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汝河卷着桃花水在贛撫平原上匆匆流過疏山,那蕭蕭墨竹叢中掩映着江南名刹—疏山寺。

在大雄寶殿右側,松杉深處有一幢粉牆小院。雕花木窗棂下,端坐着瘦弱、清秀、眉目凝神的少年陸九淵,漸進入玄思冥想,外部世界的大好春光仿佛和他交融一體了。
亂世的佛門,正是精神避難所。疏山,原名書山。
它的得名是“書”與“山”結緣,“化外人”與“讀書人”磨砻的結果。
此山去金溪縣城西北五裡,距青田八十裡,濱于汝水之涯,海拔198.9米。原本南朝梁大将軍周迪屯兵之地,左有桴鼓峰,右有旗峰,山不高,形勢卻異常險要。唐大中初,隐士何仙舟先生來此結廬讀書,終老山林。他給此山取了個書卷氣很濃的名字:書山。幾十個春秋過去了,消失的讀書聲已被松濤替代。一座荒冢和石竈,留下了儒家文化碎片。曆代學子多有尋迹追蹤者。唐中和二年(882),有矮僧白雲和尚錫杖于此,掀開了“書山”曆史新的頁。白雲,俗名匡仁,吉州新淦人,洞山良價禅師的傳門弟子。
傳說:他結廬面壁,缽食泉飲。一次狂風暴雨,茅棚坍塌,和尚端坐不動,袈裟未濕,時人奇異,争相結緣。大師化緣建“白雲寺”,隻求一袈裟之地。時人更覺驚疑。契成之日,一領舊袈裟飄上晴空,化作朵朵金光四射的雲霞将五峰山水籠罩,方圓竟有十餘華裡。矮師揉藤開山,八方化緣,白雲寺終于在唐昭宗元年(890)竣工。在名士眼裡,這裡宜“書”;在修士心裡,這裡是“佛”。書與山襯美,佛與山結緣,頗具文化内蘊的神秘山史美化了南國河山。白雲寺香火大盛,成為佛門勝地之一。南唐時,此地始改稱疏山,白雲寺則改名疏山寺。白雲長老圓寂時,骨灰塔于疏山,嗣法弟子三十載人《傳燈錄》。疏山寺屬禅門曹洞宗,即撫州宜黃曹山本寂大師與宜豐洞山良價禅師合“曹、洞”二字為宗。北宋期間,太宗趙炅(jong),真宗趙恒,仁宗趙祯皆賜疏山寺禦書匾額。熙甯、元豐年間,王安石、曾鞏等名士文豪均到此遊覽,留下大量詩文題詠。
從此,儒門與佛山結成不解之緣。十三世紀中葉日本國道元和尚來華學法,“曹洞宗”遂傳至東瀛,普照東南亞。疏山寺也香火不斷,法門旺盛。疏山寺風光藏而不露,幽深奇絕。千年古樹和青松翠竹嚴嚴地覆寫着所有山頭。一條石徑上,山門忽現忽隐。聽那山泉淙淙不斷涼氣逼人,真有“泉聲十裡聽蛙聲”的詩境。山巒參差,殿宇樓閣點綴其中,仿佛身入蓬萊飄飄欲仙,轉了幾個彎,便見寺門,果然香煙缭繞,鐘聲佛号,氣度非凡。迎面是“疏山古刹”四個大字,飄逸俊秀,兩邊石聯:“野渡無人流水急,疏山有主白雲閑”。大雄寶殿前用青灰麻石砌成的大方坪左側,有一株枝葉葳蕤,亭亭如蓋的羅漢松,傳為白雲長老親手所植。上得山來,遙見那山的頂峰有一亭;站在亭子中間眺望,隻見撫河浩渺,平楚蒼茫,氣象萬千。蘭台石室,雲根月窟,正是面壁修行,讀書悟道的好去處!
