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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淵一封不媚俗的“狂”文“怪”信——“贽見信”

作者:正接地氣天海

未有還家策,故鄉吾太和。

龍洲沙石健,快閣水雲多。

場屋科名累,江湖歲月磨。

茅柴一杯酒,相對奈愁何。

這首詩出自宋代劉過《阙景初進納長安相值于西采石話及家事因與對酌》,生動寫實的反映出兩宋時期科舉之困之累,

偏偏陸九淵生在那個年代,厭煩科舉的心學大師由此誕生!

紹興三十二年(1162),陸九淵已經是二十四歲的青年了。

按甲子計歲,這年為“壬午”。南宋逢子、卯、午、酉即為“鄉試”之年。在封建社會裡,士人進身之階,别無他路,隻有通過科舉考試,“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陸九淵是不是參加“鄉試”呢?這是他次重要的人生選擇。

科舉,古代又叫“選舉”。從隋文帝開皇年間建立科舉制度以來,曆代沿襲,逐具完備。應當說,這種措施,在史上對于選才得人有其進步的一面,特别是在各朝政治昌明時期。名公鴻儒,清吏幹臣,皆由此出。但是,門第觀念的私心,達官貴人的染指,弊端疊出;考試的文章均為聖賢經典,範圍狹窄,束縛思想,甚至成為點綴太平的空談,泛泛議論的官樣文章,花樣擺設;加上一人得官,雞犬升天,考試成了名利的“敲門磚”。有的考生,終生忙碌,皓首窮經,形銷骨立,得不到功名,隻好怨天尤命,科舉情結難填,以至死林下。進了墳墓,還在做“功名夢”,“靈魂”難以安息。影響下代子孫重複如此。中國封建社會長期落後,也與“科舉”有關。這個“怪圈”,不知埋葬了多少冤魂!

陸九淵一封不媚俗的“狂”文“怪”信——“贽見信”

“宋初承唐制,貢舉雖廣,而莫重于進士制科。其次則三學選補。铨法雖多,而莫重于舉制改官,磨勘轉秩。”後來變異更疊,不大穩定。

南宋形成三級考試:鄉試、省試、殿試。科目不一,時有增減“取士以文藝,不若以德行,就文藝而參酌之;賦論之浮華,不若經義之實學。”一般是經義、詩賦、策問三科。“高宗立博學宏詞科。凡十二題:制诰、诏表、露布、檄、箴銘、記贊,頌序内雜出六題,分為三場,每場體制一古一今。”

兩宋時期,風氣敗壞,盛行一種“投卷”即依靠有權勢的大官“公薦”。考官徇私,師生結黨,變成公害。雖說,趙匡胤和他的繼承人,陸續采取了許多措施,以至規定:不準考生“投卷”,不準“公薦”,不準立師“門”,不準考生喊主考官做“恩師”,自稱“門生”等等,但科舉的弊端有增無減,成了禁锢靈魂的“絞索”,權錢交易的“隐患”。不過,報效國家也隻有這一條通道,要不就隻有隐而不出,老死山林。當時,進退難以選擇的士人都稱科舉為“場屋之累”。

二十四歲的陸子靜對“功名”是不感興趣的。他潛心做學問,在儒、釋、道三大智慧門中優遊出入,眼界更高,思路更廣了!他一心想繼承道統,别樹哲學旗幟,為拯救國人的靈魂,尋找一片綠蔭。社會媚俗的萎靡之風,他不屑;學壇門第之見,他不怕;功名利祿更是他從内心深處瞧不起的玩意兒。精神上的苦刑使他超脫世俗;精神上的曆險卻在前路等着他。那些竊祿者和庸人俗人卻誤認他為“狂”若“怪”,是個書讀多了的“書呆子!

三年一考,他無動于衷;官樣文章的“程文”,他不屑一顧;偶爾瞧瞧,那是做樣子給父親看的。他與和尚、道人、隐士、百工、農夫、引車賣漿者流交朋友,清談論道,在社會底層的平民中汲取智慧,豐富學殖。更可慮者他不迷信權威。“六經”是他的注腳;孔子、有若、子貢、程頤以及當時“東南三賢”之一的朱熹先生某些不對的言論都是他挪揄的對象。他的思想好比野馬、馳騁六合,上下求索;他的語言往往僭越,驚世駭俗。

陸九淵一封不媚俗的“狂”文“怪”信——“贽見信”

他說:“凡事隻看其理如何,不要看其人是誰。”在思想極端禁锢之南宋,誰敢否定聖賢權威,隻有陸子靜這樣的狂人,怪人!

道卿先生看在眼裡,急在心裡。這還得了?陸家老屋好容易出了一個神童,難道又是“方仲永”?已經有了個老四,難道老六又要做隐士?子靜不走科舉“正路”,為異端邪說所惑,離經叛道,成了“狂人怪人”,這個甯馨兒不就完了?他越想越怕,子不教,父之過啊!

