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那天我去舞廳找秀麗”

作者:宋小君

表哥開上了他的二手面包車,去鎮上的舞廳找秀麗。

面包車底盤輕,稍微開快點就飄得厲害,太陽一曬,皮革座椅裡就散發出一股年邁的味道,在車裡挂了香袋也壓不住。

香袋是秀麗買的,她喜歡這輛面包車,說寬敞,能拉人,也能拉貨,實用。

秀麗長得很高挑,頭發和腿都很長,在太陽底下,影子特别好看,很像一株高粱。

經人介紹,秀麗剛見到表哥的時候,很不滿意,她告訴介紹人,表哥穿的鞋太髒,一看就不是個幹淨人,秀麗喜歡幹淨。

表哥沒抱太大希望,他适齡以來,大部分相親都是以失敗告終,女孩們看不上他的理由千奇百怪,有人嫌棄他眼鏡片太厚,上面還有油,透過厚眼鏡片看人,眼神就顯得發愣。也有人覺得表哥嘴唇也過厚,遠不是伶牙俐齒的人。更有人看不慣表哥早早就開始後退的發際線,有女孩說,一見到表哥就想叫他叔叔或者伯伯,而她想找個能叫哥哥的。

出乎表哥的意料,秀麗認真地給表哥手寫了一封短信,寫在印有“膠州日成服貿公司”的紅格信紙上,大緻意思是,雖然不合适,但能見面也是緣分,如果願意,以後可以做個筆友。

秀麗平時在鞋廠上班,每天踩機器十小時,一個月也就能歇一天,但睡前喜歡寫點什麼。

表哥回了一封信,答應做筆友。

“筆友”現在已經成了隻能進博物館的老古董,但當時頗為流行。

表哥給我看過他和秀麗往來的書信,兩個一個在手套廠看機器、一個在鞋廠蹬機器的年輕人,談論最多的卻是李商隐的無題詩,而且時不時就在信裡附贈對方兩句“卻話巴山夜雨時”什麼的。

當時村裡和鎮上,沒多少人認識李商隐這個唐朝人,聽名字還以為是個經商的暴發戶,不然怎麼叫商銀呢?

表哥天生一手好字,字型嶙峋瘦骨,但又有點鐵骨銀鈎,寫出了自己的味道。可能連表哥自己也想不到,他身上為數不多被人誇贊的優點,在這段感情裡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表哥和秀麗書信往來越來越頻繁,秀麗寫來的書信,從紅格信紙改成了帶香味的卡通信紙,落款也從“順頌安祺”,變成了“念你”。

表哥帶秀麗回來見了父母,我姨夫和大姨幾乎無法相信表哥交的女朋友如此高挑漂亮,反複确認之後,都開了心,當即就掏了錢,讓表哥帶着秀麗去城裡買下三金一銀,姨夫算好了良辰吉日,準備給兩個人訂婚。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姨夫半夜醒來,猛然間想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以秀麗這樣的條件,為什麼會選擇自己的兒子呢?

姨夫十三四歲就跟着父親養牛販牛,經常遇到有人把瘋牛、病牛當成好牛來賣,稍有不慎,就成了冤大頭。

姨夫不想讓表哥當冤大頭。

姨夫了解自己的兒子,不可否認,他的确擁有做冤大頭的全部潛質。

姨夫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想着想着夜裡就再睡不着了,天還不亮,就起來,一路打聽着,去了秀麗所在的村子。

姨夫在秀麗村裡呆了整整一天,把街頭巷尾能找到的村民都聊了個遍,聊天的主題隻有一個,兒子馬上就要娶回家的女孩,名聲和人品到底怎麼樣。

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姨夫才回來,臉色很差,跑到水缸前,灌了自己兩瓢涼水,終于癱軟在地上。我大姨慌了神,去扶他,姨夫擺擺手,說了句,這女孩不能要。

表哥是從姨夫口中得知關于秀麗的種種傳聞。

秀麗幹過舞廳。

所謂“幹過舞廳”,就是在舞廳裡陪客人跳舞,客人可以在燈光跳躍到暗部的時候,摸舞伴的腰和屁股。

表哥後來也是聽别人說起,鎮上舞廳不少,流行迪斯科,大多都有女孩陪跳,借此招攬客人,忙起來的時候,一個女孩要陪人跳一整個晚上。

秀麗幹了三年舞廳,後來不幹了,但還是經常跑到舞廳裡跳舞,小鎮周邊許多村裡的年輕人都在舞廳裡見過秀麗,隻要邀請她,她就會陪着跳舞,如果她跳高興了,摸她她也不生氣。如果能連續跟她跳三支舞,她也願意跟你去錄像廳,等看完了《英雄本色》《喋血雙雄》什麼的,錄像廳就放《清宮秘史》《滿清十大酷刑》這些,隻要是電影,秀麗就看得津津有味。據很多人描述,秀麗看電影的時候,就像是睜着眼睛做夢,幕布上漫射而出的光,照清楚她的身段,還有臉上輕輕冒出的一兩顆青春痘,讓她看起來十分迷人。