陸氏兄弟倆來疏山寺讀書已經三年了。陸子靜成了遐迩聞名的神童。父親道卿先生滿心歡喜,但也有優慮。陸賀認為:北宋時,傳說金溪縣黃通方家也出了個神童,名叫方仲永,出身農家,五歲能詩,指物立就。父親貪财,馱着兒子走遍四方,讨了不少賞銀,就是不讓仲永深造。一支小苗像碟子裡的綠豆芽一樣慢慢地幹枯一到了十七、八歲,“泯然衆人矣”!王安石為此感慨萬端地撰《傷仲永》。象子靜這樣聰明的孩子,不認真讀書不好好培養,将來很難成材報效國家,有成為第二個“方仲永”之虞。
一天,陸賀将十九歲的子壽和十一歲的子靜叫到跟前:“孩子,我已經向允懷和尚說好,決定讓你兄弟倆去疏山寺讀書。記住:要嚴守寺規山約,不許胡來。兄弟倆為師友。子靜讀《論語》;子壽讀(易》經,以程夫子的《易傳為主(17)。六經之内可以參閱(注18)。其它書籍不準亂翻,尤其嚴禁異端邪說。”這允懷和尚是疏山寺的住持,俗姓陸,青田人,常在陸家老屋走動。陸賀晚年信佛,為疏山寺施主。允懷和尚又特别喜歡陸賀的最小兒子:“六相公天慧聰穎,迥衆異常,當與佛門有緣,請他來寺内靜讀如何?貧僧定當懸榻以待。
陸賀認定允懷的勸說甚善。南渡之後,理學風極盛。福建建瓯的朱熹元晦先生、湖南衡山的張一南軒先生、浙江金華的呂祖謙—東萊先生鼎立為理壇大師,時稱“東南三賢”。理學之風已經吹到疏山寺與禅悅之風相磨砻(注19),形成一股強勁的思潮。北宋人張方平就說了一句使王安石大為驚歎的話:“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既然如此,讓兒子去疏山寺見見世面也好。陸氏兄弟來疏山寺讀書期間,适逢曹山寺淨璋禅師在此傳經,結緣為友。寺裡生活是清苦而又充實的。黎明即起,随喜佛殿;素食布衣,靜坐養氣,允懷授以子靜靜坐之法。除苦讀經書外,子靜最喜聽淨璋禅師傳經講法,并參禅悟機。這天,他獨坐窗下。那本(論語》已經倒本幾次了;他又将孔子的語錄和孔門弟子的語錄分别出,對照學習,悟“道”頗多。正在玄思冥想,忽聽暮霭中傳來寺院的鼓聲:“咚咚咚……”他想:暮鼓晨鐘,即向人生報警。《論語)雖是黃鐘大呂《孟子為何不列入“六經”呢?(注20)自己喜歡子思、孟轲之部《孟子》的雄辯,解卻心頭許多疑點。告子章句》對自己的啟迪就不少。
一個“心”字了得!人心、本心、放心、同心…聖心和凡心有何不同呢?仁義禮智發自“心”之四端,并非外铄,那比幹有“四端”為何盜跖就沒有呢?讀書能發明本心,不讀書的人能發明本心嗎?堯的兒子象,舜的父親瞽叟以至桀纣等幹盡壞事,都是沒有“讀書”麼?反之,放勳(堯)重華(舜)姬旦(周公)姬奭(shi召公)、微子啟、王子比幹都是讀懂“書”的人麼?他們讀什麼書呢?不對。看來古聖賢其是以勝過常人并非完全是讀書的結果。而是“求放心”。
人的本心是善良的,但容易被外界“物、利”引誘而放失,即孟子所謂“放其良心”、“失其本心”者也。“求放心”即将那放失的“善良之心”找回來罷了。疏山寺報時的鼓聲,不正是告誡人們抓緊時間“求放心”嗎?金瓯已缺,半壁河山,淪于異族,鼓聲正提醒一代儒生必須以“求儒複聖”為已任……自己“聞鼓悟道”,也有不少存疑,還得問七九哥去。
此刻,二十一歲的陸九齡正坐在對面廂房窗下讀《易》。他生得虎背熊腰,英俊偉岸,已入郡庠,是個“弟子員”。遊學時,常帶着子靜。他覺得弟弟十分聰敏,才智過人,善疑,一疑便悟,一悟便得。
“七九哥,你為何讀《易傳》不讀《周易》原本?讀《太極圖說》也可。”子靜進門來,第一句就是“為何”!
