是船山对传教士之天文学评价的大略。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地球是圆的,地球赤道周长约四万公里,地球围绕太阳公转时有近日点与远日点的不同等等,这已经是常识。因而船山的一些看法未免给人以“落后、保守”的感觉。但我们除了计较这些具体知识的是非外,更应该探究船山拒斥西方天文学的问题意识。事实上,船山认为传教士介绍的天文历算是与其宗教体系联系在一起的,这一点利玛窦等人也有着清晰的自我定位。地球中心、天体运行,和谐而精确的宇宙秩序,最后都是要指向一个“不动的推动者”,即上帝。船山的反对,虽然有知识上的错误,但他的问题意识是很明确的。

至于历法方面的争论,肖清和曾指出:“时间计算之不同不在于其表面度量单位的差异,而在于其背后的思想传统及思维习惯之不同,亦在于支撑该时间计算方式的意义与秩序之不同。”[21]67这个观察是正确的,有助于我们理解船山对于利玛窦天文历算的批评。不过他认为“阴历代表了儒家固有的意义与秩序,而教会历则代表着西方文化”[21]67,则欠妥。因为中国传统历法属于阴阳合历。中西皆注重以太阳为时间节点,但太阳运行节次背后的意义不同。

船山将西方传教士与墨者相比,虽然主要是强调他们多才多艺,但也隐含着一个判断:天主教在伦理教义上,亦类于墨家。在儒家看来,墨家的问题在于二本,且其“兼爱”冲击了伦理等级。

船山对天主教教义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下面一段:

且夫人之生也,莫不资始于天。逮其方生而予以生,有恩勤之者而生气固焉,有君主之者而生理宁焉。则各有所本,而不敢忘其所递及,而骤亲于天。然而有昧始者忘天,则亦有二本者主天矣。忘天者禽,主天者狄。……狄之自署曰“天所置单于”,黩天不疑,既已妄矣。而又有进焉者,如近世洋夷利玛窦之称“天主”,敢于亵鬼倍亲而不恤也,虽以技巧文之,归于狄而已矣。呜乎!郊祀之典礼至矣哉!不敢昧之以远于禽,不敢主之以远于狄。合之以理,差之以量。圣人之学《易》,于斯验矣。德业以为地,不敢亢人以混于杳冥;知礼以为茅,不敢绝天以安于卑陋。[22]345-346

所谓“主天”,即以天为主。天主教称“天主”实为“天之主”,船山的理解有偏差,但他对二本的分析很到位。船山以主天者为“二本”,这正是孟子对墨者夷之的指责。由是可见,船山称传教士为“才士”而类似于墨者,亦暗含有天主教与墨家同是“二本”之意。所谓二本,就是未能将父母与天地一贯地打通,而是看作两个本原。“亵鬼倍亲”,指的是在事神和事父母方面,天主教主张神是更高权威的观点。利玛窦直接就血缘之父与天父的问题陈述过他的意见:

欲定孝之说,先定父子之说。凡人在宇内有三父:一谓天主,二谓国君,三谓家君也。逆三父之旨者,为不孝子矣。天下有道,三父之旨无相悖。盖下父者,命己子奉事上父者也,而为子者顺乎一,即兼孝三焉。天下无道,三父之令相反,则下父不顺其上父,而私子以奉己,弗顾其上;其为之子者,听其上命,虽犯其下者,不害其为孝也,若从下者逆其上者,固大为不孝者也。[23]91

利玛窦列举了天父、君父、生父这三个等级,而将对亲生父亲的孝,放在最低的位置。有意思的是,船山曾批评过“三父母”:“而以术数言《易》者,谓复、姤为小父母,然则生我之父母又其小者。一人而父母三焉,非禽兽之道而何哉!”[24]631就字面的语境来看,船山是批评邵雍之学以乾坤为大父母、复姤为小父母的,再加上生身父母为三父母,这是“禽兽之道”。但这段话用来批评邵雍的乾坤、复姤父母之说,完全没有批评到点上。是船山对邵雍的理解比较拙劣吗?若非如此,那么另一种可能就是:船山在指桑骂槐,批评利玛窦的“宇内有三父”说。