等從錄像廳出來,秀麗的夢好像還沒醒,這時候如果要親她,她會要求你像電影裡那樣,一隻手從後面攬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握住她手心,然後兩個人都要閉上眼睛,然後你身體輕一點壓下去,最好能在路燈底下,和她一起組成一個形狀,秀麗總說,這樣才浪漫,就像電影裡一樣。

但大多數從錄像廳裡走出來的男人,都沒有這種耐心,上來就想抓秀麗的胸脯,吃過秀麗的耳光。

姨夫得知這一切之後,面如死灰,說什麼也不能接受将來的兒媳婦幹過舞廳,勒令表哥和秀麗斷掉,斷幹淨。

表哥不願意,他跟姨夫說,幹過舞廳的秀麗還是秀麗,秀麗不會因為幹過舞廳就不是秀麗了。

姨夫急得跳腳,罵表哥癡,這樣的女孩能要嗎?

表哥說,可那是以前,現在秀麗每天都在鞋廠裡踩機器。

姨夫恨鐵不成鋼,幹脆不跟表哥多廢話,背着表哥,自己跑去秀麗家裡,找到秀麗父母退婚。

秀麗父母感覺到了侮辱,把姨夫從家裡打出來,讓他滾,告訴他,三金一銀可不退啊。

表哥去鞋廠找秀麗,熟悉秀麗的工友說,秀麗不幹了。

表哥問,那她去哪了?

工友猶豫了一會,說,她讓我告訴你,她回去幹舞廳了。

表哥盡可能把面包車開得飛快,顧不上面包車在風裡飄得歪歪扭扭,出了村子,駛入坑坑窪窪的土路,偶爾車胎會因為颠簸而離地。挂在後視鏡上的香袋在表哥眼前搖搖晃晃,像是要把其中的香味一股腦都撒出來。

那是表哥第一次進了舞廳,人群中夾雜着的煙味和經久不散的呼吸向他湧來,燈光昏暗,隻有頭頂上旋轉不休的燈球,灑下顔色各異的光斑,人們在光斑下跳舞,個個舞步娴熟,雖然看不清表情,但能體會到他們的沉溺和喜悅。

表哥在人群中看到了秀麗,一朵紅色光斑正适時遊過秀麗臉上,似乎是故意讓表哥看清,秀麗塗了粉,眼睫毛幾乎是活的,她的表情看起來疲倦又深情。

此刻,秀麗正被一個男人摟着腰,在水泥鋪就的舞池裡旋轉,腳步特别輕盈,仿佛秀麗完全沒有重量。

表哥就這樣定在那裡,安靜地看着秀麗跳舞,他就像是一根黑膠唱機的唱針,任由身邊一對又一對的舞者從他身邊輕盈掠過。

秀麗沉浸在她的舞步裡,動作輕飄飄的,她的舞伴幾乎抓不住她,她肯定已經注意到了表哥,可她經過表哥身邊的時候,也沒有停下來,擦身而過的刹那,表哥聞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洗衣粉氣味。熟悉的流行歌曲就響在表哥耳邊——女人愛潇灑,男人愛漂亮,不知地,不覺地就迷上你。

一曲跳完,表哥還是沒有動,秀麗卻已經站在他眼前,秀麗說,我們跳一曲吧。

表哥慌了神,可我不會跳。

秀麗說,我教你。

表哥攔住了秀麗的腰,握住了秀麗的手,秀麗說,你把鞋脫了吧,我怕你踩到我。

表哥踢掉了鞋子,光着腳踩在水泥地上,涼意和潮濕從地心深處傳來,讓人有一股想要放縱的沖動。

表哥跟随着秀麗耐心的腳步,光斑像是活物一樣,遊走在每個跳舞的人身上,最終像是認出了主人一般,繞過了許多人,一齊遊向表哥和秀麗,順着他們的腳面和小腿沿途而上,在他們身上越聚越多,簇擁着他們一起舞蹈,兩個人跳着跳着,表哥先是感覺他抓不住因為失重而漂浮的秀麗,緊接着連他自己也離開了地面,腳下踩着光斑拾級而上,起伏不定,兩個人在北方這個愈加陳舊、卻又總有新鮮事物出現的小鎮上,宛如置身太空。

表哥攬着秀麗的腰,感覺到她的心髒也在腰上跳躍翕動,她的腰如此纖細,體溫透過單薄的連衣裙集聚到上面每一朵小碎花圖案上,而後盛開向了表哥的掌心。表哥覺得那股體溫有點溫熱,有點潮濕,像一陣又一陣噴湧而出的、有形又無形的眼淚。

可是眼淚怎麼會從腰上流出來呢?