“程夫子治《易》,比較明白。濂溪先生講的太玄(22);再者,六九哥不是說他的《太極圖說》有誤麼。你看這艮卦,程頤先生的一段诠解說的多好!”
子靜接過《易傳》,認真地讀了七九哥指的那一段文字,沉思片刻,搖搖頭:“我看,并不直截明白。子壽大奇:“你且說說看。子靜笑笑:“我隻解四字“哦,這麼簡易,四字就可概括?“你念易經原文,我來試試。“艮其背,不獲其身—”
無我
“行其庭,不見其人
無物
陸九齡大驚:“你且細解,何謂無咎?”
子靜說:“艮卦為《周易下經》五十二卦。從卦形來看,兩山兼備就是亘象。艮卦是止卦,也是兇卦,其内蘊豐。艮字,有很,限、難擊諸義。象為山,為小石,為野徑,為少男,人間的榮華富貴,生死禍福,均作如是觀。又喻事物均須看正反面。看一人的背面醜惡形象毋需研核全身一隻要無我,逢兇化吉;見到一個熱鬧去處,不要欽羨私利。
隻要無欲,是謂無咎。”
九齡大喜,擊掌歎賞:“弟弟十三歲解易,我不如也。”
子靜當即低眉旸目,默立不語。誰要當面誇他,他就是這個樣子。(陸賀常以兒子為“呆”,子壽不以為然:九十一重“頓悟”,非凡也。)
九齡又說:“你還是遵父囑,讀《論語》,不必分心,如何?子靜說:“剛才聽鼓有悟,特向兄長求教。”随即将自己想的鼓警人心等細述一遍,然後又說:“變在恒中。如今天下大亂,理與義都丢光了,如同這疏山寺天天傍晚擊鼓,振恒了。偏安能安嗎?可是,不少人無動于衷,照舊歌舞升平,升官發财,吃喝玩樂。彼等心中的理義何在呢?偏有那麼多理學先生出來說教,注經解經,支離破碎,無非像有若那樣要别人尊敬他為聖賢那樣好笑!”
子壽長歎道:“弟弟說的有理。道心惟微,人心惟危!理學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我希望你力學悟道,将來也成為理學先生。
子靜搖搖頭:“理學可以救儒複聖嗎?我疑那輩拘儒、腐儒講學傳經,東傳西注,子曰變成我曰,格物變成支離,并非聖賢原意子壽急止:“住口!莫出格了。你不說就不說,一說就不同。走,到山下河邊散散心去。喏,帶上弓箭!
兄弟倆在山下竹林裡對着夕陽彎弓射箭,在萬道霞光中試目力,直練到臂酸手麻。不覺幕色四合,蝙蝠亂飛,月亮上來了……他倆又沿着河堤小路散步,向朦胧的原野山村走去。在大自然恬靜的懷抱裡,兄弟倆誰也不願再說話,好像半句都是多餘的,又似乎物我兩忘了。月色下,靜靜的汝河桃花水顯得更混沌,幾乎看不到它那匆匆的腳步了。沿路,山礬盛開。山礬,即芸香,又名碇花、柘花、玚花。春花開,繁白如雪,常見于江南田野山丘。麥苗搖青在野花的芬芳中,時不時傳來一兩串悶鼓似的蛙聲。那歸巢鳥兒不安的啁啾,更給這山,這寺,這河,這路平添幽趣。
陸子靜面對着這奔流、悶蛙、警鳥白礬、青麥的詩情天地,心潮起伏,悟到了“歸心”和“離懷”,深責自己養尊處優,忘卻饑歉;而那時代付予的憂患意識,使他檢討不安,苦苦思索着答案。
回到粉牆小院,陸子靜在燈下揮筆作詩,題為《疏山道中》(注23)
村靜蛙聲幽,林芳鳥語警。
山礬紛皓葩,隴麥搖青穎。
離懷付西江,歸心薄東嶺。
忽忘饑歉憂,翻令發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