在中国,“君父”与生父谁的权威更大,虽然有争论,但中国人对与君主的关系的理解是忠,而非孝,故二者不是同一个层面的伦理问题。也正是因此,才有“移孝作忠”的争论。陈壁生已经指出,“移孝作忠”实际是唐明皇改经的结果,郑玄时代并非如此。[25]223-224至于所谓“天父”与生父,在古代看来,更不具有比较的意义。船山认为“乾称父”仅仅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无法与直接的生父相比。董仲舒亦尝谓:“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26]318人如果欲敬天,以天为父,那么首先应该好好地孝敬自己的生身父母。谢和耐是了解儒学的,也了解船山,他说:“天主自我确定了十诫,只有由他自己创造或与他有关的善。其第一项义务就是不要爱父母,而是爱上帝。相反,按照中国人的观念,人类只有通过遵守礼仪方可发展其自身中的善之本性。”[27]202在二本的语境中,才会有亲亲与敬天的冲突。天主教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设计一个等级序列,将爱天主放在第一位。贾未舟已指出,利玛窦正本乎此,便将大伦加于五伦之上,将大父母加于父母之上。[28]然在理学家看来,二者并无冲突,因为对于天的敬畏就体现在孝道之中。

船山在《周易外传》中对于乾坤父母的分辨,到了《张子正蒙注》中表达得更为清晰:

从其大者而言之,则乾坤为父母,人物之胥生,生于天地之德也固然矣;从其切者而言之,则别无所谓乾,父即生我之乾,别无所谓坤,母即成我之坤;惟生我者其德统天以流形,故称之曰父,惟成我者其德顺天而厚载,故称之曰母。……尽敬以事父,则可以事天者在是;尽爱以事母,则可以事地者在是。[29]352

程颐为杨时解读此篇意思时,提出了“理一分殊”的说法,并指出了等差的非时间性。[30]船山进一步指出,人的仁心可以普及天地万物,但必然是以核心展开的等差结构,其核心便是孝道。《张子正蒙注》强调其目的是“辟佛老”,但结合《周易外传》我们可以看到,船山也针对天主教。

船山的辨析并非无的放矢。当时有不少天主教学者用张载的《西铭》来格天主教的神学和伦理学。比如李九功说:“一,视天主为父,而期尽子职,必竭精诚,虽至于致命,亦所不辞。二,视世人如兄弟,深体大父之心,惟务相爱。若己贵,则必图泽贱;己富,则必推泽贫。”[31]162从形式上看,这是完全以《西铭》的语脉来说天主教的信、望、爱等德行。但在精神实质上,这与张载有根本的不同。李九功又说:

天教论爱人,分有三等:一曰私爱,一曰情爱,一曰仁爱。……惟有仁爱,则心胸广大,为能合亲疏遐迩而均庇之,所谓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此乃圣贤之爱,万代所瞻仰者也。[31]191

儒家的差等之爱,在李九功这里变成了第二等的情爱;基于信仰天主的博爱,才是仁爱。但在传统儒学那里,孝悌为仁之本,由孝悌推扩出来的对于天地万物的泛爱(“泛爱众”),才是真正的仁爱。在船山看来,李九功所谓的这种仁爱,必定又是“二本”了。

在先秦的时候,天、上帝的宗教性比较浓厚。如《诗经》说“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但这里的上帝显然不是那种创造世界的、全知全善全能的唯一神。明末的锺始声已非常准确地指出,《诗》《书》中的上帝“但治世,而非生世”,与天主教所说不同。[32]930更为关键的是,天人之间的联系,在“绝地天通”之后已经收归为王所有,亦即天意的解释权已收归于世俗之君主。夏商时代,帝王自己就是巫的首领。[33]33到了周代,对于天、帝的祭祀更是被纳入一套充满人文色彩的礼学体系之中。郊礼祭天,只有天子才能举行,祭祀物品又非常薄,这意味着天子对于天更多在于敬,不在于求得天意的显示。祭祀只有天子才能举行,则一般人与天的关系也就只有心理上的“敬”而已,并不产生“天意”的沟通,比如说,天通过雷电、云雨等显现其真意,或者有声音传达给一般人。正因这种差异,利玛窦到中国的时候,才对这种现象不理解:“虽然儒家承认天帝之名,但却不为其修建庙宇,也没有一个祭拜的地方。所以也就没有祭司,没有神职人员……他们甚至只允许皇帝本人祭奉这位天帝,如果其他人想这样做则被视为篡位者而受到惩治。”[34]70