陸賀喊來老四九韶,老五九齡共商大事,仿佛兒子的前程全靠父兄的安排。

陸九韶生性閑逸,他非常了解六弟子靜的立志,婉言勸說:“人各有志。子靜的闊大氣象不是世俗所能限制的。請父親放心,他不走科舉之路,也能成才。

陸賀喝道:“胡說!”

九韶道:“孩兒是實說。科舉雖是正路,但宦海風雲,也有陷溺其中不能自拔的。遠的不說,就說近的吧,紹興二年壬子科,高宗皇帝親點狀元張九成先生,他的金殿對策文章寫得多好!女詞人李清照看了文章有詩誇他:“露花倒影柳三變,夜桂飄香張九成。易安居士将張九成與北宋才子柳永并提。結果怎樣呢?他因事得罪了秦桧,貶官放逐,在江南西道南安縣寶果寺中住了十四年,從宗杲禅師遊,皈依佛教,成了閑雲野鶴。再說一個信州玉山人汪應辰,十八歲在乙卯科高中狀元,少年得志,魁甲天下,也因正直不阿,得罪秦桧,自己受害還株連家屬,結果更慘……”

陸賀很不高興,截住他的話頭:“算啦算啦。以你看仕途,直截是地獄門。你在子靜面前如此說,他是愈聽愈鹘突(糊塗)啊!”

陸九淵一封不媚俗的“狂”文“怪”信——“贽見信”

陸九齡不以為然,他說;“父親,孩兒認為仕途艱難,并不能阻止男兒報國之心。一個人,能否做聖成賢,就在他能不能用道德修養來充實自己;一個官,能否勵精圖治,就在他能不能适應朝廷需要做出政績。宦海浮沉,難吉兇,但有志之士不應氣餒。就說本朝科舉也有忠言得寵的。

紹興二十七年丁醜科狀元,溫州樂清的王十朋,耿直敢言,力勸高宗親賢臣,遠奸佞,直指秦桧禍患,甚得皇上信任,委以重任。國家正值多事之秋,陸氏子孫必須有志于天下,不計個人安危。科舉乃進身之階,儒士不應考何為?報國救民,光宗耀祖,國士不出在我江右大族,豈不要坐等蠻夷的欺淩與宰割?”

激昂慷慨的話語,使陸賀振奮,忙問:“子靜前程,你有何看法?

陸九齡不慌不忙地說出個人來,姓李,名浩,又号桔園先生,臨川人,紹興十二年進士。他學問了得,做過吏部侍郎,風裁素高,涵養渾厚。現居撫州待職,九齡道:“李侍郎非常熟悉科舉和程文,我在郡庠時聽過他講學。他待我友善。不妨選個日子,我和六弟前去拜訪桔園先生,如何?”

陸賀大喜:“如此甚好。煥之也一同前往。”

九韶不好再插嘴,也随和地笑笑。

九淵知道父兄的決定後,開頭怎麼也鬧不通。他認為:六九哥的話正合他的心意,七九哥的主意并不高明。雖說傳聞那位桔園先生品學兼優,為人耿介,外号“李直講,;但去投漫刺,拜谒他,這不就是“投卷”、建“師門”,以圖“公薦”麼?如此媚俗行為,他子靜怎麼可幹呢?九韶卻勸他:“父命難違。我已退隐山林,可免俗事;你風華正茂,父親望子成龍心切,你就從俗不媚俗吧。”

九淵為了此事,夜不能眠。怎樣做到既不逆父命,又不媚俗呢?兩全齊美的辦法隻有:第一次登門拜訪名人或長輩,一般必須攜帶豐厚的禮物。他自己決定不遵此俗套,僅作短文為“贽見書”。投去如何?桔園先生讀了贽見書或喜或怒,或親或拒,他是不去考慮的。于是,他挑燈夜坐,揮筆作書:

“古之學者,汲汲焉惟君子之見。非以其位華要之地可以貴己也,非以其積祿邑之赢可以惠己也,非以其妙速化之術可以授已也,然而人宜之。後世反此。凡有仆仆于人者,必其位華要之地者也;不然,則積祿之赢者也;不然,則妙速化之術者也。非以是三者,雖君子無見焉。有不是三者之為,而惟君子之從,必相與群而耶俞(挪揄)之,以為狂且怪。

某生七歲讀書,十三志古人之學,今二十有四矣。而漫刺未嘗有所投,乃汲汲焉登閣下之門,固衆人所耶俞以為狂且怪。然而甘心犯之,惟以古人自慰耳。教而進之,于閣下固宜。”(《陸集》46頁)