那是表哥最後一次見到秀麗。

那以後,秀麗告訴他,你别來找我了,我有人了。

後來表哥告訴我,有時候,他會夢到秀麗在北方的某個舞廳裡跳舞,那個舞廳連屋頂都沒有,直接和天空接壤,秀麗跳着跳着就飄向了屋頂,置身衆人頭頂上方還是不肯停下來,還要一直向上,向上……

表哥在太陽底下給我展示黃桃罐頭瓶子的小石子兒,那些小石子凹凸有緻,形狀不甚規則,看起來像一把炒出來已經很久的蠶豆。

表哥把罐頭瓶子對準了太陽,太陽光折射進來,小石子兒隐隐透着光,似乎在光裡跳躍。

表哥說,這都是我一粒一粒尿出來的。

這場大病來得很緩慢,似乎是應邀了表哥的邀請。

從舞廳裡回來,表哥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此後的兩個月裡,表哥就躺在自己的單人床上,三餐都在床上解決,除了上廁所,絕不出門,要曬太陽,就挪挪窩,配合太陽從窗戶玻璃漫射進來的角度,如坐月子。

我姨夫不理他,由他鬧,姨夫從十三四歲就跟牛打交道,養牛,販牛,對跟牛有關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牛角尖和牛脾氣。

姨夫跟大姨說,等他從牛角尖裡鑽出來,就沒有牛脾氣了。

這話被表哥聽到了,當天夜裡,表哥睡着睡着就感覺自己眼前黑了,他分明置身在一團圓滾滾的黑暗裡,黑暗打着旋包裹着他,他想要往上遊,可越往上遊,頭頂黑暗的圓壁就越向内收縮,他蹬着腿,每遊上去一截,圓壁就越來越緊縛。他仰頭看,黑暗最高處的确冒出來一個尖兒,一點紅光透進來,像是燒紅了尖的爐鈎。

他恍然大悟,他現在就在一個牛角裡面。

從那天開始,表哥每天晚上,都會往上遊一截,一個月以後,他能感覺自己的頭頂心接觸了牛角尖,牛角尖比他想象中要綿軟許多,他一蹬腿,頭頂稍微一疼,牛角尖就被他頂開了,他的頭從牛角尖上冒出去,像是青春期他好奇地撥開自己的包皮,光芒湮沒了他,他睜不開眼睛。

表哥推開門,站在院子裡,這才發現,天沒那麼熱了,一陣風吹過來,他想去撒尿。

走進廁所,掏出來,狠命尿了兩滴,就覺得刺痛難耐,疼得彎下腰,兩隻手像是捧着聖物一樣,希望把尿哄出來,但沒用,尿不聽話了。

在醫院裡拍完了片子,醫生說這是尿道結石,而且結石有點大,把尿道堵了。

表哥用上了導尿管,醫生說,體外沖擊波碎石術。

表哥眼睜睜看着自己遲到的尿液裝滿了一整個尿袋,此刻正覺得渾身舒暢,聽到這個詞兒,竟然有點興奮,跟醫生說,這聽起來像一種武功。

醫生沒理他,打碎了之後,結石還不能馬上排出來,你要蹦,每天蹦,去哪你就蹦着去,蹦着蹦着,刷,你就全尿出來了,就跟打機關槍一樣。

從醫院回去的路上,表哥一路蹦跳,腳底像是安裝上了彈簧,姨夫背着手走在他身後,覺得臉上發燙,遇到熟人,問他去哪了,他也不說話。

表哥越蹦越高,如果他願意,甚至可以用樹杈子撓自己頭頂的癢癢。

接下來的一個月,表哥去哪都蹦着,旁人問他,為啥要蹦,因為涉及到膀胱和下三路,他不好意思實話實說,别人一問,他直接就蹦走了,頗有點魏晉風度。

要是有人想要逮着他跟他交談,就必須用脖子适應表哥蹦跳的節奏,否則眼前就隻有表哥的重影。

表哥一直蹦到了立秋,某個中午午睡完之後,膀胱裡突然生出來一股急促的尿意,表哥打了個機靈,彈射而起,來不及穿鞋,就竄出去,剛跑到院子裡就再也無法忍耐,隻能掏出來,對準院子裡新打的水泥地面,表哥突然就聽到噼裡啪啦的聲響,跟下冰雹相似,那些如同蠶豆一樣的小石子兒四處跳躍,像是被放生的小妖怪,崩得到處都是。

表哥覺得神奇,此刻他單薄的醫學知識還無法解釋這一切,他以前聽說,土裡會長出石頭,但不知道人身體裡也能長石頭。他踮着腳,彎着腰,一粒一粒把小石子兒找出來,洗幹淨,把它們收藏在黃桃罐頭瓶子裡。

除了給我看,也給别人看過,但别人都覺得惡心。

我問表哥,為什麼要收集尿結石?收集了為什麼一定要給别人看?

