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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澤:人生不過是做事搭窩,可栖便好

“人生不過是做事搭窩,枝無美惡,可栖便好,事無大小,努力做好。”

“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認了自己的命,一栖二栖三栖十八栖,随處栖便無所栖,無所栖便随處栖,從此得了自在。”

何枝可栖,醉打山門

李敬澤

本文轉自《小說評論》,字數約2400字。

李敬澤:人生不過是做事搭窩,可栖便好

這一篇小文從去年拖到今年,把牛拖成了虎,隻因為,談論自己是難事,對我這個人,我真的沒什麼話可說。

話說吳俊教授在《小說評論》主持一個專欄,每次選一隻三栖動物展開研究。有一日,教授告我,這次輪到你了。我将被放到台子上觀察、分析、解剖、判斷、歸類,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尖刀在骨肉間滑行如小提琴如小号如絲如電,庖丁的感覺我不知,反正我都有了期待的、戰栗的快感,在此,謝刀、謝吳俊兄。

去年看了一篇論文,講的是現代批評話語植根于活體解剖,是以批評的手術刀,這不是修辭,這就是本質,當然,刀下是否活命要看你碰上了哪位大夫。順便插播一則廣告:論文的作者鄧小燕,我也不認識他,據說是人大的博士,如今在武漢某大學任教,他當博士時我發過他一篇論文,由葦岸與止庵之間的是非談現代以來自然寫作的兩個傳統,後來談生态文學,順口借用了他的觀點,現在這篇題為《論新文學與活體解剖之關系》,發表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第2期,很有意思,不妨一讀。

李敬澤:人生不過是做事搭窩,可栖便好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

——之是以談這個,倒不是為了遵守學術規範,講究無一字無來曆;說話作文,于我來說不是學術,一堆書讀進去,如鹽在水,信口信筆而出,也懶得分辨來曆。隻是,看到有腦子的才人、有意思的論文便覺得人間值得,忍不住四處去說。我現在主要的業餘愛好不是讀小說,而是看論文,另有一個是追劇,昨天晚上追的就是《開端》,編劇和原作者我知道,他叫“祈禱君”,祈禱君據說是杭州網絡作家村的村民,幾年前,那裡還隻有幾幢水泥房子幾棵樹,我和浙江作協的臧軍、杭州文聯的應雪林、濱江新區的張玮等幾位在裡邊轉來轉去商量着建村,想象着該村的壯麗前景,當然,那時還想不到《開端》。

做事如作文,作文我是懶的,做事我自認勤奮。這世上,有的鳥認定自己是一隻好鳥,揀盡寒枝不肯栖,無一枝配得起這一身羽毛。我呢,凡鳥而已,腦子裡早刻下一行密碼,人生不過是做事搭窩,枝無美惡,可栖便好,事無大小,努力做好。前些天又看一篇論文,周展安的《事的哲學:章太炎思想的基調》,看完遙想,當日如在日本,也要拜太炎先生為師,從頭學實事求是。

是以,看論文,确實是因為現在編着《叢刊》,每月搭一個鳥窩,事在身上,不得不看。但追劇看論文之成為愛好,又并非純然為了工作,如果為了工作,我該像王春林教授那樣終日讀小說,竊以為春林兄也是如我這般的凡鳥,他把讀小說當成了事、做成了業,我當然也不得不讀,但我是比春林兄更凡的凡鳥,齊物于事而不愛事,事了拂衣去,向水邊,濯了羽和爪,躺下追劇。

追劇也不是英劇美劇,不高不大不上,隻追躺下随手夠得着的國産劇,也不分爛不爛,《開端》無論如何算是好劇,我追的其他劇我都不好意思說,怕說了吳俊兄會把我從解剖台上轟下來,總之是不登大雅之堂,不入文學聖殿。寂寞長夜裡,泯然衆人矣,把手裡的刀收起來,任性地、感同身受地放自己進入自己,沒心沒肺地動心,老淚廉價橫流,不爛固然好,爛也有破綻百出破罐摔出響來的跌宕歡喜。讀純文學的小說,那是庭院深深早就知道深幾許,追劇則是杜牧在揚州,夜夜翻牆,奔赴酒酣耳熱的噪雜人間。

