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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在豫西靈寶市朱陽鎮一個叫做北窪的小山村度過的

尚未“知天命”,能說老嗎?偏就喜歡回憶,其實童年一直萦繞在我的腦海裡。在我陸續見諸報刊的文字中,有十多篇與童年有關。

我的童年,是在豫西靈寶市朱陽鎮一個叫做北窪的小山村度過的。全村人家不足二十戶,與我現在所居住的幾百戶人家相比,的确小得可憐。就這樣一個小村,還是有五省人氏組成的,即:河南、陝西、江蘇、安徽、山東。 地域雖是河南省管轄,但真正的河南人僅有我的左鄰,單門獨戶的“五保”奶奶呂秀英。在我的記憶中,“五保”奶奶有九十多歲,滿臉的皺褶像窯後垴盛開的山菊花。看得出她是稀罕娃娃的,遇見就往她窯裡叫,要麼一把南瓜子,要麼幾顆酸棗,往你懷裡裝。母親不讓我吃她的東西,說老人可憐,本來孤兒寡母的過日子就不容易,可兒子十四五歲時突發急症,撇下親娘提前走了。直到晚年,老人無依無靠,全靠鄰裡接濟,生産隊照顧。吃水都是村人輪流去河泊給她挑。好在她一擔水吃兩三天,不見得多擾人。偶爾輪到哪家忘記了挑水,便會喊我父親,一是近鄰,二是父親當着村隊會計,于公于私都不曾推脫。

我是不願去她窯裡的,覺得陰氣重。人好端端的活着,偏弄個大棺材放在窯裡,說是什麼“老本”,油漆的烏黑锃亮。特别是棺材頭上,雕刻一隻大鳥(鳳),搭上油彩,栩栩如生。張牙舞爪的,似要抓個娃娃扔到棺材裡。我慶幸母親不知道這個秘密,不然我頑皮的時候,母親常說的一句話是“再不聽話就把你扔到山神廟後頭的大梁上喂狼”,而不是說扔到“五保”奶奶的棺材裡喂鬼。倒是我這“娃司令”指揮不靈時,會拿後邊這句話恐吓手下的娃娃兵。

棺材上的鳳爪是我兒時的夢魇。

記得有一天,我從後溝玩耍回來,大老遠看見我家那隻大紅公雞,在追琢“五保”奶奶家的黃花母雞,滿院子跑。追上後用嘴叼着黃花母雞腦後的羽毛,展開雙翅騰身躍其背上,身子一陣亂抖。等我想起來驅趕時,大紅公雞已經戰鬥結束,以勝利者的姿态,抖抖羽毛,就像整理衣冠一樣,潇灑的自我活動去了,連看也不再看黃花母雞一眼,沒有一點憐香惜玉的意思,更别說道歉。

我整日忐忑不安,“五保”奶奶家棺材上大鳥,會不會抓我家的大紅公雞扔到棺材肚裡,又會不會給我家帶來厄運,畢竟欺負了人家黃花母雞。事實證明,我的擔心起純屬多餘。最終被抓走的是“五保”奶奶。是否因為我家大紅公雞有着大鳥一樣的利爪?這想法困擾我好多年。

林忠書是我的右鄰,他是什麼時候到北窪的,我已記不清楚。在占絕對數的陝西人裡,他似乎不是最早的。最早的應該是老隊長,以及嚴氏家族。

林忠書是村裡的飼養員。村裡有三頭騾子,負責農藥、化肥、土雜肥往田地裡運送,也負責收獲時節小麥、玉米、大豆、蕃薯、洋芋等的回運。林忠書沒有老婆,自然也就沒有兒女,他感覺最親的,就是不會說話的牲口————騾子。恰恰就是他認為最親近的騾子,讓他丢了一隻耳朵。