表哥沒有回答我,隻是跟我背課文,他說,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

表哥喜歡幹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背課文。

或許是因為知道自己将永遠遠離課堂,是以他就熱衷于從記憶裡打撈那些念書時老師強行要刻進他顱骨中的課文。

路上你遇見他,問他去哪,他就回答你,你在此地不要動,我去買幾個橘子。

你和他一起擡頭看天,說看着像是要下雨。他就說,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陸遊,字務觀,号放翁,著名愛國詩人。

他時不時來上這麼一兩句,讓聽者莫名其妙。

但我據我分析,表哥之是以熱愛背課文,是因為當年他考上了中專臨床護理專業,本來有機會繼續念書。但是因為學校離家挺遠,學費是普通專業的三倍,大緻需要每年賣掉三頭牛才付得起,我姨夫當即就覺得沒有必要,又不是正規醫學院,而且也不包配置設定,不值那幾頭牛。

姨夫把錄取通知書扔進炕前的爐子裡,表哥斜着眼,看着通知書在爐腔子裡騰起一股青煙,随即化成一灘飛灰,燒焦的味道竟然還有點好聞。

沒能繼續上學的表哥,似乎對所有工種都表現得水土不服,無論做什麼工作,他都顯得心不在焉。

除此之外,他時常做出一些旁人無從了解的怪事。

表哥回家吃飯的路上,遇到有人在打井。

當年水井仍舊是主要的飲用水源,地面上掘出來一個洞,洞口開得不大,裡面隐隐透出來一股黑,洞口旁邊堆着土堆,泥土還帶着潮濕的水汽,看來距離出水已經不遠。

表哥經過時,在地面上看到了兩條紅繩子,繩頭上露着銅絲,表哥沒多想,彎下腰,撿起來兩條紅繩子,兩處的銅絲一撮,表哥先是感覺地面上震了一下,緊接着憑空就有一股狠勁頂向他的胸口,他感覺自己被牛撞了一下,一口氣被困在胸腔裡,進而雙腳就離了地,他看清了洞口爆射而出泥土,就像一截鞭炮如期爆炸。

巨響讓表哥什麼也聽不見了,等他後背撞在槐樹上,又從槐樹上摔下來,臉貼在一堆爛泥裡,他感覺自己口鼻裡有熱量湧出來,他還不知道那是血。

輕微腦震蕩,醫生說,不算嚴重,耳膜也沒穿,養幾天就好了。

姨夫問我表哥,到底為什麼去插人家打井的雷管,表哥也不說話,就睜着眼睛看着姨夫,姨夫發現他看自己的時候,眼皮動也不動,一個人如果盯着你不眨眼,看着就特别愣。

要不是看表哥流了血,姨夫幾乎要給他一耳光。

表哥愛幹的第二件事,就是抄古詩,尤其喜歡抄李商隐的詩,表哥寫得一手跟他形象不甚比對的好字,家裡人都覺得,表哥的一手好字是繼承了我外公的手筆。

我上國小時開始練字,過年去表哥家,表哥在我的空白筆記本裡,用鋼筆手抄了李商隐的幾首無題詩,我儲存至今。

表哥跟我說,李商隐的詩寫得好,為什麼好?因為你不知道他寫的是什麼意思,你以為你知道,但其實你不知道,就跟你遇上的很多事情一樣。

我很多時候都聽不懂表哥在說什麼。

但我知道這些他張口就能背出來的詩,曾經也出現在他寫給秀麗的信上。

從舞廳回來以後,表哥就再也沒有給秀麗寫過信,他說,你想跟一個人說話,不一定要寫信,你張口就說,這些話都是活的,它們能自己跑,你想說給誰聽,它們就跟着風跑到誰的耳朵裡。

夜雨寄北,雨怎麼往北邊兒寄?雨是自己跑到北邊兒去的。你想讓它淋誰,他就淋誰。

我不知道秀麗後來有沒有收到過表哥的話和表哥的雨,但我知道,表哥再也沒有了秀麗的消息。秀麗就跟飛起來一樣,徹底擺脫了他給過的重力。

到了年紀,表哥按部就班地結了婚,娶了個東北媳婦,我表嫂最大的愛好是把兩個人掙的錢寄回老家,孝敬自己的老母親,給弟弟補貼家用。

這一愛好,很快就讓她和表哥的生活捉襟見肘。

夫妻兩個常常幹仗,話不投機,表嫂張牙舞爪去撓表哥,表哥就利用身高優勢,按住表嫂的腦門,任由表嫂像是上了發條的招财貓一樣在原地撓來撓去,就像跳舞。

表哥從來沒有跟表嫂聊起過李商隐,比起李商隐,表嫂更關心下個月的獎金能不能按時到賬。

表哥也再也沒去過鎮上的舞廳。

後來舞廳都改成了網吧,網吧又改成了棋牌室,常年飄着二手煙,表哥多次從門口經過,但從來沒進去。

他不指望能遇見秀麗,也不敢遇見她。

表哥在買到最新智能手機的當天,收到一條連結,提示他信用卡提額,他點進去,按照提示操作,輸入了賬号密碼,很快收到短信,被套走了七萬現金。

表哥去報警,警察說,這些騙子都在國外,你得自己小心。

要是這時候你問他,這種當你怎麼也上?

