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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澤(中國作協副主席):黃金般的少數

作者:文化情緣毛拉維
李敬澤(中國作協副主席):黃金般的少數
李敬澤(中國作協副主席):黃金般的少數
李敬澤(中國作協副主席):黃金般的少數
李敬澤(中國作協副主席):黃金般的少數
李敬澤(中國作協副主席):黃金般的少數

原載巜文學報 》

李敬澤/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著名文學評論家

中國當代十大傑出民族詩人詩歌獎獲得者是:吉狄馬加(彜族)、曉雪(白族)、阿爾丁夫·翼人(撒拉族)、舒潔(蒙古族)、木斧(回族)、阿爾泰(蒙古族)、列美平措(藏族)、南永前(北韓族)、娜夜(滿族)、何小竹(苗族)十位詩人獲此殊榮。

這是黃金般的少數。這本詩選收錄了十位中國少數民族詩人的作品。他們當然不是中國僅有的少數民族詩人,他們是中國少數民族詩人中被編者選出的十位。

他們中有的人我是熟悉的,比如吉狄馬加、阿爾泰,他們的名字标記出他們所屬的民族,他們的人站在你面前,你也會馬上意識到他來自遠處,他的身上就帶着遠處的氣息;他們的詩,還有比如曉雪老師的詩,比如阿爾丁夫·翼人的長詩《沉船》、列美平措的詩歌短章,都會讓你感到另外某種世界秩序、某種生活安排和生命态度的存在。

另外一些詩人,比如舒潔、娜夜,還有木斧、南永前、何小竹,我平素不曾意識到他們的少數民族身份———現代生活有一種消弭一切标記、忽略一切差異的神奇魔力,他們行走在浩大人群中,不會有人意識到他們在民族意義上屬于某個少數。但是現在,他們站在這裡,一下子讓我意識到他們每個人身上還有一個隐蔽的縱深。這時再讀他們的詩,詩也不一樣了,因為詩有了不一樣的上下文;魚必須放進水,詞和句,在詩人在場的語境中呈現出新的意義。

廣義上說,詩人就是人類中的少數,極少數。對此,詩人們自己有過非常多的闡述,在人類的文明中,大概沒有哪個群體像詩人們這樣持續地、堅決地維護着自己的少數地位———曆史的總趨勢是,越來越大的大衆以極強健的胃口,消化掉了那些驕傲的少數:儒生們、貴族們;隻有詩人,這個無權無勢的少數,堅定地守護着他們的“聖杯”或“約櫃”,他們認為他們掌握着某種特殊的真理,某種被個别地和標明地透露的世界秘密。當然,在他們的内部,經常爆發關于教義的争吵。他們的驕傲、内向和争吵,他們的禮俗和技藝,既為他們赢得尊敬,也招緻了猜忌和質疑。坦率地說,這個時代的人們未必喜歡他們之中的詩人,書寫和自我書寫早已不是特權,越來越大的大衆也不喜歡一個面目可疑的少數向他們宣示,在屬于每個人的語言和文字中,還有一處被守護的領地。

做一個詩人是困難的和孤獨的。由此你就可以了解,為什麼詩人們遠比小說家更喜歡“紮堆”,大部分小說家至少在閱讀和市場的向度上是屬于多數、屬于大衆的,一個巨大強力的機制幫助他們找到人群中的“同道”;而詩人們注定要互相尋找,詩人要認識詩人,詩人要在另一個和另一些詩人身上确認自己的少數。

對于此時此地的十位詩人來說,他們身上還包含着另外一個意義上的少數,他們屬于我們祖國廣袤大地上的少數民族。

一個來自少數民族的詩人意味着什麼?當他漫遊在這個世界上,歌唱和吟詠時,他内部的結構是怎樣的?他們的聲音對于我們、比如對于我這個漢族讀者意味着什麼?這些問題并非僅僅由這本書而起,它涉及到對漢語的曆史與特性的認識。

所有這十位詩人,都用漢語寫詩。他們分别來自九個民族,其中大部分另有語言。我不知道他們對各自母語的掌握程度,但是我确信,在他們的内部,有兩把琴,音調、音色有極大的不同。他們需要在内心做出翻譯嗎?一把琴聲如何潛入另一把琴的聲音?或者我們所聽到的琴聲是另一把琴在遠處和深處的回響,是另一把琴的夢嗎?