生産隊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就一個字:“忙”。人忙,牲口也忙。除非下大雨不能進地的時候,才能喘口氣。一旦雨下多了,人煩,牲口也不安,“咴兒咴兒”的叫。待天一放晴,林忠書牽騾子出窯放風,泥紅騾子似要掙脫缰繩般往外沖。林忠書說:“看把你狗日的騷情的,想女人哩!”霓虹騾子對着林忠書“噗”的打個響鼻,水沫星子噴他一臉。林忠書一邊擦臉,一邊緊緊拉着缰繩。泥紅騾子掙不脫,便烏龍擺尾似的扭動腰肢,緊接着後腿騰空而起尥了個蹶子。林忠書忽覺眼前黑影一閃,急忙轉身躲避,還是晚了一步,“哎吆”一聲慘叫,趔趄着摔倒在地,半個耳朵已飛出一丈開外。霎時間,鮮血染紅了多半個臉。林忠書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當兒子喂養多年的騾子,會對自己下狠招。泥紅騾子知道玩笑開大發了,不再蹦跳,瞥一眼哀嚎不止髒話連連的林忠書,慢悠悠的去吃我家籬笆院子跟前的狗尾巴草。

林忠書從醫院回來,頭上裹着紗布,衣袋裡裝着用報紙包着的半個耳朵。因為其時天氣較熱,村人慌亂中不懂得處理,到縣城時已嚴重感染,以當時的醫療條件無法做對接手術。下院的嫂子看見了,開玩笑說:“你不在醫院裡當下酒菜,帶回來喂狗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可亂抛?可見林忠書是個孝子。

我想,不知他要把殘耳藏在何處,要是被我家的“四眼”狗發現了,在那個貧瘠的時代,定是一次美餐。

林忠書不願再做飼養員,撿回來的這條命得珍惜。閑暇的時光他就抽葉子煙,“呼喽呼喽”響。他用的是銅管水煙袋,據說是用半口袋玉米換來的,金光明亮。抽完後拔出煙管,在煙管後屁股“噗”的一吹,煙嘴裡的灰燼就飛出老遠。不像旱煙袋,抽完後把煙鍋在鞋底或炕沿上“梆梆”的硬磕。讓我弄不明白的是,明明聽得有水響,咋就吸不到嘴裡。

一日林忠書上街,我從窗洞潛入他家,在炕頭上拿起羨慕已久的黃銅水煙袋,人模狗樣地學着抽。先是輕輕地吸,不見有水聲,繼而用力吸,仍不見水音。出于好奇,我将煙袋倒過來一看究竟。沒料到一股黃水披頭蓋臉澆下來,一直流進脖頸裡,并伴有煙葉絲辛辣的苦味。

我在門後水缸裡舀了半瓢水漱口,而後找毛巾擦臉。無意間發現他炕台上有一個小木匣子,上面挂着鎖。匣子也上了一層黑漆,但不如“五保”奶奶棺材上的黑漆亮。想到棺材,一個人在這昏暗的窯洞裡,渾身起雞皮疙瘩。黑匣子裡會不會裝着那半個耳朵?我連滾帶爬從窗洞跌下來,一瘸一拐地跑了。

母親揪着我的耳朵說:“以後還敢翻窗去人家嗎?”我說:“以後不再翻窗去林叔家了。”母親又說:“誰家都不能翻窗去,做賊似的,要去就光明正大去。”我說:“要去就光明正大去。”兒時的教育影響我一生。直到現在去誰家,我都不會貿然而入,而是先在門闆上敲擊幾下,得到應答方才進去。

北窪的夏日不像蘇北這樣熱,它與東面的伏牛山似乎牽連不大,應該是秦嶺山脈的東麓。許是受山道的影響,夜晚常有風輕輕刮過,送來絲絲清涼。

那時候還沒有電視,甚至都沒聽說過。收音機也很少有,隻有在朱陽街偶然見一回。是以左鄰右舍吃過晚飯就聚在我家院子裡,聽我父親說新聞。父親是村隊會計,村裡訂的《人民日報》、《河南日報》都送我家。也很少有人要看,即使偶爾有來要報紙的,無非是給家人剪個鞋樣,給娃包個新書,或者是準備結婚裝飾新房糊牆糊頂棚。