他就說,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裡須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将會來臨。心永遠向往着未來,現在卻常是憂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姨夫聽完了表哥被騙的遭遇,也沒說什麼,他向來看不上表哥,他的臉總是闆着,常年不開心,他不明白,自己養牛是一把好手,為什麼養出來的兒子卻如此欠奉。

姨夫養出來的牛,身體健康,皮毛锃亮,拿到牲口市去賣,十分搶手。

要是能把兒子養的跟牛一樣就好了。也許姨夫真這麼想過。

表哥知道錢找不回來,就回去接着上班,他所在的村子,盛産手套,很多人都來手套廠打工,具體的工作是給織好的手套蘸上抗磨的溶膠,這玩意劇毒,平時需要戴防毒面罩。

表哥負責看機器,百無聊賴的時候,就透過防毒面具,看着村子裡的閑散婦女把手套蘸進了滾燙的溶膠裡,像穿上一層盔甲。

晾幹的時候,許多手套豎着放,像是在跟你打招呼。

等我再回去看望表哥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大面積的脫發,發際線像潮水一樣後退,他的眼鏡也更厚了。我們吃完飯,表哥問我,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那頭小公牛。被羅四叔骟了那頭。

我說沒有。

表哥說,我最近做夢老夢見它,夢見它被骟之前的樣子,你說怪不怪?

我大姨羊水破裂的那個深夜,姨夫四處找不到汽車,但我表哥顯然已經不想在等,急于要來到這個世界上。最終,我姨夫隻好将家裡一頭懷孕的母牛套上了闆車,連夜送我大姨去鎮上的醫院。

其時,月明星稀,姨夫靠手電筒照明,牛車走到村頭,村中犬吠已不可聞,大姨挺着肚子躺在牛車上,車輪碾過一塊石頭,大姨颠簸了一下,身子騰空三寸,再落下來時,已經感覺到我表哥正往外鑽。大姨一聲慘叫,響徹四方,姨夫一勒缰繩,缰繩另一端纏在牛鼻子的牛環之上,母牛吃疼,雙腿開始發顫,一灘羊水噴射而出,養牛經驗豐富的姨夫知道牛要生了,不等他反應,大姨已經喊出來,我要生了。

人要生,牛也要生,姨夫在短暫的慌張之後,迅速揉了兩把牛肚子,随即沖向大姨,挽起袖子,等手電筒照過去,表哥已經露出了一隻手。

姨夫隻為牛接過生,但此時前後不着地,求救無門,隻能自己動手,表哥一身血污,發出啼哭的時候,母牛腹中小牛也呱呱墜地,母牛濕熱的舌頭正舔着牛犢。

姨夫汗衫已經濕透,把表哥的臍帶咬斷,牽扯出來的胎盤已經幹癟,瘦成一團血污,姨夫把表哥遞給大姨,又想起來什麼似的,趕緊把小牛還遺留在母牛肚子裡的胎衣扯出來,脫下大姨的一隻鞋子,拴在胎衣上,又看了一眼胎盤,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索性也拴在牛胎衣上,找到一棵高大的槐樹,把牛胎衣和胎盤,高高扔起來,挂在槐樹枝上,牛胎衣迎風招展,宛如一面旗幟。

表哥說,當然,這一段是後來聽我媽說的,人不可能記得自己出生前的事兒。但一旦你聽說了,你就好像能記得你出生以前的事兒了。

然後表哥接着講。

表哥和當年母牛生下來的小公牛一同成長。

比起養兒子,姨夫顯然更熱愛養牛。

他洞悉跟牛有關的一切,在世間所有四腳走路的動物之中,姨夫隻喜歡牛。他會覺得豬肮髒,馬醜陋,隻有牛順眼。

姨夫是村裡享有盛名的養牛高手,擁有許多旁人無法企及的本事。

他可以通過觀察牛的糞便,确定牛的身體情況,注意飼料和青草的配比,半夜會起來給牛喝一次鹽水。

姨夫似乎把應該給兒子的許多關照都給了牛,等到表哥已經到處跑的時候,家裡的牛已經增加到了四頭。

四頭牛,擁有十六個胃,每天制造無數糞便,姨夫将牛糞曬幹,垛起,就成了不可多得的燃料,扔進竈頭裡一燒,在經曆過短暫的臭味之後,會産生一股燒焦的青草香氣,燒青草的香氣彌漫了表哥的整個童年。

表哥對和他一同降生的小公牛充滿感情。

夏天,表哥時常跑進牛圈裡,幫助小公牛驅趕那些叮在它身上吸血的牛虻。那時,表哥第一次發現,小公牛的尾巴在驅趕牛虻這件事情上,總是力不從心,就像人沒辦法給自己的後背搓泥一樣。