李敬澤:人生不過是做事搭窩,可栖便好

而看論文,那是晴空或星空下在天上飛。《叢刊》的編輯們大概也摸清了主編的脾性,原來他就好這個,于是交上來的稿子越來越多,每月四五十萬字,但這哪夠看的呀,文學哪夠看的呢,我的愛好是看論文不是看文學論文,是以還得從十幾個非文學學術公号上把各種論文下載下傳到“泡面蓋子”上,每天看上三四篇,有的是好的,有的是爛的,爛的就看它怎麼糊塗怎麼爛,爛片要看到底,爛論文也要看到底,吃了東西總有大部分要廢棄,爛人生也不能不過。這是智力的、理性的、知識的跑步,是内啡肽是預防阿爾茨海默綜合症的良藥。

現在,實驗室裡衆人圍過來站了一圈,請你發表一點感想。我真的不好意思,你們确定我就是那個三栖動物嗎?說老實話,我并不知吳俊兄的“三栖”指的是什麼,我認真想了想我到底是陸栖海栖還是空栖,天天腳踏實地睡在床上怎麼就忽然三栖了呢?評論家,這是一般場合下人們封給我的頭銜,現在是人無頭銜不立,名字前邊必須加個什麼“家”,就好像《水浒》裡沒一個诨号都不好意思行走江湖。對此,我已經正心誠意再三聲明,我其實是個前評論家,掉隊了落伍了金盆洗手了,那誰誰誰誰誰誰他們才是評論家!但聲明無效,大家把我的掙紮權當作酒桌上的推讓,我一邊掙紮一邊強喝了這杯酒一邊漸漸覺得,其實我連前評論家也不是,我壓根兒就不是個評論家,我頂多是個讀後感寫作者,雖然愛看論文,但肯定寫不出一篇像樣的論文,正如看了一輩子小說也不會寫小說,我的論文在我這裡絕對通不過。是以,求大家别再說我是評論家别再逼着我寫評論了。然後,這些年也開始有人說我是散文家,對此,我在内心深處都忸怩出一根麻花了,我很懷疑我寫的那些就是“散文”,我确信我在努力寫的那東西不像或不是散文。那你總得是個什麼吧?被逼急了,走投無路了,我說,我就是個為文學做事、為作家服務的人,是一個主業寫公文業餘寫小作文的人,對,簡稱一下,我就是“文人”!結果,人家在電話那頭笑道:李老師,海報上總不能寫您是文人吧?文人誰不是啊?要不然就寫“文化學者”?我驚呆了,我沉默,然後我說,随你吧,評論家、散文家,但萬萬不能是“文化學者”,或者你就寫“文化學生”怎麼樣?

李敬澤:人生不過是做事搭窩,可栖便好

《跑步集》,李敬澤著

——總之,解剖别人不如自剖,别人的病自己身上其實都有。這也不想栖那也不想栖,豈不也是揀盡寒枝熱枝大枝小枝都不肯栖嗎?不是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自戀和矯情嗎?

是也。非也。這幾日學昆曲學到了一支《寄生草》:

漫拭英雄淚,相辭乞士家……謝恁個慈悲剃度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哪裡讨煙蓑雨笠卷單行,俺此去芒鞋破缽随緣化。

魯智深醉打山門,寺裡不得容身,辭别了方丈,從此浪蕩。這一曲唱得頓挫悲涼慷慨,但不盡是悲涼、不盡是慷慨,其實也頓挫出了釋然快意,有一種“破”勁兒,魯智深如果也讀書、也寫文章,此一去輕身向茫茫,不被歸類不入流,鞋破帽破袈裟破,捧一隻破缽提一支秃筆放空了随緣化,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認了自己的命,一栖二栖三栖十八栖,随處栖便無所栖,無所栖便随處栖,從此得了自在。

自在便好。

李敬澤:人生不過是做事搭窩,可栖便好

《跑步集》收錄了著名評論家李敬澤近年來關于文學藝術的各類評論、序跋、随筆和對話,文章中既有中國文學藝術前沿問題的探讨、中外當代重要作家的評述,也有對近年來文學現象的細緻剖析,見解獨特,文采斐然。

寫作者或閱讀者,如若能像跑步一樣“去我”,從有限的、頑固的肉身中跑出去,将進入超脫意境。作者的批評角度舉重若輕,提出文學就是要把各種像星辰一樣散落在天上的事情,全都連接配接起來,形成一幅幅美妙的星圖。

編輯:李嘉平

稽核: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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