父親說:“x地一家夏日貪涼,晚上睡覺不關門,被賊偷了一袋子高粱。”下院嫂子說:“賊娃子抓到判刑不?”父親說“:“判。偷東西就得判。”林忠書一手托着銅管水煙袋,一手捏着煙媒子,不懷好意的看着我說:“小朝(我的乳名),聽到沒?”我急赤白臉的說:“誰偷你東西了,你才是賊。”林忠書詭異的笑着說:“是誰動了我的煙袋?”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我生氣地說:“呸,誰稀罕你的臭煙袋,又苦又辣的馬尿味。”一院子的人“哄”的都笑了。下院嫂子用手戳着我的額頭,笑着說:“你個瓜娃子!”北窪人不說人傻瓜,而是把兩個字分開,單說後面一個“瓜”字。其實,我不知道,母親已經向林忠書道過歉。現在看來,我那時是真的“瓜”。

林忠書後來搬出了北窪村,據說搬到了陽坡垴。搬走的原因衆說不一。有的說是偷了騾子精料被人發現,沒臉再住下去。也有說是看上了陽坡腦某女人,圖個友善。皆無可考。

我與保證是近鄰,相隔幾個窯洞。他大我幾歲,幾歲呢?現在已記不清楚。我除了帶同齡的娃娃們和尿泥打“哇嗚”外,就喜歡跟他耍。下院嫂子說我像保證的尾巴。保證聰明,會用硬鐵絲握彈弓,還會自制木柄鋼管的手槍。當年,我很崇拜他。

打“哇嗚”是七十年代豫西少兒常耍的遊戲,方法很簡單。用水将土洇濕(也有用尿的,所謂的和尿泥),揉捏成雞蛋大的泥團,感覺軟硬合适時,就将其握捏成中間凹薄,周圈厚實成罐頭瓶蓋樣的形狀,再往裡吐口唾沫,舉起來讓對方看。

問:“哇嗚哇嗚透明不?”

答:“不透明。”

問:“哇嗚哇嗚有縫不?”

答:“沒有縫。”

問:“打爛給賠不?”

答:“賠。”

對方一個“賠”字剛出口,問方已迅速用力将“哇嗚”向對面牆上甩出,讓哇嗚正面觸及牆壁,使氣流沖破“哇嗚”凹薄處,發出“啪”的一聲,音響亮穿透底部者為勝。對方則揪一塊泥巴作為補償。

每當耍得多了,感覺沒新意,便去找保證。保證有一把自制的仿真手槍。試槍時為防備意外,将手槍捆綁在一棵斜放着的槐樹主幹上,然後點燃火藥媒子,圍觀者迅速撤離。“嘭”的一聲槍響,緊接着聽到窯洞垴矮樹叢,像落了一層碎石子,唰唰響————手槍射出的散砂。麻雀驚叫着呼啦啦四下裡飛,卻不見跌落一根羽毛。

記憶中保證似乎有很多事要做,不像我上窪下窪村前窯後瞎竄遊,甚至牛圈旮旯裡都有我的足迹。即使保證在家,他也不許我動他的手槍。看到他斜挎在身上顯擺,用現在的話說,我是羨慕嫉妒恨。嫌他小家子氣,不夠哥們意思。但又不敢表現在臉上,而是極盡谄媚的表情讨好他,以期他高興恩準我放一槍。

機會終于來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打槍。假若那天出現意外,今天就不會有我坐在這裡敲擊鍵盤,做什麼紀事。

太陽端端走到正南坡(相當于十二點左右),保證的父親從地裡回來,在窯門外竈棚下做飯,我與他打個招呼進了窯。保證父親說:“保證還沒回來,你要看小娃書(連環畫)你自己取,在抽屜裡。”

北窪村民風淳樸,睦鄰友好,不論誰家娃兒來,都視同己出。我在短文《故鄉人》裡,曾羅列了他們諸多優良品德,發表在《中國社會報》。

自小在他家耍,環境不生疏。拉開抽屜,驚喜使我屏住了呼吸。手槍,木把鋼管的手槍,就端端放在抽屜裡。我仔細端詳,蓦然發現扳機下壓着火藥媒子。我不加思索,張開機頭,左手持槍,斜對地面,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槍膛裡射出的架子車軸鋼珠,從堅硬的地面彈跳到北牆放着的梧桐闆箱上。保證的父親驚慌失措跑進窯,摟着驚呆了的我,連聲問:“傷者沒?傷者沒?”鎮定後我說:“看到了火藥媒子,沒想到槍膛裡也裝了藥!”保證父親比我都吓得很,臉色煞白,連連說:“看我回頭收拾他!看我回頭收拾他!”

