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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回忆录 (24)

作者:近代史飙车

第二次到上海一 《女起解》

“民国三年的秋冬之交,上海丹桂第一台,又派了代表文凤祥到北京来邀我和凤二爷南下表演。这次跟许少卿没有关系,完全是尤鸿卿和文凤祥等集股承办的。邀的仍旧只是我们两个人。我在十二月初,带了场面伙计,也就是上次的原班人马,一齐坐了津浦车南来。尤鸿卿预先替我们在戏馆附近租好一所两楼两底的弄堂房子,再找了一个北方的厨子给我们做菜。这都是在‘四管’(管吃、管住、管接、管送)范围以内,戏馆老板照例应该履行的条件。我们下车以后,免不了要忙乱一阵。这一次我伯母没有同来,是我的前室王明华和永儿跟着来的。有些琐事,她可以分神照顾我了,比较舒适一点。住房的分配,还是凤二爷住楼上,我住楼下。

“新角儿到了,戏馆老板照例要招待一顿,叫做下马饭。那天请的客人,除了我们北方来的以外,也有上海本班的演员。我跟赵君玉最初会面,就是在这一次的晚餐席上。他到得比我早,我刚进去,尤老板就拉他过来,给我们介绍完了,又对我们两个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你们两位要同场对唱一出戏,是再合适没有了。’他还把我们的座位,挨着排在一起,好让我们多谈谈。

“他是唱小生的赵小濂的儿子。初唱黑头,后改小生。我上次来的时候,他还陪冯子和演唱小生,今年才改唱旦角的。我听说他会戏很多,花脸、小生、花旦、刀马旦、梆子全都能唱。在上海的戏班里已经有了地位。尤老板今天这样的替我们竭力拉拢,看出他的计划,有些戏准是要赵君玉跟我合演的了。

“吃完了饭,在台上有事的都先走了。剩下我跟凤二爷,就把三天打泡戏商量好了。第一天《彩楼配》《朱砂痣》,第二天《女起解》《取成都》,第三天《汾河湾》。

“这次丹桂第一台的基本演员,跟去年是有了部分的增减了。减去的是武生杨瑞亭,老生小杨月楼、八岁红,花旦粉菊花、月月红。增加的是花旦赵君玉,老生贵俊卿,还有一位徽班的前辈,以唱红生得名的三麻子(王洪寿)。他以做派工架见长,在长江一带极负盛名。其余的武生盖叫天、张德俊,老生双处,花脸刘寿峰、郎德山、冯志奎,小生朱素云、陈嘉祥都没有变动。可称得起是人才济济了。

“十二月七日(旧历十月二十一日)是我们二次到沪第一天登台的日子。我的《彩楼配》是倒第二的码子。头里有几位南方的名演员,跟我初次同班。我本打算早一点到后台看看他们的戏。又赶上狄平子先生约我们在小花园一家菜馆吃饭,他是替我跟凤二爷接风的,不能不去。座中大半是当时留住上海的几位旧学湛深兼长书画的老先生,如朱古微、沈子培、吴昌硕……他们那天的兴致都好,谈风也很健。我看见沈先生把他新填的一首词,念给朱先生听。他们两位还细细地在推敲这里面填的字眼。另有一位中年人,穿了一身很华丽的衣服,戴一副金边眼镜,口里衔着雪茄烟,正向吴先生讨笔墨债。听他对吴先生说:‘托你画的条幅,半年不交卷;还有一块图章,你也不动刀。那块田黄图章,我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不要给我搞丢了。’吴先生朝他看了一眼,冷冷地说:‘你要不放心,明天派人来拿回去吧。’说完这句话,回过头来对我说:‘畹华,你这次来,我要好好地给你画一张着色的红梅。’那位朋友插嘴说:‘梅老板,你等着吧。明年再来唱戏,你或者可以拿到手了。’吴先生很正色地向我保证说:‘在你动身之前,我一定画好了送过去。’我先向他道了谢。这时候,主人在跟一位老者大谈佛学,我对这个更是一窍不通,只能坐着听,无从插嘴。

“我们陪着这几位老先生,没有等到吃完,看看表上时间已经不早。凤二爷的戏码在后,老生的扮戏又简单,还不要紧。我的码子在前,扮戏又费工夫,心里有点急。再坐下去,又要尝到北京的那种赶场的味道了。正巧吴先生跟一位老者要先走,我们也跟着告辞出来,跳上马车就走。幸亏离馆子不远,转一个弯就到了。我的跟包宋顺在后台门口,东瞧西望地已经等得心焦,看见我的车子,抢过来替我开了车门。嘴里直催我快上楼扮戏。我问他,场上到哪儿了?他并不理我,低着头走进了扮戏房,这时我才明白过来,我真让赶场赶得迷糊了。宋顺是一个聋子,怎么能听得见我小声说的话呢。自己想着也好笑起来。等扮好了下楼,时间还很从容。一会儿场上打着小锣,我在台下一阵彩声里面,二次又跟上海的观众见面了。前几排的脸子都很熟,大半是我们去年的老看客。

