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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吳宓先生

作者:海峽網絡
我所知道的吳宓先生

1937年春,吳宓在清華園留影

國學大師、教育家吳宓(1894-1978)早年留學哈佛,精研英國文學,回國後在清華等多所高校任教,學術研究成果斐然,桃李遍天下。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李永晖撰文,回憶與吳宓的交往片斷,追慕先生的博古通今、獨立自由的學問人格,思索時代風雨侵襲下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沉浮。本文選自《世紀》雜志2015年第一期。

1965年我考取西南師範學院(今西南大學)外語系。離開家鄉前,西師外語系畢業生、在我母校四川新都大豐中學任教的劉昌和先生前來道賀,并向我介紹說:西師校園很大,風景很美,師資力量很強,特别是著名學者、詩人、紅學家、翻譯家和中國比較文學研究之父吳宓先生在此執教,為西師這所名校平添了一線異色。

聽了劉先生的這番講述,我對吳宓先生肅然起敬,決意到校後一定要去拜訪他,向他請益。

上門向恩師請教

到了西師後,我打探到吳宓先生有一個幾成定式的生活習慣,即每天晚飯後都要從居所文化村出來,沿着大操場到三教樓這條路散步,于是便邀約同班同學唐永齊與我一道到大操場邊“候駕”,一睹這位泰鬥級學者的風采。到了大操場邊約摸等候了半個多小時,吳宓先生果然現身了。他七十多歲,個子瘦小,面目清癯,秃頂,戴了副極為普通的眼鏡,身着灰色布衫,腳穿圓口布鞋,毫無一點大教授的派頭,俨如四川人所稱的“糯米老頭”。但若細心觀察,也不難發現有與衆不同的地方:他散步時左臂挂着拐杖,顯得有點洋氣。他散步不是慢悠悠的,而是一搖一晃地作細步,走得非常之快,酷似“神行太保”。他走路時雙眼直盯路面,決不左顧右盼,精神之專注,有如做學問一般。

入讀西師外語系,教授我們漢語言文學的老師是中文系教授楊欣安先生。由于我酷愛中國文學,習作成績不賴,楊先生挺喜歡我。當與楊先生混得較為熟絡以後,我便向楊先生啟齒,請他帶我去拜訪吳宓。殊料楊先生以“教務忙”為由,拒絕了我的請求。老夫子畢竟是老夫子,終究經不起我的死攪蠻纏,他最後還是應允了。于是在沒隔多久的一天晚上,楊先生便帶我去到文化村一舍,見到了我心儀的吳宓。

吳宓的房間不大,隻有兩間屋子,外住先生,内住保姆。先生所住的這間屋子,陳設極其簡單,隻有一張床、一個寫字台、一個書櫃和一把藤椅,看上去顯得有些寒碜。楊先生向吳宓問安後馬上切入“正題”:“這是外語系李生,我的學生,四川新都人。李生對宓公很崇拜,故今夜帶他來看望你,向你聆教。”

吳宓聽罷直擺手說:“宓老朽無用,愧不敢當,欣公很有學問,要好好跟欣公學。”說罷轉過話鋒:“新都乃文昌之地,明代出了個狀元叫楊升庵。升庵先生著述等身,是個大學問家,且很有氣節,十分了不起。”随即沉吟升庵先生被流放永昌(今雲南保山)途中所著的一首詩:“僧房逢著款冬花,出寺吟行日影斜。十二街頭春雪遍,馬蹄今去落誰家。”吟罷長歎一聲,流露出他與當年升庵先生一樣,懷才不遇,滿腹愁怅與凄怆。

第二次到先生家是一個冬夜,我向先生請教怎麼才能學好文言虛詞活用。先生告訴我:“掌握文言虛詞活用,其實并不難,隻要多讀、多記、多用,特别是結合日常生活使用,一定能學好。”旋即以“之”字為例,給我講授它的若幹種用法,并現身造句:“譬如我送你到重慶,我便可說‘吾送李生之重慶’。這裡的‘之’是動詞,‘去’和‘到’的意思。”這次聆教,我受益匪淺,永生難忘。

第三次到先生家是1966年的一個春夜。我将自己寫的一篇兩千字散文《春到缙雲山》送先生批改。先生伏于燈下,将此文細細地看了兩遍,然後笑着對我說:“散文難寫,短篇散文更難寫。這個短篇尚可,如若改用直書和繁體字就更好了。”先生之是以要我使用繁體字,後來我才知道是他對使用台灣字持有異議使然。

那時我太嫩,思想單純,每去一次先生家回來都要将實情告訴同學。殊料這一“實情告訴”卻給我帶來一些麻煩。出于對我的關心,班裡一位“團幹”告誡我:“你不是正在争取加入共青團嗎?共青團員必須具備敏銳的政治嗅覺。吳宓很反動,前年‘四清’運動挨了批,如果你繼續和他攪在一起,就會喪失階級立場,斷送自己的政治生命。”“團幹”所說的這番話,着實把我吓壞了,從此我再也不敢去找吳宓先生。

