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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錫榮:兒孫、師生、丈夫的魯迅,跟着時代也引領時代之光

作者:文彙網
王錫榮:兒孫、師生、丈夫的魯迅,跟着時代也引領時代之光

初識魯迅,“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魯迅隻是課本裡時常出沒的文學符号;再讀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孔乙己、祥林嫂、閏土……魯迅是以筆為刀、解剖國民靈魂的精神鬥士;再觀魯迅,才知他會設計,多幽默,善交友,也有可愛的一面。

10月19日,魯迅逝世84周年,第三屆魯迅文化周公祭活動如期舉行。魯迅的長孫周令飛提到,今年因為疫情,公祭活動控制了人數。當《我以我血薦軒轅》歌曲響起,魯迅代表的民族精神和戰“疫”英雄的形象合二為一,民族魂的旗幟敬獻給了魯迅,也敬獻給了不平凡的2020。

兩天後(10月21日),魯迅文化基金會與上海圖書館共同舉辦了“大師對話”講壇,與魯迅隔空對話,特邀中國魯迅研究會副會長、魯迅文化基金會首席專家王錫榮教授跨越時代橋梁,從魯迅社會生活中的不同角色出發,還原一個真實的魯迅,一個立體、鮮活的人。

王錫榮:兒孫、師生、丈夫的魯迅,跟着時代也引領時代之光

王錫榮,中國魯迅研究會副會長,數十年研究對真實的魯迅如數家珍

*魯迅怎樣當兒孫?“胡羊尾巴”後面跟,樂笑憤罵真性情

生為人之子,百善孝為先。在長輩面前,魯迅遵循的是老傳統。他從小就聽話、乖巧、懂事,甚而被長輩們稱為“胡羊尾巴”。許壽裳說:無論新道德還是舊道德,魯迅都是楷模。事親至孝,但也合乎新道德。這是魯迅對長輩一貫的态度。

當光複會策劃暗殺,試圖帶上魯迅的時候,魯迅說:“我可以去。但是我死了以後,我的母親由誰來贍養呢?”魯迅還給母親買到她最喜歡的《金粉世家》,供母親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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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一家合影,前排中為魯迅母親魯瑞

對待父親,他也是一樣。王錫榮提到,魯迅的父親周鳳儀其實不大争氣,參與了聯考作弊案,後來被取消童生資格,削為白丁。但他也曾經躊躇滿志地說,自己有四個兒子,将來一個送去東洋,一個送去西洋留學。後來魯迅去日本留學,睜眼看世界,就是合了這條路,可見,小魯迅是把父親的話聽在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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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福清科場案檔案。魯迅12歲時,魯迅祖父試圖幫助魯迅父親在内的5名考生參與“鄉試”作弊,派人給主考官送賄賂,但這個人送了錢要求寫收條,主考官就命人抓起來,于是案發

但是,父親的有件事讓魯迅一生不能釋懷。有一天早晨,小魯迅興緻勃勃跟小夥伴們一同去看廟會,臨出發父親卻讓他背書,而且是生課。雖然後來背出來,父親也終于同意他去,但他早已興味索然。他說:“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魯迅認為,父親的這種行為是對兒童天性的戕害,是舊式教育制度的惡果。但作為兒子,他并沒有反抗,依舊尊重父親。

魯迅的祖父周福清對小魯迅有很深的影響。他的啟蒙教育和做學問的思路都是從祖父那裡承繼過來的。祖父教導魯迅先學簡單曆史,再讀四書五經,是以後來魯迅從日本歸來,一提筆就是《中國小說史略》,做學問先從研究曆史開始,得的就是祖父的真傳。

王錫榮:兒孫、師生、丈夫的魯迅,跟着時代也引領時代之光

左圖為祖父寫給魯迅等人的讀古詩的門徑;右圖後排為魯迅祖父周福清

魯迅的性格也與祖父相似。王錫榮講到,周福清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愛罵人,上到皇帝,下到自家仆人,他都罵過。真正是“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祖父的直率、勇敢、堅決也影響到魯迅今後的做人、處事。