宋明理学家保留着对于祭祀的肯定、对于敬畏的重视,以及内心神秘体验的追求。但在对于外在崇高者的信仰方面,理学淡化了其色彩。二程说过“圣人本天,释氏本心”[35]274的话,似乎程朱一派以天为尊;然“本天”与“主天”不同,更何况理学家之天指向天理,而非人格神。比如程子说:“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以性情谓之乾。”[35]695这是将上帝、天等同于理,而理则是洁净空旷的。朱子承认鬼神的存在,却要运用理气哲学来对此进行解释。[36]相对于先秦两汉,这是一个很大的扭转。利玛窦等进入中国的时候,为了论证“上帝”的神性,必然要对理学化的天、太极加以批评。但为了应对佛道等宗教,儒家内部早已开始了反思,从而出现一股宗教化的倾向。王汎森以许三礼为例对此问题有所揭示3。吴震则考察了一位叫文翔凤的地方士人,认为他所理解的“事天”工夫,其实是将理学的内向修省工夫,扭转到直接面对外在超越的上天神灵来付诸实施。4

尽管明末出现了这种风气和转向,但船山并不过多强调天的人格神属性,而是将其看作生化之本源。生化之本源,可以是人格神的,也可以是非人格神的。船山反对人格化地事天:“所谓配上帝者,谓以天子之礼祀之,成其配天之业也。后世增大飨,而以人道事天;又分天与帝为二,傅以谶纬之诬说,荒怪甚矣!”[17]446如果将天帝看作能主宰的、有意志的位格化实体,同时又将其看作万物的来源、造物主,那么自然会产生利玛窦的推论:“国主于我相为君臣,家君于我相为父子,若使比乎天主之公父乎,世人虽君臣父子,平为兄弟耳焉。此伦不可不明矣!”[23]91

其实从实体的完满性等级来判定高下,恰恰是自古希腊以来的思维方式。在这种思维方式下,上帝之所以最伟大,在于他是最完满的实体,既是理念中也是现实中最完满。人则是一种不完满的实体。相较于人类群体中的父子关系,人类整体与上帝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不可能消融到人与人的关系之中。

但船山则恰恰要发展一种“去位格化”的思路来理解天。他在《张子正蒙注》中解释“乾称父”的文字,我们前面已引述。“乾称父”来自《周易》的《说卦传》“乾,天也,故称乎父”,船山《周易内传》解释说:

“称”者,以此之名加彼之辞也。……父母者,吾之所生成者也,因之而推其体,则为天地;因此而推其德,则为乾坤。……思吾气之所自生,至健之理在焉;思吾形之所自成,至顺之理在焉;气固父之所临也,形固母之所授也。故敬爱行,而健顺之实、知能之良,于此而凝承以流行于万理,则见乾于父,见坤于母,而天地之道不违矣。是以可名乾以父,名坤以母,而父母之尊亲始昭著而不可昧。[24]631

在天主教那里,不仅上帝是最完满的、独一无二的实体,而且上帝与万物特别是与人的关系,也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关系。父与子的关系,仅仅是上帝创造万物并且爱世人的这种关系的借喻。职是之故,天主对人的爱,人对天主的敬,这样一种关系不能消解到人世的父子关系中。船山则根据《周易》的“称”字,指出天与人的关系用“父子”也只是一种借喻,但借喻的方向相反:不能把人世间的父子关系,放到天人那里;但天人的关系,可以下降、体现到父子关系那里,也就是所谓的“见乾于父,见坤于母”。

人伦的父子关系就是天人关系的具体体现,因此不需要另外发展一种宗教意义的天人关系。这种想法,与船山对天的理解是一致的:即天直接体现在伦理角色上。由此,船山将天或看作气,或看作理,也就不难理解了:

天主气,浑沦一气而无疆埒。地主形,居其壤,食其毛,其地之人即其人之地矣。[17]445

天主量,地主实;天主理,地主气;天主澄,地主和。故张子以清虚一大言天,亦明乎其非气也。[17]450

船山一会儿说天主气,一会儿说天主理,似乎自相矛盾,而且出现在同一部书里。如果严格地用逻辑去分析,船山免不了被指责思想混乱。但是我们理解中国古代的思想性著作,一定要结合语境,而不是纠结于严格的统计学概念分析。上一句的“天主气”是对“地主形”来说的;下一句的“天主理”是对“地主气”来说的。船山对于天、地,不是本质化的理解和陈述,而是将之看成两种原则。从根本上来讲,天地都是理气合一的,但天所展现出来的乃是流通的创生原则,地展现出来的乃是凝定的形质化原则。气对于形,是清通无碍的,从这个意义来说,天当然既可以“主气”,又可以“主理”。