“头一天因为赶场,没有能够看到头里的戏。第二天紧挨着我的码子,是三麻子的《徐策跑城》,我正在扮戏又是看不成的。倒第四是贵俊卿赵君玉的《游龙戏凤》,我得早来瞧瞧。

“第二天我到了后台,朱素云的《岳家庄》快完了。一会儿贵俊卿的正德皇帝出场。他的嗓子不算太好,微带沙音。唱这类偏重做派的戏,倒是比较合宜的。赵君玉在台帘边看见了我,他低声地对我说:‘您别见笑。’说完场上已经唱到‘孤忙将木马一声振,看看来的是何人,且饮杯巡’。他在帘内答应一声‘来了’,就端着茶盘出去。我细细看了他几场,觉得他的唱念做派,是走的冯子和的路子。大概他跟冯子和同台合演的次数比较多的缘故吧。他那时年纪轻,也是依靠着嗓音甜、扮相亮,拿这个来取得观众的欢迎的。

“看到他的化妆就想起上次在上海看到的冯子和、七盏灯(毛韵珂),还有到过北京的贾碧云、林颦卿,都是一个路子。有些地方,跟我们不同。似乎南方的比较美观一点,让我来举两个例:

“(一)面眼圈。从前北方的旦角,不讲究画黑眼圈,淡淡画上几笔就算了事。我看的以上这几位的眼圈,都画得相当的黑,显得眼睛格外好看有神。

“(二)贴片子。最早北方的青衣闺门旦、花旦,片子贴的部位,比现在又高又宽,往往会把脸型贴成方的。如果鬓边贴出一个尖角,内行管这叫‘大开脸’。头上再打个‘茨菇叶’,那就是道地的青衣扮相了。我祖父表演的时代,不用说,正是这种贴法。就连陈老夫子的早期,也还是‘大开脸’呢。等我搭大班演唱以后,才慢慢地有了变化,就往当年闺门旦贴片子的路子上改了。可是我看南方旦角的贴法似乎更为好看。

“我受了他们的影响,上次回到北京,就在眼圈、片子方面已经开始有了新的改革。你别瞧画这一点小玩艺儿,手法上还是大有讲究。眼睛太大,可以画它小些,小了也能画大一点。这就全在你手上的经验了。再说贴片子的部位,也是有‘前’、‘后’、‘高’、‘低’各种不同的贴法。脸型大的往前贴,脸型小的往后贴,脸型短小的可以贴高一点,脸型长大的就应该贴低些。总之化妆一门不太简单。我是不断地加以研究,不晓得经过了多少次的试验和改进,才改成现在的样子的。

“我正看着,聋子又来催我上楼了,扮好了苏三,他替我夹着鱼枷下来,场上三麻子在演《跑城》,我听到他的靴底踏着台板,那种匀整有力的声音,就知道他的腰腿功夫不浅了。

“据说以前老派的《女起解》,是连着《三堂会审》唱的。苏三在狱中只有四句原板。这段反二黄是王大爷(瑶卿)添进去的。唱功加多以后,大家就不连《会审》唱了。

“我的《女起解》,是我伯父亲授的。原板一段的唱词,跟别人不很相同。我伯父教我是唱‘十个可恨’,这种唱法,演员是受了相当的拘束的。你想从一到十的挨着唱,观众是听得太清楚了。如果演员今儿嗓子不好,想少唱两句,不大容易,台下马上就会听出来的。

“我那时演的《女起解》,也不过靠着嗓子宽亮,让观众去听几句唱,讲到表情做派,还没有成熟呢。这里面有一小身段,是我第一次跟王长林合演的时候,他在后台教给我的。他说:‘崇公道在狱中给苏三带枷之前,苏三应该先用手摸一下她的左面的胸前,就是说表示她时刻注意那张状子,与后面念的‘监中有人不服,替我写下伸冤大状’,才有了呼应。刚出监狱,崇公道接着就念一句‘我要洗洗你’(洗洗你是北京的土语,就是搜查的意思),还做出要搜查苏三的样子,苏三一边退,一边念‘老伯你去投文,我在那厢等你’。崇公道又念‘你真是打官司的老在行’。老词儿本是这样念的,如果没有前面的交代,苏三怕搜的用意何在,台下是不会明白的。所以这个手摸胸口的身段,实在是重要得很。’我经他指点以后,总是这样做,不肯把它忽略过去的。但是这简单而很小的身段,做起来并不太容易。做得太隐藏了,不能引起台下的注意;太明显了,旁边还站着一个解差,又不合理,只能背着摸,等转身看到解差,就该把手放下才对。

“苏三离了监狱,同是一样的行路,流水板跟原板走的步伐,就有了区别。流水一段,还在城内,大街小巷的人多,要走得快一点。原板一段,已经出了城门,因为天热,枷也除了,一路追叙她的案情,应该是缓步而行。所以台步的快慢,既要随着唱腔,还要吻合剧情,而不是按照一种步子来走的。

