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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松民 | 評《漠河舞廳》:“用更加空虛來填滿空虛”010203

作者:郭松民

近日,歌手柳爽的一首《漠河舞廳》驟然走紅。而相對于并無驚豔的詞曲,似乎這首歌背後那個凄美的愛情故事更讓人動容——

1987年,大興安嶺大火,漠河也被波及,張德全(同音)的愛妻康氏不幸喪生火海。從那時起,三十多年過去了,張德全沒有再娶,他孤身一人,形單影隻,生活在對妻子的思念中。康氏生前喜愛跳舞,是以漠河舞廳裡,便有了一人獨舞的惆怅客。

這首歌火到了什麼程度呢?

資料顯示,抖音上,“漠河舞廳”相關視訊浏覽量已超過15.8億次,在多個音樂播放平台,《漠河舞廳》也成為了最熱門的關鍵詞。

一時間,似乎全網都在“1980的漠河舞廳”中迷失了,在視訊後面留言,在朋友圈轉發——所有的人都感動着自己的感動,寂寞着自己的寂寞。

看到這種如果不加入其中和大家一起感動就似乎會産生某種犯罪感的感人場面,我不太厚道地想起了一個有點刻薄的詞彙:“刻奇(kitsch)”。

這個詞,來自 19 世紀,城市街頭還徜徉着馬克思和黑格爾的德國,原初的意思是在面包上塗抹一些色彩鮮豔的糖霜之類,用來安撫兒童,引申的意思可以了解為是一種具有象征意義、貌似精美、實則廉價的情感認同和撫慰。

中國讀者最早遇到這個詞,是在八十年代末傳入中國的米蘭·昆德拉那本書名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小說中。但是這本書中文譯者剛好将“刻奇(kitsch)”的意思譯反了,譯成了“媚俗”,即讨好别人,而這個詞更準确的意思是“自媚”,即讨好自己、迎合自己。

郭松民 | 評《漠河舞廳》:“用更加空虛來填滿空虛”010203

“刻奇”,就是刻意讨好自己、迎合自己、自我迷戀、自我标榜、自我表演,是用廉價的成本,獲得廉價的自我感動。

“刻奇”,還指矯揉造作地對尋常的事物賦予過多的意義,以此來獲得唾手可得的崇高和易如反掌的共鳴。

簡言之,“刻奇”的核心就是刻意。

米蘭·昆德拉說,kitsch是

“靈魂的虛腫症,是傻瓜的俗套邏輯,是一個人在具有美化功能的哈哈鏡面前,帶着激動的滿足看待自己,将既定模式的愚昧,用美麗的語言把它喬裝起來,甚至連自己都為這種平庸的思想和感情流淚,并且容不得任何個人主義的懷疑和嘲笑。”

二十世紀初的美國文化批評家格林伯格認為,“kitsch就是假裝對顧客毫無要求除了要他們的錢”;法蘭克福學派的批評家阿爾多諾則指出,“kitsch就是用更加空虛來填滿空虛。”

當一個人哭不是因為悲痛,而是認為自己應該感到悲痛,笑不是因為快樂,而是認為自己應該感到快樂,恐懼不是因為恐懼,而是認為自己應該恐懼……這就是“刻奇”。

格林伯格說,“kitsch是這時代我們生命中所有虛僞的縮影。”

當那麼多人都聲稱自己被《漠河舞廳》所感動時,我就看到了這種虛僞。

郭松民 | 評《漠河舞廳》:“用更加空虛來填滿空虛”010203

人們認為自己應該被感動,相信自己真的被感動,并因為自我感動而自戀,卻幾乎沒有人去面對真實的張德全,沒有人去追問他這三十多年是怎麼過來的?他沒有重組家庭,是不願還是不能?是不是因為貧困或其他原因?

人們隻願意相信柳爽講述和詠唱的張德全,盡管《漠河舞廳》中的張德全可能和真實的張德全相去甚遠。人們似乎本能地意識到,這樣才能避免失去好不容易獲得的感動和感傷。

于是,張德全三十多年來的痛苦,三十多年來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被粗暴地标示為一種美,一種浪漫、一種像拿鐵咖啡一樣恰到好處的傷感……最妙的是,因為可以和《漠河舞廳》中的張德全“共情”,可以和成百上千萬的人一起滔滔不絕洶湧澎湃地感傷,于是,我們無須付出任何代價就獲得了崇高感!

而因為有了這種崇高感的保護,我們就無須去面對真實的張德全背後的真實的嚴酷世界——包括共同體的瓦解、社會的原子化、外部意義世界的持續坍塌……

更不要說去嘗試改變它了!

同樣,當看到精英階層利用财富或權力壟斷了太多的性資源(比如司空見慣的老夫少妻),而自己既不能譴責也不能阻止時,這種感傷和崇高感反而讓自己獲得了某種心理優越感,成為一種隐秘的精神勝利法,使我們能夠心安理得地容忍這種真實的醜惡。

是以,還是昆德拉說得好,“這是最主要的,kitsch是一種自我愚弄。”

我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是我們最不需要的東西,那就是“刻奇”,自我愚弄!

最後,用魯迅先生的一段話做為這篇短文的結尾——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
郭松民 | 評《漠河舞廳》:“用更加空虛來填滿空虛”0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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