也許他們已經不再使用母語進行日常交流,他們能夠毫無障礙地使用漢語,但是,在詩中,一種語音的氣息依然回蕩,那是他母親的聲音,是祖先的聲音。我在多年前讀過漢譯的滿文老檔,一直希望聽到有人用原本的滿語朗讀它,因為即使是經過了翻譯,那種語言的嗓音、氣息仍然頑強地在着,攜帶着大山、荒野和強健的身體。

同樣,這十位詩人的詩,是直接用漢語寫出的,但他們的口音把他們暴露了———節奏、音調,帶着身體的顫動和心的表情。

那是一種如在一個清晨或深夜被滿懷驚異地說出的語言。《詩經》曾是這樣的語言,像晨霧和初乳一樣清新,“寤寐思服”,或者“漢有遊女”,我們都能感到語言貼切無隔地、純真地表達着身心。後來我們不貼切不純真了,因為語言不斷擴張着自身的權力,它像一個陰險的專制者,将自身的統治變成了統治的目的。

而在《蒙古秘史》或滿文老檔這樣的文本中包含着漢語的一個邊緣的、珍貴的譜系:漢語書面語的漫長發展,無疑是輝煌的文明成果,但最輝煌的文明有在它的最高成果中自我塌陷的危險———那幾乎就是在模仿天文現象。數千年間,漢語幾度因過于複雜、精細或僵硬而自我窒息,它被層層疊疊的語詞、隐喻覆寫着、壓迫着,如一面鏡子,覆寫着層層塵埃和錦緞,覆寫着一座山;這時,它必須重生,需要嬰兒之心,需要另一雙眼另一副口舌,起床,上馬,擴張新的疆域,接納新的經驗,重新貼近人們鮮活的生命。

這時,喜馬拉雅山那邊的聲音來了,大洋那邊的聲音來了,佛典的翻譯和二十世紀初大規模的日語、西語翻譯,使漢語重獲新生。但同樣重要而不太引人注目的是,在漢語的邊緣,那些剽悍和強大的牧人和獵人們來了,他們說另一種語言,來自草原和山林的語言,他們的比喻不是修辭,是事物與事物之間的确鑿聯系,他們的詞語響箭一般射向所指,他們或許根本就知道:那些無邊無際的書正在毀壞語言,正在使操這種語言的人失去血氣、失去銳利的目光,變得孱弱蒼白。

他們來了,他們的語言被翻成漢語,或者他們直接采用了漢語,那是一種怎樣的漢語啊,簡要、稚拙、明亮,貫徹着一種新的節奏,羞澀、大膽,如同青春。

我一向認為,少數民族對于漢語的貢獻并未得到充分的意識。這種貢獻至今不曾停止。我曾在張承志的筆下感到刀子般、馬蹄般的聲音和質地,我曾在西北一個普通少數民族店老闆的便條中看到孩童的自由和質樸。現在,在這些詩人身上,我們能讀到另一種漢語,如阿爾泰所唱,那是在清晨醒來的語言,如吉狄馬加所唱,那是從“母語的根部”生成的火焰……

他們是少數中的少數。當詩人在我們的文化中備遭質疑和嘲笑的時候,我們可能很難了解,這裡的詩人們,他們依然保持着如舒潔所說的“詩歌的榮譽”,他們是民族詩人,光暈不曾散去,他們與民族曆史上那些偉大的巫師、歌者,那些“通靈者”一脈相承,他們依然莊重地體認自己的使命:記憶,想象,詠唱,傳承,他們的書寫依然與一個民族的内在生活密切相關。

這是令漢族和世界其他民族的詩人們羨慕和感歎的,他們和我們一樣,感受着這現代世界的巨大壓力,但是,他們真的知道,他們腳下有一個深厚的根系,他們是有故鄉和故土的,他們可以從那裡得到确切的支援。

最終,他們成為了黃金般的少數。

(本文為《中國當代十家民族詩人詩選》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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