*魯迅怎樣當師生?“南腔北調”之師,“青年們的吸鐵石”

魯迅一輩子是學生,也是老師。王錫榮認為,對魯迅一生影響最大的老師有四位:三味書屋的壽鏡吾、南京礦路學堂俞明震、日本仙台醫專藤野嚴九郎、樸學大師章太炎。其中,前三位是魯迅正式拜的老師。

壽鏡吾是紹興城裡最嚴厲方正的塾師。他有個信條:亂世莫做官。于是魯迅就不去考科舉。

俞明震是魯迅在南京學習時的老師,魯迅對俞明震有過描述:“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是在看着《時務報》。” 俞明震的新思想也引導魯迅日後向學術前沿不斷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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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為江南陸師學堂附屬南京礦路學堂;右圖為南京礦路學堂總辦俞明震(1860—1918)

藤野嚴九郎是魯迅的異國老師。魯迅很有名的一篇文章《藤野先生》講的就是他。“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他的對于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魯迅認為,在藤野先生心中,學術不分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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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為三味書屋的壽鏡吾(1849—1930);右圖為日本仙台醫專藤野嚴九郎(1874—1945)

作為學生的魯迅學習十分刻苦勤勉,且熱衷于獨立思考,時常學習至深夜。他卧室的煙灰缸,往往是一夜過後就堆滿了煙蒂;在南京讀書時,他還曾因夜讀禦寒而猛吃辣椒。

魯迅當老師,是“青年們的吸鐵石”。他知識豐富,學問深厚;講課風趣,旁征博引;循循善誘,精神導師;平易近人,亦師亦友。是以,到哪兒都非常受學生歡迎,在學生中追随者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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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說話有南方口音,被譏為“南腔北調”,魯迅就自認南腔北調,自編文集《南腔北調集》

在北京大學任教時有魏建功、馮至、馮雪峰、柔石等學生。在女師大任教時有更多學生追随。除了劉和珍、楊德群等,還有陸晶清、呂雲章、常瑞麟等,這些人後來都與魯迅保持聯系。廈門大學追随魯迅的學生更是到了癡迷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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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廈門大學“泱泱社”成員以及林語堂在南普陀荒冢中。後來這些成員都追随魯迅直到上海

1932年北平“五講”,魯迅帶着濃重的南方口音在操場上發表演說,慕名而來者衆多,盛況空前。可見魯迅的人格魅力。

*魯迅怎樣做丈夫?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魯迅是家裡的長兄,長兄為父,魯迅踐行一生。在家,一切大事由魯迅操心,一切對外事務由魯迅出面,一切責任由魯迅承擔,一切行為由魯迅示範。對周作人和周建人兩人,魯迅可謂是“兄弟怡怡,鹡鸰在原。百般呵護,甚至遷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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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為周作人(1885—1967);右圖為周建人(1888—1984)

對待母親塞給她的兒媳、原配妻子朱安,魯迅一直贍養她,以盡義務。而他與許廣平在亂世相攜的夫妻情誼則更令人稱道。雖然魯迅甚少在作品中談及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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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為朱安(1878—1947);右圖為許廣平(1898—1968)

1929年魯迅獨自從上海去北京探望母親,途中給許廣平寫信,特意選用帶有蓮蓬圖案的信紙。許廣平生下海嬰後,魯迅當即送給她一盆文竹。處處展現出細心、體貼。

魯迅認為夫妻沖突不可能沒有,解決的方法是互諒互讓。王錫榮說,魯迅每次與許廣平吵完架都不願多說,隻喜歡一個人生悶氣。過一陣子,魯迅就自己慢慢調節過來了。對于與許廣平的感情,魯迅自己評論:“我們感情算好的!”樸實、平凡而真切。

*魯迅怎樣為人父?“憐子如何不丈夫”,“回眸時看小於菟”

魯迅老來得子,很高興,對兒子海嬰十分寵溺。許廣平回憶,魯迅對待孩子,“順其自然,極力不多給他打擊,甚或不願拂逆他的喜愛,除非在極不能容忍,極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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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為魯迅一家三口合影;右圖中海嬰左手的紗布為魯迅親手包紮