表哥察覺,這種力不從心會伴随小公牛短暫而又漫長的一生。

在機器還沒有完全普及的時候,公牛是北方農村最重要的耕地工具,在家庭中的地位不容小觑。

表哥小時候喜歡看着小公牛咀嚼青草,割下來的新鮮青草堆放一旁,仍舊有許多流螢盤旋其中,小公牛含住一把青草,在牙齒的擠壓下,青草流出濃稠的汁液,散發出夜風和土壤的複雜氣味。

等到小公牛把青草吃完,夜裡它伏在地上,開始反刍,兢兢業業又漫不經心,在表哥看來,小公牛的眼睛透亮,像兩顆鑲嵌在它眼眶中的星星。這一點就跟母牛不同,母牛的雙眸裡總是彌漫着一股哀傷,或者可以形容為蒼涼。

隻不過年幼的表哥尚且不知道蒼涼為何物。

表哥曾經告訴我,他小時候一度确信自己能聽到小公牛說話。

就算在外人眼裡,小公牛隻能發出單音節的哞聲,但表哥說,那些聲音都有意義。

夏夜裡表哥替小公牛驅趕牛虻時,小公牛會催促表哥回去睡覺,理由是自己血很厚,被牛虻吸一點也沒關系,但年幼的表哥如果缺乏睡眠,會長不高。

這一點表哥始終牢記在心,多年以後,他的身高以近乎失控的方式蹿到了一米八五,就像是在普遍低矮的莊稼地裡,拔地而起的一株高粱。

表哥和小公牛感情越深,就更加擔憂小公牛的未來。

表哥跟着姨夫去過好多次牲口市。

所謂牲口市,是數十個村子交易六畜的地方,在遍地都是耕地的北方鄉村極為興旺。

表哥經常看到姨夫替人販牛,從中賺取差價,他總能使一頭牛以最公道的價格成交,而且旁人絕無二話。

和買牛的或者牛販子交易,有很大的規矩,出價和還價都在衣袖中進行,此為乾坤袖,和古玩行當類似。

賣家和買家面對面站着,目光對峙,雙手在衣袖中鼓搗,用手勢出價或還價,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具體金額外人無從得知。

表哥看着他們在太陽底下,站在一群牛馬之前,雙手在寬大的衣袖中激烈拉扯,有時候這種拉扯會持續半個小時,買賣雙方都滿頭大汗,最終價格逼近雙方心目中的底線,手勢的拉扯會逐漸舒緩下來,直至平靜,雙方都松了一口氣,露出樸素但又狡猾的微笑。

而此時,身後待價而沽的牛馬眼睛裡同時流出來深切的蒼涼,這種蒼涼如流水一樣,從它們眼睛裡傾瀉而下,進而彌漫整個牲口市,天就冷下來,就連太陽也開始了自顧不暇。

表哥時常看見牛馬不願意離開主人,在缰繩遞給新主人時,蒼涼的雙眸仍舊盯着它們原來的主人,可那些賣掉它們的人,此時已經在低頭數錢,換算這些帶着體溫的票子能換多少小牛犢。

被賣掉的牛馬終究無法抵禦缰繩的力量,尤其是牛,為了讓牛聽話,養牛者會給牛穿一個鼻環,鼻環連接配接着缰繩,一拉缰繩,牛鼻子就會劇痛,自此放棄牛脾氣,成為溫順的家畜。

表哥看着那些牛馬依依不舍地被拉走,去向未知。

他不知道這些牛馬最終的結局。

他不想自己的小公牛也被賣掉。

是以,從牲口市回來,表哥就勸說小公牛,吃得少一點,長得慢一點,如此一來,就不會被急于賣掉。

但小公牛每次都聽着,但仍舊我行我素,每次去放牛的時候,小公牛都不停地咀嚼,将四個胃填滿。

表哥和小公牛一同長大,小公牛皮毛閃亮,健壯,眼睛裡無所畏懼,小牛鞭時常挺立,像一柄鋒利的匕首,時刻準備迎戰。

表哥為此操心得睡不着覺,他時常做噩夢,夢到小公牛被賣給居心叵測的陌生人,從此和他天各一方,在新主人家裡,小公牛會遭受虐待,甚至吃不到青草,喝不着鹽水。

表哥中夜醒來,決定策劃一場逃亡。

表哥牽着小公牛,出了村子以後,面對蒼茫遼闊的華北平原,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向哪裡,隻能任由小公牛指引他。

好在小公牛似乎比表哥清楚要去哪,于是一路向南,夜色吞沒他們,兩個同樣年幼的生靈産生了一股相依為命的悲壯。

時隔多年,表哥跟我說起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逃亡,仍舊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

在他的記憶中,到了夜裡,太陽曬進土壤的餘熱緩緩散去,風就開始有味道,伸出舌頭嘗一嘗,不同地方的風,就有不同的味道。有時候能嘗出來這股風剛剛吹過某戶人家做飯的煙囪,帶着晚飯的香氣,甚至能分辨出具體是哪幾道菜。

