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裡濱,波濤拍打海岸,遠處是江之島。紀子與她父親的助手服部迎着微風,騎車遊玩。紀子已在适婚的年齡,但心念老父,遲遲不肯出嫁。
腰越,滿福寺門前一處拐角道口。秀一騎着單車追趕着電車,白襯衫随風飄舞。他眉頭緊鎖,正盤算着如何殺死繼父。
極樂寺站前,小玲與風太逛完花火大會,互相道别。夜蟲小吟,風太鼓足勇氣,誇贊了小玲的浴服。
稻村崎海角,警察們正布下重重陷阱,引誘藏身于此的綁匪銀次郎。
這是四部日影裡的橋段,人物們或幽怨、或青澀,或陰郁、或暴虐。在人生轉角處,他們命途迥異。他們的身影,穿梭在山、海、隧道、鐵橋組成的光影時空中。将他們串聯起來的,是湘南海岸之光——江之島電鐵。

△△江之電·鐮倉高校前站
「電影正觀看着我們」
江戶時代晚期,日本坊間盛行外出旅遊,目的地是關東的江之島和鐮倉——它們是當時百姓心中人氣最高的旅遊名勝。明治35年,江之電作為通往鐮倉和江之島的觀光列車開通。現役車輛中,最古老的是300形,它裝扮着綠色與奶油色的外衣,懷舊風格十足。平成9年,為紀念通車95周年而建造的複古車輛,因其效仿東方快車的設計,大受歡迎。
△△綠色和奶油色的組合構成了江之電色
江之電東起鐮倉。那裡是六百多年前,幕府時代的日本心髒,也是無數日本藝術家的聖地。小津安二郎葬在那裡,墓碑上寫着大大的“無”字;川端康成穿過長夜隧道,于鐮倉的居所裡,用瓦斯自戕,去到了雪國。
△△在道路間穿梭的江之電,
已和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交織在了一起。
川端康成在鐮倉聽見了“山澗深處的海浪與風聲”,便将其暗喻為人心的悸動,創作了《山之音》。名導成濑巳喜男于1954年改編了該小說,将其搬上大銀幕。原節子飾演了柔美的女主角菊子。她的表演極具親和力——她招牌式的、令人深深沉醉其中的笑容,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日本。
△△出了極樂寺站,徒步5分鐘便是被稱為“紫陽花之寺”的成就院。
參道的石段兩側,種植着和《般若心經》字數一樣的262株紫陽花
那并不是原節子最經典的表演。在《東京物語》的尾聲,小女兒京子(香川京子飾)無奈地說道:“這個世界太令人失望了。”原節子飾演的二兒媳紀子微笑着回答她:“是的,世界是令人失望的啊。”那一刻,你會感到,電影是有别于其他藝術形式的,偉大的存在。
另一面,二兒媳紀子對整個家族超越血緣的無私之愛,以及在喪夫後,孤獨孓然的境地中微笑着與世界相處,這令人感到無限的暖意,這恐怕,也是所有的小津安二郎電影的精髓所在。原節子在那一刻的微笑與對白就像是一面深不可測的鏡子,有時,并不是我們在觀看電影——與原節子一樣,電影端坐着,面帶微笑,正觀看着我們。
《晚春》開啟了原節子與小津悠長的合作之旅。從此,她化身為小津電影中“永遠的女兒”。當然,《晚春》中的她尤為令人津津樂道——她将父女情感中若隐若現的戀父情結,以一種含蓄、隽永的方式表現了出來。
《晚春》的故事發生在鐮倉。影片的第一個鏡頭,便是春末午後的北鐮倉車站。外景地,有江之電沿線的七裡濱、江之島。最後一個鏡頭,是夜幕下的鐮倉大海。鐮倉與湘南海岸的地域背景,對那時小津極為重要。二戰後,鐮倉是東京文化人的避難所,它填補了小津因東京百廢待興的荒蕪而興起的失落感。《晚春》也是編劇野田高梧和小津于二戰後的第一次合作,它為小津日後的作品定下基調。那時,小津與野田時常去鐮倉拜訪他們的前輩、作家裡見弴。看完《晚春》後,裡見批評小津,說片尾女兒紀子出嫁後,父親于家中含淚削蘋果這一幕太迎合大衆,匠氣十足。小津聽後深自檢討。
△△比起禦靈神社的紫陽花小道,
從它面前駛過的江之電和紫陽花更是構成一幅畫,
