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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錫榮|在愛荷華,邂逅94歲的聶華苓

作者:文彙網
王錫榮|在愛荷華,邂逅94歲的聶華苓

2019年9月,本文作者(左三)與聶華苓(左四)及朋友們合影

2019年9月9日,我和幾位同行受美國愛荷華大學之邀,前往該校作學術交流。到達愛荷華大學城,已經傍晚6點多了。稍事休息後,我們就應約到酒店對面不到100米處一家餐館,與美方主辦機關友人聚會。

我們進去時,已經到了20多人。大家都來跟我們熱情打招呼。我們注意到,人群中間大家簇擁着的,是一位個子瘦小的老太太,穿一襲紫绛紅的長裙,披一條雪青色的長圍巾,優雅地迎上來。旁邊有人介紹說:“這就是聶華苓老師。”哦!鼎鼎大名,如雷貫耳,著名的美籍華人作家。聶華苓笑吟吟地伸出手來:“歡迎你們,歡迎你們!一路辛苦!”我一看,老太太年紀不小了,怎麼也有80了。不想旁邊有人說:“聶老師今年已經94歲了!”“啊!”我們同行的所有人都發出了驚呼。雖然我們知道她肯定年齡很大了,但沒想到有這麼高齡,更沒想到她居然還能來到現場歡迎我們。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

原來,這次的學術交流,美方的主辦方是一個叫做“IWP”(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國際寫作計劃)的機構。今天的晚會,是一次歡迎會,就是“國際寫作計劃”組織專門為我們洗塵的。而聶華苓就是這個群體的靈魂人物,這個國際寫作計劃(IWP)就是她創辦的。

王錫榮|在愛荷華,邂逅94歲的聶華苓

說起“IWP”,在國際文學創作界很有名。這是1967年設立在愛荷華大學的一個作家交流和創作機構。它的功能是集資招募各國具有潛質的新晉作家,到這裡進行短期交流和創作。通過這種方式,作家往往能得到很好的寫作訓練,進而創作出更加優秀的作品。而這個機構的創辦者,就是聶華苓和她的丈夫、美國詩人保羅·安格爾(1908-1991)兩個人。這在當時是一個大膽的創新,沒人預計到它會産生那麼大的影響。第一屆“國際寫作計劃”邀請了來自世界各國的12名作家。首期取得成功後,他們的方案得到了更多的社會支援,愛大也給了他們更多便利。50多年來,已先後邀請了超過150個國家1500多位作家參與這個計劃。1980年代初,中國作家丁玲、蕭乾、王蒙、冰心、艾青等都曾應邀通路過這裡,後來卓有建樹的作家莫言、王安憶、餘華、畢飛宇、張悅然等,都曾參加這裡的寫作計劃。聶華苓是湖北應山(現湖北省廣水市)人,1948年畢業于國立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前身)外文系,同年以筆名“遠方”發表第一篇文章《變形蟲》。1964年旅居美國,應聘到美國華盛頓《作家工作室》工作,後在愛荷華大學任教,同時從事寫作和繪畫,因創辦國際作家寫作計劃而被譽為“世界繪畫組織的建築師”、“世界文學組織第一人”。

記得我第一次讀到她的作品《失去的金鈴子》,是1980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做《魯迅全集》的注釋編輯和出版工作的時候。這本書就是人文社出版的。那是我讀的第一本聶華苓作品。由于是在改革開放初期讀的,那時讀來感覺一股清新之風拂面而來,印象深刻。我跟她提起這事,她說,那是她20世紀60年代的作品。我說,是啊!但是大陸到80年代才開放,我們才讀到她的這本書。