“《女起解》的崇公道虽说是个配角地位,可是关系很大。行路一场,台上只有两个人。原板一段,旦角每次唱完一句,就有他的说白。如果说得太多,观众听了,会嫌他噜苏的;说得太少,一来显得干燥无味,二来唱的人,也没得休息。要说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让台下听了,又觉得轻松有趣,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天是克秀山的崇公道,他本是北京的老角,在上海搭班。这次有好些戏都是他陪我唱的。“跟我唱过《女起解》的丑角可真不少。早期是王长林、李敬山……近几年来总是萧长华。王长林是按照老词儿念的,有时也现抓一点哏,可是不很多。李敬山和萧长华,他们抓起哏来就比较熟练了。从前我们戏班里的规矩。丑角可以随意科诨,但是只限于文丑。文丑里的方巾丑如蒋干、汤勤……又有一定的台词,也不能任意增减。其次,花旦在台上也能说几句笑话的。

“那时丑角在台上抓哏,讲究的是脸上要冷峻,嘴里要轻松,语涉双关可又不离开剧情。有些演员在台上随口乱说,喜欢抓低级庸俗的哏,台下的反映也只觉得讨厌而不会对他有好感的。我所看过的丑角老前辈,以罗百岁为第一。他在《绒花计》里面扮一个长工——槽头拴,人物性格有点像楚剧的葛蔴。他在门外看见大小姐回家以后,临时加了这几句台词:‘大小姐不是逃跑了么?怎么又回来啦?噢,我明白了,现在已经讲和啦,所以她又能够回来啦。’这时慈禧太后刚从西安回京,她不也是逃跑的吗?你看他这几句话讽刺得够多么尖锐,同时句句话都在戏里,这才是会抓哏的好手哪。”

二 《五花洞》

“三天打泡戏过去,尤老板提议要赵君玉陪我唱《五花洞》。他认为我们两个人合演这出戏,是能够叫座的。他已经约好赵君玉明天到我这里来对戏。

“第二天的下午,赵君玉果然来了。他说:‘这出戏慢板的腔儿,两个人要唱得一样的。您先给我哼两遍,我随着您的腔唱,就不会碰了。’我说:‘好,就这么办。在台下是您随我,到了台上,可得我随您了。’因为《五花洞》是有真假两个潘金莲,我向来是扮假的,在台上处处要模仿真金莲的唱念和动作的。在我跟王蕙芳合演的时候,我们是调换了唱的,我有时也扮过真金莲。这两个角色,演法略有不同。真的是青衣应行,假的是妖怪所变。你看他出场打开那把扇子的姿态,就可以看出这是含有花旦风味的了。

“我们对好了戏,又把茹先生请来,替我们吊了一段。他说:‘您二位的调门,倒很合适。到了台上,照这样就行了。’这两个潘金莲紧挨着各唱一句,是不能换胡琴的。约定用我的场面,就请茹先生来拉。

“唱的部分解决了,我们又商量好了每人做一套同样的行头,穿起来才整齐好看。他有熟的行头铺子,我就托他代做。那时上海的戏馆,一年到头排新戏,所以角儿都是行头铺的老主顾。等到演出那天,是朗德山的包公、双处的张天师、筱桂春的大法官、克秀山的武大、赵君玉跟我的真假潘金莲。尤老板还郑重其事地把这《五花洞》放在大轴上唱,我们一出台,观众看了这一对潘金莲,年纪都很轻,扮相差不离,服装又是一样,唱的腔儿也相同,都觉得新鲜别致所以情绪相当热烈。

“这出戏的剧情,固然荒诞不经,在《水浒传》里,找不着一点线索。完全是向壁虚构的一出趣剧。不过它有一个特点,就是潘金莲的性格,旧戏里都描写她的风流浪漫,重在做派,不重唱工,是由花旦来扮的。《五花洞》的潘金莲却是一个正派的人物。你瞧她在这戏里有大段慢板西皮的唱功,就知道是要青衣来应行了。这跟挑帘裁衣的潘金莲判若两人。末场捉住妖怪,案情大白,又好像告诉观众说真潘金莲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假潘金莲才是个妖怪呢。她的冤枉,已经由大家公认为正直无私的包老爷替她洗刷清楚了。像这样地写她,在旧戏里倒还是独出心裁的创格呢。

“据说《五花洞》先是吹腔,情节跟现在唱的不很相同。有一位唱花脸的叫张喜,也是因为看见有两个旦角——胡喜禄、王长桂的扮相很像,就把它改编了,让他们演出的。

“这出戏的行头,常常要做新的,实在麻烦得很。因为真假潘金莲穿的衣服的颜色、料子、式样都要一样,才合乎剧情。所以只要换一个人跟我唱,衣服就得另做了。

“潘金莲的打扮,头上梳的是旧戏里的大头,身上是穿袄子,袴子,腰围汗巾,很像当年妇女的时装。这出戏我从喜连成搭班唱到现在,服装上有过三种变换:(一)竹布袄袴加花边,袄子长,袖口窄,手腕上还有一段绣花的衬袖。(二)袄裤的料子,是用毛蓝布做的,式样就大不同了。袄子短,袖口大,不镶花边,取消了衬袖。(三)外国纱的袄子,加黑丝绒的坎肩,袖口肥而短,下摆是大圆形的。这戏的服装,最初就带有时装性质,所以它的式样,随着时代有了转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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