天主理,也就可以视作太极的一种体现。太极与万物的关系,恰恰是“理一分殊”的关系。那么,当船山说张载的“乾称父”一段要用“理一分殊”来理解的时候,这个“理一分殊”就具有了双重含义:一是我们上文已经分析过的,人伦孝悌之道乃是人之存在展开的起点,人不能躐等,这是从具体伦理等差性上来反对天主教的伦理学;二是将太极与万物关系的“理一分殊”加入此段的理解视域中,则是从更高的存有论角度来建立天人的关系,以反对基督教对于天主的实体化位格化理解。前者是继承自程颐对“理一分殊”的解释,后者则承继自朱熹。船山利用“理一分殊”的太极学说来反对天主教,由此也不难理解利玛窦的《天主实义》为何要如此竭力地将理学家的太极学说当作大敌来批判了。

综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尽管船山对天主教的理解不全面,甚至也不深入,但这有限的材料已表明,船山对天主教的评价乃至批评涉及了儒家与天主教的核心差异。最近吴飞与丁耘两位学者探讨关于“生生”的哲学,是哲学界的一个重要事件。吴飞曾专门引船山《张子正蒙注》“乾称父”的一段,大为赞扬,并且说:“‘生生’之德最核心的含义,就是父母生子这件事,这是一切中国哲学思考的起点,也是一切人伦关系的始点。”[37]23而船山的这个思考和判断,其起点又在《周易外传》的儒耶比较中。当明清之际的许多儒者开始通过使儒家宗教化来回应天主教挑战时,船山的思路别有意味。

参考文献

[1] 许苏民.王夫之与儒耶哲学对话.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2(1).

[2] 王之春.船山公年谱//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3] 朱维铮.走出中世纪(增订本).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4] 永历实录//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1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5] 申时行.大明会典//续修四库全书:第79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 董少新.明末奉教太监庞天寿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

[7] 黄一农.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8] 读四书大全说//王夫之.船山全书:第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9] 艾儒略.口铎日抄//周振鹤.明清之际西方传教士汉籍丛刊(第一辑):第3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

[10] 费赖之.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冯承钧,译.北京:中华书局,1995.

[11] 谷继明.王船山《春秋》解经学探微.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4).

[12] 陈遵妫.中国天文学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3] 庄子解//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3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14] 孙尚扬,钟鸣旦.1840年前的中国基督教.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

[15] 方以智.物理小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16] 蒋国保.方以智与明清哲学.合肥:黄山书社,2009.

[17] 思问录//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2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18] 张永堂.方以智与王夫之.书目季刊,1972,7(2).

[19] 徐光启.新法算书//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8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20] 徐光启.新法算书//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8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21] 肖清和.“天会”与“吾党”:明末清初天主教徒群体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5.

[22] 谷继明.周易外传校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

[23] 利玛窦.天主实义//朱维铮.利玛窦中文著译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24] 周易内传//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25] 陈壁生.孝经学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26] 苏舆.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

[27] 谢和耐.中国与基督教:中西文化的首次撞击.耿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28] 贾未舟.晚明儒家天主教徒孝观重构.兰州学刊,2014(8).

[29] 张子正蒙注//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2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30] 谷继明.杨时易学探义.中国文化研究,2018(1).

[31] 李九功.慎思录//钟鸣旦,杜鼎克.耶稣会罗马档案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9册.台北:台北利氏学社,2002.

[32] 锺始声.天学再征//天主教东传文献续编:第2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6.

[33] 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郭净,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

[34] 利玛窦.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文铮,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35] 程颢,程颐.二程集.2版.北京:中华书局,2004.

[36] 赵金刚.朱子思想中的“鬼神与祭祀”.世界宗教研究,2017(6).

[37] 吴飞.论“生生”:兼与丁耘教授商榷.中国文化研究,2018(1).

注释

1参见黄一龙:《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文教徒》,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48—386页。

2参见陈美东:《中国古代天文学思想》,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年,第322—348页。

3参见王汎森:《晚明清初思想十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2—88页。

4参见吴震:《明末清初劝善运动思想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0—376页。

原文刊发于《船山学刊》2021年第6期7至17页。转自“船山学刊”公众号,仅作学术分享,若有侵权,联系即删,十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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