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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淡漠也是一种进取

王维去世之后,非常喜欢诗人的代宗皇帝让诗人弟弟王缙搜寻其诗。当时身为宰相的王缙回奏:经过诸多变故,特别是“安史之乱”后,兄长诗作已经十不存一。这是怎样的概念?王维现存有四百多首诗,如果按此推算,他当年的创作总量应该在四千首左右,这好像不太可能。唐代诗歌创作总量最多的是白居易,他不仅创作时间长,而且为诗疯魔:“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醉饮二首·二》)即便如此,也不过写了两千八百余首。北宋第一高产诗人苏轼所存诗作两千七百多首,词三百五十多首,文章四千八百余篇,已经是相当惊人的了。王缙的说法显然有点夸张。因为当时诗人离世并不太久,更没有经过苏东坡那样的大跌宕,作品不会有太大失散。

张炜:淡漠也是一种进取

王维的诗文有相当一部分丢失不存也是可能的,这或许在许多人看来不好理解,因为诗人总是格外重视个人的作品,比起现实生活中的其他世俗物事,心灵积存当然异常重要。除非是迫不得已,他一定会珍视并努力保存,这和其他的一些世俗事功非常不同。随着宋代毕昇活字印刷术的发明,越来越多的古代诗人生前或亲手或由他人编选诗文集。即便是印刷术不算发达的唐朝,白居易和李商隐也曾多次编纂自己的诗文集。并未经过人生大跌宕的王维,为什么会将自己的大部分诗文丢失?但从另一方面看,他最爱、最看重的“辋川别业”苦心经营多年,尚且可以舍弃。王维生性淡泊、冷寂,对一切有形和无形的积存,或许都不特别看重。

除了看轻文字积累之外,就写作本身看,王维也常常处于一种极简的、聊作抒发的状态。他一生基本上没有长诗长文,七言诗的数量明显少于五言诗,可见在形式上也选择了简单。他信佛习禅,讲顿悟,其特征都是少与简。对佛教经典的精心研究,可能使之抵达此种境界。在现实人事纷争方面,他越来越讲究避锋和忍让。对于提携自己的恩人张九龄,他多有感念,曾经写道:“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寄荆州张丞相》)对于奸相李林甫,则以淡漠应之,毫无攻击性,甚至十分顺从,还留下了与李林甫唱和的诗作:“天子幸新丰,旌旗渭水东。寒山天仗里,温谷幔城中。”(《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观其一生,他在“安史之乱”中所受折磨是最大的,但这也多由自身软弱所致,对方并没有强加多少摧折。尽管如此,在威势胁迫之下还是处于一种恐惧状态,那种软禁生活也实在折磨人,所以就心路而言,比起同时期陷入乱局中的杜甫,当要艰难曲折一些。

对于少年时代就努力追求的仕途生涯,后来的王维渐渐表现为一种可有可无和随遇而安,这与他的人生哲学统一,与其所寻找的自我的一个侧面叠印。他原有的某种生命棱像即性格被发掘出来,产生了至大作用,结果是长短互见:避免了激烈冲突,保全了生命;心灵脉动与情感波澜变弱变小,归于平淡和闲适。虽然这在审美上也能抵达另一种境界与格调,具有独特的价值,但毕竟让我们感受到一些空白和遗憾。也许这种期盼有些过分,只是一种审美奢望而已。

不可否认的是,省略也是一种功力和修养,也需要一种磨炼的韧性。这种态度和方式贯彻在王维的一切方面,从生活到写作,都是如此,甚至超乎寻常和预期。比如对于李林甫之凶狠和张九龄之知遇,二者在现实的强烈对比中,似乎并没有激发出诗人心理上相应的一些情感元素,我们从作品中看不到心灵的波涌,少有激切愤痛之辞。他这时的文字大致是无言,是置身事外。“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终南别业》)“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鸟鸣涧》)

要知道李林甫专权之期,正是张九龄受贬之时,这爱恨亲疏之间隐伏了多少东西,都被省略和简化了。躲闪、空虚、闲坐、无为、远遁,以至于爱上清冷和空寂,进入并享受一种“禅境”。如此一来,政敌也就不成为敌,诗人在同僚的竞争中也可忽略。一个人既不被设防,危险也就减去,出其不意的机会说不定就会降临,这就使我们看到接下来发生一些怪事:在政治靠山被贬之后,王维竟然可以得到几次升迁。

王维在官场中的机会,与其艺术上的机会,说到底是一体的。淡漠,平静无为,反而有了另一种进取的可能。这是极为特异的情形。“禅”本身即极大简化与省略,“顿悟”和“了悟”晦涩之极,与其说是一种深刻的哲学与宗教,还不如说是一个更为开阔、更具有含纳性的极其模糊的心智地带,这里可以包容更多的遁词。也许这种世俗化的诠释会导致很多误解,但客观上确实如此。

王维之诗不可能有太多长制,因为他的一切只在简与省中存在,并在这种极致的减法中引起猜测与共谋式的再创造。

直到今天,某些现代诗人的所谓“减法”,也有类似的倾向和功能。但是这一切的反效果也同时存在:一旦消极到了一个极端,一定会滋生出难以承受之轻。也就是说,它们本身有可能轻淡到可有可无之境。(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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