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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桂杰中短篇小说集《恍惚》:“影响的焦虑”或者“黑色幽默”

叶桂杰中短篇小说集《恍惚》:“影响的焦虑”或者“黑色幽默”

浙江青年作家叶桂杰从事小说创作时间尽管并不长,但其作品却已经显现出不凡的气魄,他驾驭语言文字的功力已显老道与成熟,而且也隐隐约约地凸显出一种强劲远大的“文学野心”。

小说集《恍惚》共收录作家的8个中短篇小说,粗略来看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比较贴近现实的作品,如《国学大师的喷嚏》《东堡山庄纪事》《火车剪影》《蜘蛛》《困兽》;而另一类则是充满怪诞想象的作品,如《天子驾六》《恍惚》《抛物线公司》。倘若再细致一些,则又可将《国学大师的喷嚏》《火车剪影》两篇分为一类。这两篇都意在讽刺,《国学大师的喷嚏》叙事简洁而明快,讽刺一针见血,以点涉面,干净利落;《火车剪影》则是起起伏伏,一波三折,讽刺意味不言自明,主人公阿松这样内心听不得他人过得比自己好,总要通过贬低他人来抬高自己的卑琐形象跃然纸上。《蜘蛛》和《困兽》更注重揭示现象,两篇小说反映的都是学生生活,虽然写实,但小说的名字却充满了象征隐喻色彩。“蜘蛛”意象,极易让人想到五四时期作家许地山的《缀网劳蛛》。不同的是,这篇小说传达的思想感情并不似许地山那般达观,它所传达的更多是人在被自己织就的生活之网牵扯、束缚下的无奈。“困兽”则既象征了人之欲,也象征了人之恶,作者将关注的焦点放在刚刚步入青春期的中学生身上。这个阶段,恰恰是人的本能苏醒萌动的时期,充斥满满的原始兽性。小说标题的象征隐喻意味,大大加强了其思想力度。《东堡山庄纪事》在这8部小说中算是较为特殊的一篇,风格和意蕴与其余几篇皆不相同,据笔者有限的了解,小说中人物阿航、厉文、郑委等不仅都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作家,而且与作者叶桂杰亦是好友。此篇更接近散文笔法,倘若所叙之事也是实事,那么亦可算作一篇不错的带有一定非虚构色彩的作品。这篇小说无论在叙述风格上,还是所体现出的人生况味上都与其余7部小说截然不同,它表现更多的似乎是一种禅意,有一种禅的意境与况味。

叶桂杰本人对文学也有着深刻的理解和认识,身兼文学批评写作者的他,曾经在《当我们谈论文学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一文中写到:“一首诗必然蕴含着另一首诗,一部文学作品必然蕴含着另一部文学作品。”显然,作者更倾向于将文学作品看作是一种具有开放性、包容性的文本,强调作品的“文本间性”。“文本间性”也可称为“互文性”,广义的“文本间性”并不仅仅局限于文本本身的叙事与修辞层面的互文,也可以是文本与文本之间,甚至是文学文本与社会文本之间的互文。从叶桂杰的各类文章不难看出,他应该是一位有着丰富和广博文史知识的学者型作家,而这恰恰也就为其小说文本拥有巨大的包容性奠定了必要基础。一方面,叶桂杰的小说创作明显受到过其他一些伟大作家作品的影响,但在另一方面,作者并没有停留在简单的模仿上。中篇小说《恍惚》不难看出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影子。小说中的阿西莫森林,就像《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小镇,原始野蛮与现代文明共存,荒诞的战争和暴乱同在。最终,“我”独自一人乘坐巨型风筝在空中游荡。小说以叙述者“我”的回忆视角展开叙述,那一句:“除了回忆,我什么都没有了”不免让人联想到卡尔维诺的名作《看不见的城市》,使读者感受到某种沉重的轻盈。此外,小说中对于战争戏谑调侃的叙述方式,也颇有王小波的韵味。作者坦言:“小说的主题是关于现代人恍惚的精神状态的。作为一种比较抽象的精神,要用文学的叙事加以图解,很容易流于平面化、机械化。我所要做的,是尽量以一种比较隐蔽的寓言方式加以呈现,但对自己的叙事则希望尽可能地灵动、舒畅、活泼。”“现代人恍惚的精神状态”本身就是难以界定和描述的,作者意图通过小说形象具体的叙事来图解这一抽象的状态是否成功,自然也很难得到权威的判定。而我们在这篇小说中所感受到的,恐怕远远不止于所谓“恍惚”,这或许也就是维姆萨特所谓的“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吧。总之,在《恍惚》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作者力图将人类文明演进的全过程高度浓缩,以一种夸张的寓言方式,重新加以呈现的努力尝试。作品以极小的篇幅承载时间跨度巨大的容量,这不得不说是作者的一次勇敢突破。尽管作者在手法上更多地借鉴外国文学,但是在内容上却到处都是中国元素。开篇那个叙述者“我”所乘坐着的巨型风筝,可以让人想起庄子的大鹏鸟。小说中的庾敦、郑融、庞颖、淳于舒等人物,又明显具有中国上古神话人物神农氏、燧人氏、后羿、夸父等原型的影子。到了另外一篇小说《抛物线公司》中,这些人物则以另外一种身份再次出现,之所以会是如此,关键原因恐怕正在于作者试图以这些相同的人物名字来沟通不同的小说文本。另一篇中国元素浓重的小说是《天子驾六》,《天子驾六》通过写一个饱受压抑的跪射俑复活的故事,完成了一次古今大碰撞,跪射俑的复活是尘封的历史向现代社会的一次呐喊,现代人的焦虑、不满、愤怒、难堪,在象征着历史的跪射俑面前微不足道,只能被无情地践踏。到了另外一篇充满怪诞想象的《抛物线公司》中,作者则将“自杀”作为调侃的对象。作者将人生的思考形象化为一条数学上的抛物线,人生的轨迹就如同一条抛物线,前半生从最低点走向最高点,后半生从最高点回到最低点。作者将一种抽象的人生感悟具象化,演绎出一个荒诞却又到处充满生活气息且不失深刻的故事。