成為了無數鐵道迷的聖地。
電影公映後不久,在裡見弴的影響下,小津定居北鐮倉,與母親一起生活。裡見、小津與野田兄弟三人,隔三差五,會在位于茅崎的旅館“茅崎館”裡吃天婦羅,喝清酒。裡見寫小說,野田寫劇本。正是在這段歲月裡,小津與他的作品開始聞名于世。
與前輩小津一樣,是枝裕和也時常會跑去茅崎館構思電影。是枝裕和成為導演時,日本的電影環境已經不允許他如前輩小津一樣,奢侈地長期窩在旅館寫劇本了。早些年,拍《步履不停》時,他在茅崎館待了一個星期。用他的話說,“受盡折磨”:老舊的走廊地闆吱吱作響,房間的電燈昏暗,空調裝置也不行。但每到夜晚,黑暗的中庭就會傳來白天聽不到的海浪聲。一想到小津導演或許也曾聽到此般聲響,是枝裕和不由得感觸良深。
在前輩成名的地方,是枝裕和完成了《海街日記》的劇本。這個鐮倉四姐妹的故事,改編自吉田秋生創作的同名少女漫畫。吉田對是枝的唯一要求,是好好拍攝“鐮倉的四季”。是以,看完《海街日記》後,你能明顯感受到,鐮倉才是電影的主角,是枝裕和用唯美的影像将電影的重心放在了“時空”更疊上:影片伊始,夏天,是枝裕和用搬家橋段,令“家”登場,到影片尾聲,冬天,是枝裕和以小玲(廣濑鈴飾)的視角,将“家”的概念延展到整個小鎮,直到最後鏡頭裡的大海。
是枝裕和一方面描繪了“現在”的時間線上,家人被時光的改變;另一方面,他也告訴人們,過去的歲月,是如何影響人物的。電影中,江之電像是時空列車,它頻繁出現,串聯起新舊時光中的人物與情節:由比濱站,小玲和風太(前田旺志郎飾)在沙灘上聊櫻花;稻村崎站,幸(绫濑遙飾)與椎名(堤真一飾)在海岸的石階上長談。七裡濱站,四姐妹兩度在海邊散心,影片末尾,她們一同由此向稻村崎海角走去。極樂寺在電影中數次出現,成為了連接配接四姐妹居住的老宅與整個鐮倉的重要坐标。值得一提的是,電影中關于極樂寺法事活動的場景,是極樂寺第一次允許劇組在寺内拍攝,人們有幸第一次在大銀幕上見到了寺内怒放的紫陽花。在表現時空更疊的同時,是枝裕和稱得上是幸運地,通過極樂寺内的珍貴影像,帶出了生與死的意境。
「轉角的前方,風景令人懷念」
明治31年,江之電的建造團隊鋪設鐵軌時引起了人力車夫們的公憤,他們掀起了反對江之電的運動。那些贊成修設鐵路的人們,提供了他們的土地作為鐵道路面——便是現在仿佛縫補着每片住宅街的蜿蜒線路。
從鐮倉至終點站藤澤,江之電僅10公裡長。其間,鐵道和民居幾乎融合在了一起——人在車上,民宅陽台上擺放的花朵觸手可及。它的另一個顯著特點是:全線約93處轉角彎道。江之電每轉過一個彎道,便令人們與未知的美景撞面。
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是:情侶走進影院,尋找座位時,會下意識地手拉着手,在影院外他們可能都不會這麼親密。你可能會說,這是對漆黑與安靜的環境的自然反應。但這也是即将開啟一段未知旅行時的反應——電影院裡的座位,就是江之電的座位,因為前一分鐘你還在居民區裡兜轉,下一刻,它就帶你去到了海邊。坐在江之電裡看沿途的風景,就像在看一部每秒劇情都在發展、猜不到結局的電影。
△△三木聰執導的《轉轉》,就像是一部坐在電車上,從窗外觀看到的電影。
三木聰執導的《轉轉》,就像是一部坐在電車上,從窗外觀看到的電影。負債者竹村文哉(小田切讓飾)被債主福原愛一郎(三浦友和飾)一頓修理,依舊無力還債。福原無奈之下提議取消竹村的債務,但條件是,陪他在東京散步。
于是,頹廢青年與頹廢中年開始漫無目的地閑逛,聊着無聊、甚至略低俗的話題。他們漸漸地互相了解,并開始回憶各自的過往。原來,福原多年前誤殺了妻子,始終走不出陰影;竹村從小被父母遺棄,從未和父親單獨外出,夢想和父親坐一次雲霄飛車。
△△福原無奈之下提議取消竹村的債務,但條件是,陪他在東京散步。
