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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冠中先生的執著|王錫榮

作者:文彙網
吳冠中先生的執著|王錫榮

著名畫家吳冠中先生

已故著名畫家吳冠中先生在世的時候,曾有記者問他:“您怎麼看待執著?”吳冠中先生答:“執著應該是一種真實。”我感覺這話可說是夫子自道。我親眼見識過吳冠中先生的執著。

記不清是2000年還是2001年的一天,吳冠中和老友朱德群到上海魯迅紀念館參觀。上午十點多鐘,吳老、朱老一行五六人到達紀念館,我滿懷敬意地接待了兩位德高望重的藝術界耆宿。當我帶領他們一行通過大堂的大樓梯,登上二樓,踏入魯迅生平陳列序廳,正要開講時,吳冠中忽然問道:“這裡是魯迅先生的故居嗎?”我很詫異,心想,這不是一看就知道的嗎?當然不是啊!于是就回答說:“這裡是魯迅紀念館,不是故居”。“啊!那我不看。我要看故居。我們走!”說完扭頭就往樓下走,我試圖解釋并挽留,可他根本不聽,一行人就呼啦啦跟着他下樓去,把我一個人撂在後面。

這讓我一下懵了。我們這個新館,剛剛改擴建完成不久,是全新的紀念館,裡面陳列了大量第一手的魯迅文物,明顯跟故居不是一回事,吳老不會看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抵觸呢?是他看到什麼讓他十分厭惡的東西了嗎?而且,他來以前,不知道這是紀念館嗎?或許是因為時間緊吧?

盡管詫異,但我還是立即回過神來,趕緊跟上去,熱情地帶他們去山陰路上大陸新村的魯迅故居。到了故居,我仔細地給他們講這個故居的情況,講魯迅在這裡的時候的方方面面,講那些房間都有什麼人借住過,那些家具、擺設都有什麼來曆和故事。吳老他們看得很慢很仔細,似乎是在沉思,話不多。小小的三層樓,一般人看二十分鐘就算很仔細了,吳老他們大約看了有半個多小時,才看完了。到了樓下,吳老突然提出:要看看魯迅家的衛生間。我再次詫異了:一般來說,比較重要的客人,時間都比較緊,是以常常是不看衛生間的,即使看衛生間,本來裡面很簡單,介紹也比較簡單,客人一般在門口探頭一看就離開了。這次,因為在紀念館耽擱了一會,時候已經不早,是以我在帶吳老他們經過二樓衛生間門口的時候,也就沒有作介紹。但是吳老看完了卻要重新上樓去專門看衛生間!好吧,我就帶他們回上樓去看衛生間。在二樓大衛生間,他指着浴缸問我:“這是原來的嗎?裡面沒有改變過嗎?”看完後,又問:“就這一個衛生間嗎?還有嗎?”我又是一愣:哪有這麼仔細看衛生間的?魯迅家的衛生間其實有三處,但最主要的是二樓的大衛生間,帶有一座鑄鐵浴缸,就是濮存昕演《魯迅》電影中跟海嬰一起洗澡的那種。還有兩處我們一般是不對觀衆開放的:一處是一樓後門口的廚房對面,利用樓梯下的夾角設定的;另一處是在三樓的樓梯口,兩處都很小,都隻有一個抽水馬桶。吳老對每一處都不放過,非要一一看過,我隻好帶他們去。在三樓的小衛生間,他打開門,進去細看。然後回過身來,指着裡面的鑄鐵水箱問我: “這也是原來的嗎?”我說:“是啊!”吳老說:“這種水箱現在看不見了!”我說:上海魯迅故居的原狀儲存非常完善,裡面總共400件物品,除了一個八仙桌,是1950年許廣平親自從北京到上海布置魯迅故居、準備對外開放時,特地從淮海路“淮國舊”買來的,其餘全部是魯迅在世時的原件。

看完一樓樓梯下的小衛生間,時間已經過十二點了。吳老一轉身,看到對面就是魯迅家廚房,就問我:“這是廚房嗎?”我回答說是的。廚房門鎖着,吳老問:“這個能不能看?”我再次詫異,并犯難了:這個廚房間,當時還沒有對外開放,裡面沒有打掃,有點亂,而且鑰匙在紀念館,一時打不開。我抱歉地說:“吳老,這個還沒有對外開放。鑰匙不在這裡。”吳老執拗地問:“那鑰匙在哪裡?能去拿嗎?”我說:“鑰匙在紀念館,你們想看,我讓人去拿,不過要花點時間,你們能等嗎?”吳老說:“那好,我們等!”我趕緊讓人去紀念館拿鑰匙。吳老和朱老,就在故居隔壁的接待室坐着聊天。我說:“吳老,衛生間、廚房這些地方,從來沒人看的。”吳老說:“我就要看這些角角落落,就要看每一個生活細節。”這時候已經十二點半了,可是他們仍然興緻勃勃,毫不在意時間。我聽着他們兩位老友的聊天,心裡十分納悶:我真是不懂他怎麼會對這些犄角旮旯這麼感興趣,以至不惜餓着肚子等候觀看這些灰塵跋扈的地方。

由于保管鑰匙的從業人員剛好去吃飯,是以等了好久,從業人員才拿來鑰匙。兩位老人興緻勃勃地去看魯迅家的廚房,看到一台老式的ophir牌瓦斯竈,很感興趣,問了很多問題:這什麼年代的?什麼廠家生産的?還能使用嗎?我告訴他們:這是當時的标配,這一帶當時已經有管道瓦斯了。但目前沒有通氣,因為作為文物是不能使用的。吳老他們圍繞着瓦斯竈左看右看,一邊議論,覺得裡面結構并沒有損壞,認為應該還是可以使用的。然後,心滿意足地往外走。這時,吳老忽然又說:“我記得以前有一個魯迅的石膏面模,怎麼沒看見?”我說:“對!有的啊!” “那在哪裡呢?”“在咱們剛才去的魯迅紀念館裡展示啊!”吳老連聲稱悔。可是,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将近一點,吳老他們還要趕到别處去,實在來不及去紀念館看了,隻好連午飯也不吃,就匆匆趕到别處去了。

望着吳老等人離去的身影,我留下的隻有感慨:這就是吳冠中先生的執著!現在想來,吳冠中先生畫過《野草》,畫過《魯迅詩意圖》和《魯迅的故鄉》,甚至畫過魯迅遺像,但是沒有畫過魯迅與上海的題材。那次竟然到了紀念館而不看,急切尋訪上海魯迅故居,執意搜尋故居的每一個細節,莫非打算創作魯迅在上海題材的作品嗎?雖然我最終也沒見到他創作出這個題材的作品,但這并不表示他沒有這個意向,或許倒正是展現了一種執著:他還在尋找真實,尋找靈感,因為“執著應該是一種真實”。

作者:王錫榮

編輯:範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