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人物談（23）
司馬昱：苦澀帝王，成功士人
甯稼雨
中國曆史上有幾位這樣的帝王：他們身為帝王，卻以擅長文化藝術聞名于世，而不是以帝王身份顯赫。或者說他們都不是成功的帝王，卻是成功的文人。這其中的代表者，諸如李煜、趙佶等等。但他們卻都不是這種現象的先行者——其先行肇始者，正是那位被稱為“清談帝王”的東晉第八位皇帝司馬昱。
從司馬昱到李煜、趙佶，構成了一個身為帝王卻為士人文化同化的系列。并非巧合的是，形成這個系列的曆史時間背景，正是中國文化舞台從帝王文化轉向士人文化的過程。他們以自己的人生實踐和生命命運為代價，诠釋了以文化藝術為核心本體的中國士人文化，對中國人有着怎樣的吸引魔力——他們沒有把自己尊貴帝王地位放在心上，卻一心要成為醉心于中國思想文化藝術的中國士人文化粉絲大軍中的一員。如果說柳永是“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那麼這個帝王系列中的人們，則可謂“忍把帝王龍椅，換了文學藝術”。
一、帝王家庭背景帶來的早年生活環境
司馬昱（320－372），字道萬，祖籍河内郡溫縣（今河南省溫縣）。東晉簡文帝（372年1月6日－9月12日在位），晉元帝司馬睿幼子，晉明帝司馬紹異母弟，母為簡文宣太後鄭阿春。
司馬昱雖然身為帝王世家，但卻接觸了各色人等，也經曆了各種變故。在各種人生閱曆和變故當中，無論是他本人，還是我們旁觀者，都能清楚地感覺到，隻有與士人打成一片的文化生活，才是他如魚得水的人生快樂之所。
按一般的人之常情，最小的兒子容易得到父母的寵愛溺愛。司馬昱也不例外，本紀稱他“幼而岐嶷，為元帝所愛。”（《晉書·簡文帝紀》）“岐嶷”這個詞比較生僻，語出《詩經·大雅·生民》：“誕實匍匐，克岐克嶷。”朱熹《集傳》：“岐嶷，峻茂之狀。”後多以“岐嶷”形容幼年聰慧。
正因如此，年幼的司馬昱便得到當時文化大咖，玄言詩人郭璞的強力贊美和預測，他逢人便講：“興晉祚者，必此人也。” （《晉書·簡文帝紀》）我感覺郭璞說這話得從兩面看：一方面，面對當朝皇帝司馬睿的新生龍種，奉承之意恐怕難免；另一面，他大概的确看出了幼小的司馬昱給人那種過人的聰穎印象。又是龍種，又那麼聰穎，那不是“興晉祚”，還能是啥呢？可以說，看出司馬昱的聰穎過人，這一點郭璞沒有說錯。但是，司馬昱的聰穎似乎在“興晉祚”方面并沒有取得多大成功，倒是在被士人文化同化方面大派用場。
給司馬昱帶來第一次人生戲劇性經曆的是他的生母鄭阿春。這鄭阿春雖然也是出身名門，父親是安豐太守鄭恺，祖父是臨濟縣令鄭合。可是她很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成為孤兒。她先是嫁給一位田氏人家，還生了孩子，後來丈夫死了，鄭阿春就帶着孩子守寡，并投奔了舅舅濮陽吳氏。這次完全為生活命運所迫的投親，卻完全改變了鄭阿春的人生命運。
建興三年（315），結發妻子虞孟母去世三年後，晉元帝司馬睿打算續弦。他先是聽說鄭阿春舅舅吳氏的女兒不錯，就選擇一天，趁吳女遊園的時候去過目審查一下。結果發現陪同吳女遊園的鄭阿春更加出色，就聽從手下人建議，于建武元年（317）娶鄭阿春為夫人。一位帶着前夫孩子的再婚女人，竟然能夠被已經身為藩王（即将成為皇帝）的司馬睿娶為正妻。真說不清是鄭阿春太有魅力，還是司馬睿的觀念太新潮。在鄭阿春為司馬睿生的第一個兒子司馬煥夭折後，又于太興三年（320）為司馬睿生下第二個兒子，這就是後來的晉簡文帝司馬昱。
排起位置，司馬昱應該是東晉第八任皇帝。可是人們可能意想不到，因為第一個兒子夭折，司馬睿和鄭阿春夫妻倆對司馬昱這個小兒子百般寵愛，在司馬睿登基為晉元帝之後，甚至打算廢掉太子司馬紹，改立司馬昱為太子：
元皇帝既登阼，以鄭後之寵，欲舍明帝而立簡文。時議者鹹謂：“舍長立少，既于理非倫，且明帝以聰亮英斷，益宜為儲副。”周、王諸公，并苦争懇切。唯刁玄亮獨欲奉少主，以阿帝旨。元帝便欲施行，慮諸公不奉诏。于是先喚周侯、丞相入，然後欲出诏付刁。周、王既入，始至階頭，帝逆遣傳诏，遏使就東廂。周侯未悟，即卻略下階。丞相披撥傳诏，迳至禦床前曰：“不審陛下何以見臣。”帝默然無言，乃探懷中黃紙诏裂擲之。由此皇儲始定。周侯方慨然愧歎曰：“我常自言勝茂弘，今始知不如也！”（《世說新語·方正》）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王導等門閥中堅力量的堅決反對，司馬昱擔任的将不是東晉第八任皇帝，而是第二任！錯過了這次機會，司馬昱看着兄弟侄子們走馬燈似的輪番上台之後才拿到第八号東晉皇位入場券。
司馬昱的第二個引人矚目閱曆是娶了一位身為宮女的黑人女子為妃。這個人就是後來為司馬昱生下晉孝武帝司馬曜、會稽文孝王司馬道子和鄱陽長公主，被追封為皇太妃、皇太後的李陵容。司馬昱之是以娶她，是因為當時身為會稽王的司馬昱，雖然生有五個兒子，但其中四個夭折，一個遭廢。而且宮裡能生的妃姬已經十年顆粒無收，眼看繼位乏人，亟需解決這個大問題。為速戰速決，此他還專門找了占蔔者扈謙幫他物色人選。可宮裡像樣的宮女都看過了，扈謙還是一個勁兒搖頭。最後從廚房把幹雜活兒的李陵容找來，扈謙一眼便料定，此人肯定行。雖然李陵容的容貌讓司馬昱有點犯嘀咕，可為了生娃大計，也隻好違心同意。不過人家李陵容沒有辜負扈謙的預言，為司馬昱生下兩男一女。讀過晉代曆史的人也許未曾留意，東晉王朝從司馬曜開始，進入了混血兒為君的時代。
司馬昱的這些閱曆，隻是他複雜人生閱曆的一個方面。或許還是他不是很熱衷的社會身份角色的方面。等待他的，還有更多更大的人生舞台空間。
（本文節選自甯稼雨《司馬昱：苦澀帝王，成功士人》），載《文史知識》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