這是篇“狂”文“怪”信,在當時風氣靡爛的南宋社會實屬罕見。古來學者,隻真誠地拜見有道德學問的人,并不是企圖以他華貴顯要的地位來提高自己,也不是因他有豐厚錢财可以惠贈自己,更不是貪他有什麼門路、妙計可以告訴自己。心情急切而又匆匆忙忙去拜見位官場人物,既不求功名,也不求利祿,更不求心術,那他去幹什麼呢?七歲解經,十三志古人之學,二十四歲從來沒有向高位的大人投過名片的陸九淵,以辛辣的文字諷刺流俗的趨炎附勢,而以狂人怪人自居,不怕衆人揶揄恥笑。

陸九淵一封不媚俗的“狂”文“怪”信——“贽見信”

第二日,他将“贽見書”上交父兄。陸賀一見大驚,這是兒子寫的嗎?太不像話!怎麼能這樣寫呢?一時氣得滿臉愠色,半響不吭聲,走來走去……早春天氣使老人遍身寒慄:“你,你太唐突了!這像贽見書麼?……重寫!”子靜說:“要重寫,我就不去。”陸賀瞪了他眼:“你?你們說說。”九齡心底也覺得弟弟不懂禮貌,但又欣賞子靜的文筆和勇氣。他深知老六從小就自有主張,不受任何人左右,連忙向父親進言:“李侍郎是位名士,高風亮節。弟弟這封信也許會得到他的青睐!”九韶從心裡佩服弟弟的德才,他也進言:“這封信是古今難得的奇文。文中并沒有傷害李侍郎,隻談自己的志氣,相反還肯定了桔園先生是位有道德學問的正直學者,這有什麼不好又有何妨礙呢?”九韶、九齡如此這般一說,陸賀老先生氣消了,也就依從了兒子但堅持要備份厚禮。六九、七九哥也勸子靜和光同塵,子靜預設了。父子互相退讓,圓滿地實作了“臨川之行”。

李侍郎早知陸九齡有個傑出的弟弟,見面分外高興,審視良久曰:“玉樹臨風,名不虛傳。宇宙吾心之說,可謂創見!陸九齡驚問:“桔園先生從何得知?李浩說:“許忻告我。”九齡說:“許先生可好?”李浩說:“唉!說來話長。他因在吏部時上疏極論和議不是,得罪皇,谪居撫州多年。最近朝廷召回,派他去邵陽做知府,料不到一上任就病倒,與世永訣!

陸家兄弟叔侄黯然。大家都為許忻先生默哀。

陸九齡說明來意後,九淵取出那封“贽見書”呈給桔園先生。李浩接信,細讀一遍,心中驚喜:“好!投漫刺而無所求,拜大人而不媚俗,君子之風也!我來問你:你是治則進,亂則退的伯夷呢?還是治亦進亂亦進的伊尹呢?”

子靜對道:“晚生無有伯夷之傑,也少伊尹之才。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

李浩說:“既然如此,為何對科舉不感興趣?”

子靜又對道:“大抵天下事,須是無場屋之累,無富貴之念,而實實在在去平居做學問,研核)天下治亂、古今得失的人,才算是有筋力報效國家!”(《陸集》88頁)

一聽此言,桔園先生大奇:“唔唔,高論!”說完,又轉問垂手侍立的陸煥之:“小相公以為如何?”

煥之拱手道:“不用正當的方法去竊取富貴,弟子以為惡;不用勤儉的方法去擺脫貧困,弟子以為恥!”

桔園先生大笑:“你是侄輩吧?陸家三代人都有道德,可敬可敬

九齡忙道:“舍弟舍侄年輕,說話不知輕重,還望海涵。家父派我等登門,一為求教,二為程文範本,三為選籍。”

陸九淵一封不媚俗的“狂”文“怪”信——“贽見信”

桔園先生道:“道卿先生如此誠意,下官敢不盡力。當今,新天子準備登極繼位,大開言路,廣羅才彥,中興大宋王業,正是報國之秋。爾叔侄如此俊才,何愁無功名?據我所知,程文多以論中興之道為要,但不可過多涉及和與戰,切記切記。至于京都注籍、詩家經賦多有人選,惟獨周禮一科缺人報名。爾等好自為主。”說完,當即取出程文範本數十篇,以供揣摩之用;并細講當今選才之道,科舉場中的竹幕,人事弊端等等,無不詳盡。

九齡謝過先生指點,帶着子靜、煥之回家向父親複命。從此,槐堂存齋焚膏繼晷,通宵達旦。兄弟叔侄精攻周禮,熟程文,為科舉應試做好紮實準備。道卿先生不時親自指教子孫。九韶雖說是梭山隐士,自己無心功名,但奉父命也得常下山,在槐堂講經明義,做些輔導工夫。

場屋之累,陸九淵能幸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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