這時才明白,保證為什麼不讓我随便動他的槍。

後來去保證家,再沒看到手槍。再後來,聽說保證把槍拆成了零件。

喜歡去保證家,不單是為了耍槍,還有一個原因,也是重要的原因————為了看書。前面我說過,北窪村不大,就那麼十幾戶人家。文化水準最高的也就讀過國中,還沒念完。自然藏書者極其稀罕。即使誰家有那麼一本半本的,也大多在單調無聊得日月中,變成了消遣時光的卷煙紙。更甚者,撕扯下來揩屁股。在人們看來,書本既不能管吃管喝,也不能頂工分。保證卻例外,在那個幹一天活掙兩分工的年代,他卻能夠藏有《劉胡蘭》《董存瑞》《黃繼光》《歐陽海》《金光大道》《豔陽天》,以及我最愛看的《智取威虎山》等小人書。

《智取威虎山》在村裡熱議時,我已上國小,雖說文字不能全識,但與栩栩如生的畫本對照,也能明白些許。是以常常去保證家蹭書讀。一本《智取威虎山》我蹭了多日也沒讀完。後來逢他高興,允許我帶回家讀。我在放學後,伴着墨水瓶做的煤油燈,一連看了多遍。那會兒不敢往學校帶,一怕大學生娃搶走,二怕老師沒收。回憶起來,這大概是我最早接觸的文學作品。

随着年齡的增長,漸漸地已不滿足連環畫的閱讀。我渴望有一本自己的書。

山裡娃有學上,已是幸事,那還有錢給你買閑書,簡直是扯淡。好在門前窯後山坡上有的是草藥,黃芩、柴胡、沙參、血參、蒼術、地丁、半夏······等。把這些采挖回來,曬弄幹淨,背到朱陽街收購站,就能換錢。這也是村人種地掙工分以外,貼補家用的途徑。

比我大的學生,逢星期天就會挎着紫穗槐條子編的籃子,扛着镢頭,上山采藥,兌換鉛筆、本子、橡皮什麼的。為擁有一本自己的書,我加入到采挖中草藥的隊伍。

門前南坡多有黃芩、柴胡,偶爾還看得見血參。一天,家慶家餘兄弟約我們幾個同學搭夥采藥。在一半山窪,家慶說:“你看這棵黃芩多大!”家餘說:“避開。”随即掄起镢頭挖了下去。看到挖的不徹底,家慶俯下身去用手拔,沒想到家餘第二镢頭緊跟着就下來了。發現時已遲,緊緩慢緩,還是落在了家慶頭上。“媽呀”一聲,家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們圍上去,發現家慶頭上的帽子有一道口子,血往外湧。“弟啊!早飯———嗚嗚———多咬你半個餅———嗚嗚,你就記下了———嗚嗚———這回往死裡挖我!”七十年代,在那個貧瘠的小山村,半個餅子足以讓人耿耿于懷。此時的家餘,傻乎乎的站在那裡,手足無措。一個大些的同學抓一把沙土按在家慶頭上,再用破帽子捂住,急忙送家慶去大隊衛生所。想想,真是後怕。幸虧家餘力氣小,又緩了些勁,要不然家慶的腦瓜就開了瓢。

父親給我5毛錢,不讓再去采藥。那時,5毛錢能買兩三本連環畫。我在朱陽街供銷社櫃台前來回走了好多遍,糾結着是買兩本連環畫,還是買一本小說。最終,我懷着挨罵的風險向同學借了7分,花5毛7分捧回一本兒童小說《朱小星的童年》。

我終于有了一本自己的書。從那時起,我越來越喜歡讀書,漸漸地養成了習慣,這習慣一直至今。每去一個地方,首先要找的不是大型超市、購物中心,而是書店。

今天,當我坐在電腦前敲擊鍵盤,寄托對童年的懷念時,我想,在黨的正确上司下,随着社會經濟的迅猛發展,北窪村的娃們,已經無需再靠采挖草藥買鉛筆、本子了。畢竟,我所記錄的,都是七十年代的北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