一路上,他們擰掉了老奶奶的自行車車鈴;遇見了偷女孩衣服的假面超人,想起和中年婦女出軌未成的驚險;在火星來的女畫家家裡喝過期好幾年的咖啡;買不起鳄魚衫給喜歡的女孩,于是貼了個鳄魚的标志在polo衫上,結果标志當衆掉下;尾行一位衣着華麗、技巧拉風的電吉他手,結果看見他在兩位拿着警棍的警察面前突然停止了狂躁的曲風,畢恭畢敬地說:“晚上好。”
再走下去,下一個轉角處,他們說不定能遇見更多有趣的人事。
旅程的尾端,電影的結尾。如父如子的兩人行将分别。福原與家人請客,喊上竹村,圍坐着吃頓散夥飯。竹村知道,這頓飯後,他們的東京散步之旅即将結束。從未體驗過家的溫暖的竹村在席間不禁流下了感動與遺憾的淚,一邊解釋說,自己是被咖喱辣哭的。
△△如父如子的兩人行将分别。福原與家人請客,喊上竹村,圍坐着吃頓散夥飯。
短暫地忘卻了自己的身份,将遭遇的人與事融入我們之中,《轉轉》中的竹村與福原即是如此,觀看着他們的我們,也是如此。這是行走與電影共同的本質,它決定了我們穿梭在此處和彼處之間。生活如果像電影一樣該多好?一個剪輯後,下個場景就可以是10年、20年後,那能略過多少平淡與瑣碎啊。
江之島電鐵線就是一部長達34分鐘的電影精華。
電車外的世界,除了民宅、山海、鐵橋,還有上下學的孩子;穿着浴服在平交道口等待電車駛過的美麗女子;扛着沖浪闆向海邊走去、皮膚黝黑的男人們。如果你也在風景中,可以選擇向正襟危坐的駕駛員招手示意,他們會回以微笑,向你招手——這就是旅程中的“未知”,與看電影一樣,人們隻能與“它們”相逢,卻不能一起生活。我們相逢在一片無人能停留的天空下,然後汽笛響起、字幕打出,我們不得不離開。
江之電曆史上“最年輕的駕駛員”新田朋宏,就在電車上完成了與未知世界的短暫相逢。
△△江之電曆史上“最年輕的駕駛員”新田朋宏。
他出生後7個月,不幸患上了擴張型心肌症——先天心髒病的一種。他的父親是鐵道迷,時常帶給他各種關于電車的玩具和圖書,并帶他乘坐江之電。朋宏君從小便有個夢想:成為江之電的駕駛員。可病魔不斷向朋宏君伸出魔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
江之電的高橋次長得知此事後,立馬許諾幫助完成朋宏君的願望。可對于沒有鐵道駕駛資格的朋宏君來說,駕駛江之電,是違法的。江之電本社最終決定,讓朋宏君進入駕駛室,感受駕駛員的工作狀态。那是初冬時節,寒冷是心髒病病人的大敵,他們甚至考慮了突發情況,演練了無數次緊急搶救。
就在各種準備都在進行中時,江之電總務課長楢井得知,朋宏君的母親欲子,因身體狀況,從來沒能和他一同乘坐電車,便離世了。每次朋宏君乘坐電車時,總會對爸爸說:“我想和媽媽一起坐哦。”這份情感,不正是和成為電車駕駛員是聯系在一起的麼?楢井的直覺讓他做出決定:不能隻讓他進入駕駛室,要讓朋宏君成為真正的駕駛員。
△△再走下去,下一個轉角處,他們說不定能遇見更多有趣的人事。
1998年11月11日,天空萬裡無雲。朋宏君穿着江之電為他準備的制服,從藤澤到鐮倉,開始夢想之旅。江之電全線各個車站的從業人員,一路向朋宏君敬禮緻意,這在江之電百年曆史中,還屬首次。
朋宏君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走向駕駛席,同行的醫生們都驚呆了。職業駕駛員扶着朋宏君的小手,駕駛着電車,完成了旅途。随後,他穿着制服,坐上了急救車,傳回了醫院。4天後,朋宏君離開了人世。
在這之後,楢井每次都會和公司的新人說起朋宏君的故事:“有如此愛着江之電的孩子,我們必須努力工作啊!”
出入江之電的總部的員工,一定會通過一道牆,牆上挂着僅擁有16年短暫人生的鐵道少年新田朋宏的畫作:男孩駕駛着江之電,幸福滿足。 c
【本文轉載自《在日本》第二期。微信公号“在日本mook”(injapanm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