表哥還從風裡嘗到了糧油廠散發出來的香味,如果對着吹進嘴裡的風狠狠咬上一口,能從其中榨出一兩滴油花。

他和小公牛一起喝水塘裡的積水,他說,那裡的水跟我們平時喝的不一樣,裡面有蛤蟆疙瘩,也就是蝌蚪,捧起來喝的時候,必須要吹一吹,否則蛤蟆疙瘩會趁機遊進嘴裡,然後在你肚子裡變成蛤蟆,你開口說話的時候就會發出呱呱呱的叫聲。

餓了,他就和小公牛一起吃青草,小公牛總能找到最嫩的青草。

表哥說,青草的味道其實很不壞,剛開始嚼有點苦,但慢慢就會覺得甜。

表哥和小公牛的失蹤,很快就被姨夫發現。

姨夫抽了一袋煙才出門尋找,他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循着小公牛獨特的牛蹄印,一路追随而去,天快亮的時候,姨夫在兩個村子之間的荒地裡發現了正依偎而眠的表哥和小公牛。

表哥免不了遭到一頓暴揍。

自此以後,小公牛很快長大,開始負擔起耕地的任務,盡管穿了鼻環,而且逃不脫姨夫近乎出神入化的鞭法,但反叛精神天生就在小公牛骨子裡,時常故意指東打西,有一次在田裡,将姨夫一蹄撂倒,姨夫的臉是以砸進了濕熱的牛糞。

回來的路上,小公牛路遇一頭年輕的母牛,當即甩脫了姨夫手裡的缰繩,衆目睽睽之下,騎乘年輕母牛,任由雙方主人拉扯,卻怎麼也拉不開,非要盡興不可。

回來之後,小公牛興奮莫名,似乎完成了牛生壯舉。

表哥問他到底幹了什麼,小公牛隻是說,以後你就知道了。現在你的鞭還沒硬。

姨夫終究歎了口氣,對大姨說了句,到時候了。

羅四叔有三把刀。

一長一短一彎。

三把刀四季都閃寒光,一絲鐵鏽也無,羅四叔常說,刀跟牛馬一樣,都要喂。

表哥觀摩過一次羅四叔喂刀。

羅四叔找村子裡殺豬的年輕屠戶割一塊後肘,取其中一塊肥晃晃的,最好帶點血絲,把三把刀依次磨熱了,就拿這塊肥肉裹住刀刃,刀不動,肉動,輕輕劃過去,肉就一分兩半,如此往複。

喂完了之後,三把刀寒光更盛,拿眼睛看,甚至有點刺目,覺得眼球涼絲絲的疼。

表哥沒想到自己會在家裡見到羅四叔。

羅四叔腰裡别着牛皮套來了,牛皮套裡就插着這三把刀。

羅四叔進來的時候,家裡的牛都往後稍,後腿一律打顫。

隻有小公牛還不認識羅四叔,也不認識羅四叔腰裡的三把刀,眼睛裡仍舊是無知無畏的,鋒利的牛角甚至覺得癢癢,想把陌生的羅四叔頂出院牆之外。

羅四叔點上旱煙,圍着小公牛轉了兩圈,眼睛盯着小公牛的牛卵子看,表情似乎挺滿意。姨夫迎出來,給羅四叔遞煙卷,羅四叔亮了亮自己指間的旱煙,示意不用了,又看了一眼小公牛,跟姨夫說,到了鬧騰的時候了,該骟了。

表哥慌了神,他忘了這一茬,村裡用來耕地的公牛一旦成熟起來,就會發狂,無差别騎乘母牛還是小事,最麻煩的是不聽訓令,耕地時主人指東,它打西,專門跟主人手裡的鞭子過不去,牛環牛鞭都無濟于事,這時候的小公牛不懼權威,嘲笑疼痛,一旦瞅準了機會,常用牛角狠頂主人小腹,力道之大,幾乎可以把主人從歎号頂成括弧。