聶華苓跟我談起了她在美國的教學生涯。她說:“我那時剛到美國教書,中國文學第一個我就講魯迅。但是,學生卻說看不懂,盡管我給他們提供當時最好的英文譯本。我給他們講解,他們還是說很難了解。我就知道,經過翻譯的中國作品,原作那個味道是怎樣都難以體會的。是以,我得出結論,美國學生要讀中國文學,必須讀中文。我跟他們說,你們要去讀中文。翻譯是無論如何都沒法傳達那個味道的。是以他們就去學中文了。”我一聽,這不是翻譯的悲劇嗎?但轉而一想,她的話是有道理的。翻譯畢竟隻能傳達一個大概的意思,而作為文學作品,那字裡行間的味道,外國人是很難體會的。當年斯諾主持翻譯魯迅作品,他都覺得魯迅的作品冗長和啰嗦,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魯迅在翻譯中想傳達一些外國風味,就被人說是“死譯”“硬譯”,可見翻譯真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那就是說,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還必須從語言開始。

聶華苓問了我們一些路上的情況,大家互相寒暄了一會,就入座了。這是一個大長桌,二三十個人圍着長桌坐。聶華苓坐在正中間主人位,我被安排坐在她的右側。看上去這是一個西式的宴席。但是,上來的菜肴,卻全是中式菜肴,隻不過用了西式的餐具、西式的流程。我不禁有點驚訝了。聶華苓說:“你别看這是西式吃法,實際是中餐。是西化了的中餐。”這使我瞬間想起那天的午餐。當時我們從機場出來,司機兼導遊皮特特意帶我們去一家中餐館用餐,大約他怕我們不習慣吃西餐。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在國外吃中餐,感覺都是一個味,好像都是同一家餐館做出來的。有人說是因為作料的緣故,有人說是因為感覺的緣故。我想,久在國外的華人,想念祖國的味道,自然是可以從吃中餐來回味的,而我們這些久住中國的人,倒是想嘗嘗外國的當地風味。實際上在整個訪美旅程中,我們幾乎全都被安排吃中餐,我們并不滿意,有一兩次,還忍不住幾個人出去換換口味。想到聶華苓說的中國文學翻譯在國外的境遇,我想,那國外的中餐,不也等于經過翻譯的中文作品麼?要了解真正的外國風味,還應該吃吃純粹的外國餐,哪怕不一定對胃口。

第二天一整天,我們都在愛荷華大學做學術交流,聶華苓女士沒有出席。傍晚,會議圓滿結束,我們當晚就要離開愛荷華去芝加哥。國際寫作計劃現任負責人克裡斯多夫在該校會議中心為我們餞行,參會的來賓和該校一些從業人員都參加了。酒會開始不久,聶華苓女士由她女兒陪同來了。她告訴大家:“我家昨天失火了!”看大家一臉驚愕,克裡斯多夫這才告訴大家:今天白天聶先生沒能參會,現在又遲到了,這是因為昨晚她家失火了。怎麼回事呢?原來,聶華苓自從丈夫安格爾去世後,就一個人住在大學城,她的女兒雖然就在愛荷華附近,但她也不要她們跟自己住在一起,免得拖累她們。昨晚她跟大家聚會,因為很興奮,出門時忘了爐子上煮的東西,結果爐子上煮的東西燒焦了,引起爆炸。鄰居敲門不開,趕緊報了警,連消防車都來了,鬧了一場很大的虛驚。她也是回家才知道。所幸不是很嚴重。今天一天,學校的人都在幫她處理這件事,是以沒能參加會議。大家聽了,又吃驚又寬慰。沒想到她這麼大年齡,居然一個人住,不要人照料,每天隻有一個鐘點工來一次幫忙打掃料理家務。今天早上寫作計劃的人怕大家擔心,是以沒跟大家說。但是,聶先生卻自己來說破了,還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已經沒事了。昨天為了參加跟你們的聚會,我太急着出門了。現在沒事了。”

原來,這還跟我們有關系啊!幸虧沒大事,不然可真擔待不起了。

時候不早,我們要告辭了,有人提議合影。大家都說好。于是,把聶華苓先生請到中間,大家合了影。我們依依不舍地揮手跟聶先生等告别,踏進了茫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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