當兒子以第一名從幼稚園畢業時,魯迅不無滿意地在日記上記了一筆。有一次,孩子實在淘氣,魯迅用報紙卷起來當“紙棍”,佯裝發怒地輕輕拍了孩子幾下,也幾乎沒碰到孩子。當然孩子是一點也不害怕的。反而說:“這種爸爸,什麼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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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魯迅溺愛孩子,于是魯迅寫下《答客诮》: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對兒子的教育方式與态度集中反映了魯迅的兒童教育理念。其實,早在沒做父親前,魯迅就寫了一篇《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他提倡,父親對孩子要了解、指導、解放。是給予愛,而不是恩。

對中國一貫的教育方式,魯迅是持批判态度的。他說:“中國的孩子,隻要生,隻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負教他的責任。雖然‘人口衆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睛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隻在塵土中輾轉,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後,也做不了人。”“中國娶妻早是福氣,兒子多也是福氣。所有小孩,隻是他父母福氣的材料,并非将來‘人’的萌芽……大了以後,……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夥,不是‘人’的父親。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因為我們中國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是以以後是隻要‘人’之父!”(《随感錄二十五》)這是魯迅的理想,使中國成為一個由自主意識的人組成的國家,而不是奴隸,使中國成為真正的“人國”。

*魯迅怎樣交友?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魯迅的朋友很多,中共領袖、名流學者、中外精英、莘莘學子、引車賣漿者、商賈小販、工友女仆,魯迅都能友善相處。魯迅日記記載的人有2000多人,其中光是日本人就有近300人。

王錫榮:兒孫、師生、丈夫的魯迅,跟着時代也引領時代之光

魯迅交往的國民黨元老、共産黨創始人和新文化運動健将

王錫榮說,魯迅交友,并非自來熟,他的交往方式一般是:初次交往似乎冷淡,話閘一開風生水起。

魯迅交友有原則。他“将那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着現在中國人的生存而流血奮鬥者引為同志”,與青年作家親密無間,交友不分國界。但是緊守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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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交遊的左翼文化界精英

1935年,經内山完造介紹,魯迅結識了日本詩人、藝術史家野口米次郎(1875—1947)。之前魯迅曾買過他的名著《浮世繪六大家》,還翻譯過他的《愛蘭情調》一文。但是在交談中卻因他提出中國應像印度那樣讓日本來“托管”,魯迅當場予以指斥,結果不歡而散,從此絕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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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口米次郎(1875—1947)與魯迅會談前合影,還滿面春風,轉眼就劍拔弩張

有的友人,因做了對不起魯迅的事變為仇人;一旦友人變為仇人,就永遠不會原諒;例如胡适、徐懋庸、周揚。有的對手,在某種情況下,誤會冰釋,可以轉變為友人。例如郭沫若、傅東華、成仿吾。一切轉變的前提是:切切實實為現在中國人的生存而流血奮鬥者,魯迅以之為友。

為子,為夫,為父,為友,為師,在新舊交替的時代,魯迅身處複雜的社會關系中,扮演了各種角色,他的處事之道令人敬佩,值得學習。

而今人觀魯迅,還原為一個普通的人來看,魯迅也許刻薄,多疑,喜歡罵人,不寬容,但這都是源于魯迅自身恪守的底線和原則。而作為一個有社會影響的人來看,王錫榮認為,魯迅的靈魂一邊是呐喊,一邊是彷徨。他“罵人”,他批判,他敢于發聲;他也苦悶,有思考,有人稱他是“20世紀中國最苦痛的靈魂”。然而承載這樣深切苦痛靈魂依舊“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火炬”。

一代代學者研究魯迅,從不同次元解讀魯迅,魯迅是跟着時代,也引領時代前進的“光”。跳出課本之外,魯迅的意義不再是扁平的文字,而是一個立體、多面的人,他言傳身教,教給我們許多。他說過:“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忽然想到五》)

“擊退可詛咒的時代”,像魯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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