除非骟掉。

表哥拉着羅四叔的褲腳,哭求他,别骟它,羅四叔覺得好笑,告訴表哥,你怕啥,又不是骟你。

姨夫有些尴尬,給了表哥一腳,表哥爬起來,對小公牛發出哞叫,那是表哥和小公牛之間互通的牛語,意思是快跑。

但小公牛眼神中似乎全無畏懼,它趁着羅四叔近身,撩了羅四叔一蹄子,揣在羅四叔腰上,羅四叔疼得倒了地,小公牛發出勝利的哼哼。

姨夫急了,趕緊去扶羅四叔,羅四叔臉色煞白,低着頭,隔了好一會兒才跟姨夫說,來點白酒,喂喂刀。

羅四叔一口白酒噴在彎刀上,盯着小公牛,做逡巡狀。小公牛被側壓在地上,四隻牛蹄被拇指粗細的繩子綁住,扭曲成古怪的樣子,不能動彈分毫,姿态頗為滑稽,像硬凹出的舞步。

表哥學小公牛的樣子,彎腰迎頭去撞羅四叔的小腹,這一次羅四叔卻姿态優雅地繞開,表哥撲倒在地上,再爬起來,已經被姨夫捏住了後脖頸子。

羅四叔事不宜遲,彎刀在手裡畫了個半圈,左手擎住了小公牛峭立的牛根,彎刀旋上牛卵,表哥去看小公牛時,見到小公牛雙眸裡怒火熊熊,他想要從姨夫手裡掙脫,但姨夫死死掐住他,表哥感覺到自己胯間一涼,那是皮肉貼上金屬的涼意,羅四叔右手一劃,那股涼意已經從表哥胯間遊向大腦,彙集于天靈蓋,最後從鼻子裡抽出去,是涼,不是疼,再去看小公牛,它雙眸中的烈火陡然間熄滅了。

表哥眼前黑了,身子軟下來,像一根燒融了的銅絲,委頓在姨夫手裡,姨夫提着他,像提着一件舊衣服。

被骟掉之後的小公牛,沒有了騎乘母牛的念頭,變得聽話異常,讓它趴下它趴下,讓它拉犁它拉犁。姨夫卸了它鼻子上的牛環,讓它聽話也已經不需要皮鞭。

此後,表哥再也無法和小公牛通感,物種隔離又讓他們之間成為陌生的動物,表哥聽不懂小公牛的牛哞,小公牛看表哥的眼神也已經充滿陌生。

表哥說,在我夢裡,它就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它什麼意思,但我想到了無題詩,就是沒有題目那些,“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什麼的。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我跟這頭公牛一樣了,我覺得我跟李商隐一樣了,李商隐也和公牛一樣了。

我不明白表哥在說什麼。

在手套廠上班,短時間内怕是不足以還清信用卡,表哥想了很久,決定還是要搞個副業。

他經過一番考察,發現這二年承包冰櫃很賺錢,承包四十個冰櫃,把冰櫃裝滿雪糕,送到十裡八鄉的小賣店,每賣出一根冰棍兒他都有分成。

表哥開着破舊不堪的面包車,将這些冰櫃運送到十裡八村,安放在一個又一個的小賣店裡,包括秀麗老家所在的村子。

表哥常想,也許有一天,秀麗會從某個冰櫃裡買到一隻冰棍兒,然後走着路,風吹着她的頭發,她一點一點把冰棍兒舔化,那個時刻,她身上所有的動詞都是關于好看的形容詞。

閑來無事,表哥喜歡一個人開着面包車在村裡轉悠,有時候就這麼一直往前開,加足馬力,面包車裡放着鎮上舞廳裡放過的歌:“我說你潇灑,你說我漂亮,結了婚,就從來不再提起”。一直開到沒路了,再調頭往回開,在平原上留下深淺不一縱橫交錯的車轍,像是在筆記本上抄無題詩。

為了貼補表哥,大姨去别人家做保姆,照顧一個有羊癫瘋的孩子,孩子平時沒啥問題,一犯病,就倒在地上,像陀螺一樣滿地打轉,這時候大姨就要控制住他,安撫他,直到他安靜下來。

别人都勸我大姨,幹什麼不好,幹這個?在家呆着不好嗎?

大姨說,幹這個挺好的,就當出來透透氣,在家裡憋得慌。

我表哥名字裡有個“堯”字,堯舜禹湯的堯。

名字是我外公取的,顯然對他寄予厚望。

表哥的兒子名字裡有個“舜”字,延續堯舜禹湯的傳統。

盡管在我的家鄉一直有這樣的傳聞,姓名如同一頂要伴随終生的帽子,時刻高懸于頭頂,如果帽子太大,戴帽子的人可能會無法承受。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

但不知道為什麼,表哥出生以來,就像是一株南方植物,被老天漫不經心的栽種在了貧寒的北方,以至于對整個人間都水土不服。

表哥最喜歡背這一句: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

我坐進表哥的面包車裡,表哥說,帶你去兜兜風。

其時,正值黃昏,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來,斜斜地懸在天際,像個噴嘴,正把大片的餘晖噴灑得到處都是。

表哥專心開車,我坐在副駕駛,反光鏡上那個早已沒了香味的香袋,在颠簸中晃來晃去,幾乎是想要飛出去。

面包車行駛在困倦凋敝但又無限開闊的北方平原,這個季節,風很肥,麥子和雜草一同生長。

面包車駛入餘晖,表哥突然開口問我,李商隐那首詩你學過吧?

我問,哪一首?

表哥說,就那首,向晚不适意,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周傳雄不是還唱過嗎?

我說周傳雄唱的黃昏,不是這個黃昏。

表哥說,都一個意思。

我看向他,他正透過擋風玻璃眺望夕陽,霞光在他臉上蔓延,使他的表情近乎莊嚴,全無以往的心不在焉。

遠處,夕陽沒入雲層,燒出霞光,霞光點燃天際,整個北方似乎都在劇烈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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