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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淵守孝期滿二次鄉試落榜,謠言四起:“陸家神童”不神了?

宣教公陸賀之死,給陸家老屋子孫留下一個夢幻情結一能否在科舉場上博取功名?能否填補陸氏在南遷兩百多年來無有京官的空白?朱熹先生為陸賀擇地書碑,同時賜聯給陸氏兄弟,鄉人認為此為祥兆,也是鞭策。

可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南宋官家小朝廷給子民投下的陰影卻越拉越長。

紹興三十二年(1162)正月,金國派使者來宣告:完顔亮在侵犯江南時被部将殺死,完顔雍即位為金世宗。抗金大勝,本應乘勝追擊直搗黃龍;但高宗為首的主和派,幻想金人會主動歸還河南的皇室陵墓,仍屈膝稱臣,堅持“賈桂哲學”。洪皓(洪邁的父親)出使金國時,高宗親書手劄:“若彼能從河南見歸,必欲尊如故,朕複屈己,亦何可惜?”抗戰主将張浚陪同高宗巡現金陵時,衛兵見皇帝不行禮;隻要張浚一出現,士兵吼聲如雷,排山倒海,“唰”地一聲施禮……軍威使趙構内心不安。全國上下愛國軍民和朝廷内外主戰反降派都把抗戰希望寄托在張浚。高宗如鲠在喉,倒行逆施,偏偏不用張浚領兵,派心腹楊存中、虞允文為宣撫正副使,朝野大為失望,怒聲沸騰。金朝完顔雍仍以人主自居,野心勃勃,蠻不講禮,宣告高宗投降路線徹底破産。在軍民一片抗敵聲中,趙構的統治難以繼續,宣告“内禅”,傳位趙(shen同“慎”),是為孝宗。高宗自稱“太上皇帝”,退居德壽宮,說他要“以淡泊之心,頤神養志”。這個趙宋官家皇室九哥趙構的偏安政權統治南國三十六年,從“且守且和”到“稱臣貢仇”以至被逼退位,寫下了中國君權史上最屈辱的一頁,朝綱廢弛,儒學岌岌可危。趙,原名玮,太祖趙國胤七世孫,秀王的兒子,故稱“内禅”。他在紹興三十二年六月即位。第二年(16改元“隆興”;又兩年,再改元“乾道”。孝宗上台後,立即重用張浚,準備抗戰,挽回民心;一方面又大興科舉,網羅人材,勵精圖治,頗有一番新氣象。但,這個所謂“七世孫”是否大宋中興之主呢?嚴峻的曆史将會告訴善良的人們。

三年守孝期滿的陸九淵,在乾道元年(1165)乙酉,又逢鄉試。父 再三督促,子靜和煥之第二次參加鄉試。由于他倆不經意刻求功名,倉促上陣,竟雙雙落榜了!鄉人謠诼四起,什麼“陸家神童”不神了、“文曲星”很難降落山村;莫非宣教公葬錯了龍脈,西風卷折了旗子?……陸家老屋的兄弟叔侄們全遵九思《家問》,不以弟子“科舉失利”為病,而以“禮義素養”為重,鼓勵九淵、煥之再戰。

“梭山老圃”陸九韶更是泰然。如果不是先父臨終囑托,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末世,他主張智者更應隐居山林,深究“天人之學”才是。仕途功名,大都是庸儒、俗儒所追求的夢幻。

陸九淵呢?他比六九哥想得更深,走得更遠。

有一位同科落榜友人童伯虞來書說“無我笑”,引起他沉思。他在回函中痛快淋漓地論述了自己獨特的“功名觀”(《陸集》33頁)。一開頭,他就寫道:

“某秋試幸不為考官取,得與諸兄侄切磨于聖賢之道,以滓昔非,日有所警,易荊棘陷井以康莊之衢,反羁旅乞食而居之安宅,有足自慰者

這是段奇語奇文,無愧青田神童。既非“自嘲”,也非“自況”,而是“自警”。古今中外的考場落榜者,也許都認為是“不幸的事”,獨有陸九淵說是“幸”事。因為,他說皇家科舉之路是“荊棘陷阱”,而不是“康莊大道”。他要濾清過去的“非”處,天天給自己敲警鐘,在自己家裡過着安定的生活,與諸兄諸侄坐以論道,這樣就足以安慰自己了!

他 非”在哪?“警 惕啥?什麼才是“ 聖賢之道”呢?

“足下往年心期于予兄子壽,今年又與仆相處,趨向固不凡。近環吾居數百裡間,前此蓋不多若足下者;然仆處足下之館幾半載,而不能回足下眷眷聲利之心,此誠仆淺陋之罪。”

前後兩個“心”字,說明了他對朋友的觀察如此細膩,又如此誠意。責人先責已。在朋友面前要針砭别人的病痛,先檢查自己“淺陋之罪”(罪名甚奇!),然後再“回”他“聲利之心”,受針砭者誰不心悅誠服呢?青年時代的陸九淵,有一種“教育家”的氣質,懂得人情,既誠懇又坦率地針對對方的心理去對症下藥,“自立”也“立人”,話說得尖銳卻又将自己放進去,謙虛而又親切,誰不感動呢?