总览这8篇小说,除去《东堡山庄纪事》一篇,其余7篇给笔者最突出的感受,便是在叙事风格上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黑色幽默的特点。“黑色幽默”这一提法最早是对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一部分文学特点的描述,但若究其内涵,具有“黑色幽默”特点的文学作品则绝不限于美国文学,最早源于何时也有待学者们继续探寻。在笔者看来,所谓“黑色幽默”,应当是一种能令读者伴随着负面感受而引起更为严肃思考的笑的叙述风格。它是一种苦涩的笑、沉重的笑、悖论的笑,一种不可笑之笑。《国学大师的喷嚏》中被校长奉为学界超人泰斗的国学大师却不能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讲课,形容瘦小的国学大师与校长口中的学界超人判若两人,尴尬潦草的收场与兴师动众的欢迎更是形成鲜明的对比。冒着风雪赶来听国学大师授课的人不仅一无所获,在返回的途中还因为雪天路滑而翻了车。作者并没有继续对车祸进行过多的描写,而是在国学大师的一个喷嚏之后戛然而止。这篇小说让人欲笑而不能笑,欲怒而无从怒,尴尬之中有无奈,轻浮之中有沉重。同样,在《火车剪影》中,阿松每每想要贬低他人而获得一丝优越感时,总会马上被“打脸”。阿松的心理可笑且可悲,但这又何尝不是现代人的一种普遍心理呢?《蜘蛛》中被学生事务缠身的叶老师,最后也只能将一腔的压抑与无奈发泄在一只蜘蛛身上,叶老师遭受着来自道德、职责等多重力量的拉扯,像极了那既要依赖蜘蛛网又不能不接受其约束的蜘蛛。拍打蜘蛛未果的叶老师最后昏倒在讲台,直到发出鼾声,才让读者发出怜惜的笑。《困兽》中很多能令人发笑的地方同时也会令人不寒而栗,不得不说作者对于中学生身心状态的把握是相当准确的。现实生活中被以各种方式保护的青少年,往往容易被人们忽视其人性之恶。倘若以一种原谅的态度看待他们的所作所为,这只能算是闹剧,而事实上这闹剧却早已与悲剧无异。“黑色幽默”意味最浓的还是三篇奇思妙想的作品,《天子驾六》中复活的跪射俑对人的近似报复性的役使和对生命的无情践踏,令对于残忍的恐惧与义愤在作者带有戏谑的叙述口吻中被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所取代。《恍惚》中对作战双方一神派和多神派的调侃,像极了王小波在《万寿寺》中对学院派和自由派的挖苦。《抛物线公司》中为人们提供自杀服务的“抛物线公司”本就已经显得荒诞至极,而更荒诞的却是有顾客因为没能顺利死掉而要求公司作出赔偿。初读这些情节会令人觉得可笑,但仔细品味又会发现这就是现实,当读者意识到这一点时,笑容也便无奈停止了。

总之,青年作家叶桂杰的这部小说集《恍惚》既有趣味又有深刻,既有形象又有思想,既有细腻幽微,又有粗犷宏阔,博采众长而又能别出心裁,在青年作家中或可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上佳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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