“曾子曰:祝其庭可以搏鼠,烏能與我歌乎?尼顔子之所樂宗廟之美,金革百萬之衆在其中,此其可以二用其心而期與富貴到達兼得之者哉?記曰:富潤屋,德潤身。

《禮記》載有:“富潤屋,德潤身”,富能裝飾房屋,德能修養品性,誰重要呢?後者,顔回住在陋巷裡,窮得隻有一“便當”飯,一“瓢杓”冷水,還是自得讀書至樂。孔子便贊歎:“賢哉回也!”誰不羨慕宗廟之美,百官之富,但二者不可兼得,就象你嘴裡高聲唱歌就不能捉老鼠一樣。重要的是道德修養,有道德的人,即使不當官他的精神世界也永遠是美的;反之,當官的不講道德同樣是很醜惡的。

孟子曰:趙孟所貴,趙孟能賤之。又曰: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子之時,求人爵者,尚必修其天爵,後世之求人爵,蓋無所事于天爵矣。舍此而從事于彼,何啻養一指而失其肩背。

晉國正卿趙質,字孟,尊稱“趙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趙孟身居高位,掌生殺予奪之權。他高興可以封你的官,使你陡然富貴;你惹得他不高興,他就可以罷你的官,使你複歸貧賤。由此可見:别人給你的“尊貴”,不是真正的尊貴。如果你不珍惜自己高貴的人格,就可能随時變得“下賤”;也許你壓根兒沒有得到“尊貴”,隻是為人所役,一不小心,就會随時被人“所賤”的。人人都希望自己“尊貴”,這是人性中共有的東西。但是,不擇手段的又富又貴,就是“恥

尊貴的東西 人格,無非你自己不愛辱”!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

惜罷了。“天爵”即人的道德地位(思想品德);“人爵”即人的社會地位(功名利祿)。一個人隻追求社會地位,不修道德地位,等于顧全一個健美指頭,卻不顧糜爛的肩背,終将爛遍全身,一切完蛋。

“況又求之有道,得之有命,非人力所可必緻者,而反營營汲汲于其間?以得衷為欣戚,惑亦甚矣。子思曰:“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獲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同“避”)也。”來書謂“無我笑”,此仆之所憫惜,非可笑也。足下雖不言,仆固知之深矣。向仆既不能舉聞足下領試亦不中,甚深欲即書一紙為足下言之,固循不遂。比來此念尤切,方此圖之,竟為來書所先,辄布此為複。”

陸九淵守孝期滿二次鄉試落榜,謠言四起:“陸家神童”不神了?

子思在《中庸》裡,說過一段智慧的話:“人人都說自己聰明,如果用小小的甜頭誘惑他到捕獸的網罟、木籠、陷阱中,卻不知道躲避,這就是人性的弱點。”對待功名得失的高興和憂慮、困惑之深,是沒有必要的。來信說:“不要笑我”,我怎麼能笑你呢?隻是憐憫你,可惜你陷入了泥坑而不能自拔。想寫信給你,又忙于事務而拖了時間;現在你既然先來信,我的情更深,意更切,願直陳我的意見,供你思索。這封信,寫在陸九淵二十七歲落榜之後,可見他年輕時,就是個“清醒者”。他的“功名陷阱論”有五層意思:第一、顔回陋巷之樂與富貴利達不可兼得;第二、富潤屋,德潤身。追求富貴,不注意道德修養,終久不是正路;第三、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依靠權貴,畢竟是“附物”。一個人主要靠“自立”。第四、求“人爵”必先修“天爵”人的思想品德(天爵)是“科舉之路”不能解決的,要靠自己終生踐履解決。第五、陷”指的是:“功名”是國家朝廷給的特權,“特權”既可為民辦事,也可使人堕落;“功名”既可榮身,也可殺身。應當通過正道取得“功名”,不能沉溺、自陷。得失為榮辱則是俗儒。

陸九淵守孝期滿二次鄉試落榜,謠言四起:“陸家神童”不神了?

在《送毛元善序》中,陸九淵更進一步痛斥了科舉的流弊:

“無常産而有常心者,惟士為能。古之時,士無科舉之累,朝夕所講,皆吾身吾心之事則達之天下者也。夫是以不喪其常心。後世弊手科舉,所鄉日随,疾其驅于利欲之塗,吾身吾心之事漫不複講,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弗由,于是有常心者不可以責士。非豪傑特立,雖其質之僅美者,蓋往往波蕩于流俗,而不知其所歸,斯可也。”(陸集241頁)

毛元善,字文炳,建昌人。家有“負郭之田”,“衣裳冠履楚楚鮮明”。但他屢試不第,灰心喪氣,想變賣家産,去周遊天下,了此終生。陸九淵寫此《序》送他。毛君色動情變,謝道:“乃今廓然如發蒙,請從歸矣此。

乾道三年(1167),陸九淵二十九歲,前廊村吳茂榮先生的女兒愛卿已長大成人。吳愛卿,知書達禮,容貌端莊,“幼有異質,女工不學而能,詩書過目不忘”(陸集497頁)。九淵和她情投意合,在這年冬天合卺結婚。在宋時,女兒出嫁,叫“大歸。他倆算是當時的“晚婚”者。乾道七年(1171),吳氏懷孕。八月十七日,陸持之出生。

陸九淵守孝期滿二次鄉試落榜,謠言四起:“陸家神童”不神了?

這裡應當補叙兩件事:陸九思的長子陸煥之在科舉場上屢試不利,棄功名而遊學,成了名士,世人尊稱他“山堂先生”。在雲遊四海時,結識了遠祖同宗的大詩人陸遊,交從甚密。放翁在撫州做官時,常去青田,與九思、九韶、煥之會晤。乾道五年(1169)陸九齡中進士,調“桂陽軍教授”,但繼母鄧氏尚健,以親老道遠,未上;又改興國軍中國“士”的傳統源遠流長。在兩宋,“士”的曆史任務是繼往開來。尤其是南宋,兩個“救亡”任務(救亡聖,救亡國)落在“士”的肩上。時代的使命和社會習慣勢力,還在拉陸九淵走“科舉之路”。但,陸九淵在青少年時期保持了“童心”,就像孟子說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陸九淵,始終是個曆史的“清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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