“文革”中慘遭迫害

我所知道的吳宓先生

“文革”中的吳宓

1966年中央下達《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很快延燒到西師,甯靜的校園頃刻間沸騰起來。吳宓首當其沖,難逃一劫。據我所知,中文系“革命小将”給吳宓羅織的罪名大抵有這麼五條:一是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先生主編《學衡》,竟樹起拂逆時尚、獨領風标的大旗,與魯迅打筆仗。二是在上個世紀舉國上下鬧饑荒的“三年困難”時期,先生在課堂上給學生講授“何況”一詞的用法時造句說“三兩尚不足,何況二兩乎”。先生使用這句話作例句,被說成是“發洩對現實不滿”,“惡毒攻擊黨的糧食政策”。三是先生授課、寫文章,甚至因丢失一串鑰匙寫一則遺失啟事,皆用繁體字,從不寫台灣字。台灣字是國家頒布的,不寫台灣字就是“反對黨和政府的文字改革”。四是先生經常寄錢給情同兄弟的亡友、著名詩人吳芳吉之子,幫其解決生活困難,不時還周濟個别有“政治曆史問題”、生活窘迫的教師。于是上綱上線,厚誣先生“拿人民的血汗錢去養活資産階級的孝子賢孫”。五是愛妻鄒蘭芳去世後,每逢生辰和忌日,先生吃飯時總得多擺一副碗筷來寄托哀思,有時到北碚街上看電影,還要多買一張票放在自己旁邊座位上,以示陪夫人共享歡娛。殊料先生所采用的這些紀念亡妻的方式,竟被說成“迷戀小資産階級生活情調”。為了抓“現行”,覓“鋼鞭”,中文系革命小将還對吳宓先生實施抄家。可是“戰績”不佳,隻從先生床席下面抄出一些用香煙盒紙記的日記,所記内容全屬“早餐稀飯一兩,饅頭兩個,雞卵兩枚”之類的生活流水賬。“小将”們看了哭笑不得,空着兩手,悻悻離去。

1966年夏天是革命小将開展“大揭發大批判”的狂熱時段。我親眼目睹了這麼一些“批判”場景:一是“群醜亮相”,即将包括吳宓在内的全院數十個“走資派”和“牛鬼蛇神”弄到網球場挂黑牌、戴高帽,“坐噴射機”,讓烈日暴曬,一個個被折騰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苦不堪言。二是遊街示衆,即押着包括吳宓在内的全院數十個挂着黑牌、被打入另冊的“黑幫分子”到北碚遊街,進行人格侮辱,如若哪個不低頭或走得慢了點,将被呵斥甚至挨打。三是“開小竈”,即在大禮堂單獨批判吳宓。盡管場内彌漫着濃濃的“火藥味”,先生總是埋着頭,眯着眼,一聲不吭。一位“小将”見先生如此“頑固”,便氣急敗壞地沖上台,揮起皮帶朝他頭上一陣猛抽。他痛苦地用雙手捂住頭頂,看着這位“小将”說:“同學,别打了,已經流血了。”于是幾位“小将”一擁而上,在一片口号聲中将先生拖下台,弄到學校衛生科去包紮。目睹先生慘遭毒打,我不忍心看下去,心頭十分難過。

1970年,我畢業離開西師,再也未見過吳宓。先生後來的情況,我從中文系老師那裡零零星星地知道一些。據說在1974年的“批林批孔”運動中,中國學界敢于站出來旗幟鮮明地反對“批孔”的人為數不多,吳宓就是其中一位。聽中文系一位老師講,有一天系裡召開“批林批孔”大會,有個“造反派”跳起來要吳宓批判孔子的“克己複禮”,殊料這位倔老頭子毫無畏懼地站起來高聲頌揚孔子“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的思想,并慷慨激昂地說:“‘克己複禮’是很高的道德标準,林彪是反革命,他永遠做不到!”先生的這席話,弄得全場一片嘩然,搞得這位“造反派”灰溜溜的,憤憤地罵了聲“老頑固,反動透頂”便離開了。類似這樣在批判會上“攪局”還有一次:有個“造反派”在批判吳宓時罵先生是“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先生聽了十分不滿,馬上站起來:“請問革命同志,這‘不齒’二字是何意思?”“造反派”答:“‘不齒’嘛,就是看不起你這個狗屎堆。”先生聽罷大笑起來:“謬矣,大謬矣,這‘不齒’實為‘不與同列’之意。‘齒’,列也。”批判會結束後,有位好心的老師勸說先生何須與這種不學無術之徒咬文嚼字,先生義正辭嚴地說:“學問大小姑且不論,重要的是辨其真僞,不可讓‘不齒’二字謬種流傳。”在如此嚴酷的政治環境之中,自身深受迫害、慘遭蹂躏之時,先生竟能置自己榮辱與生死而不顧,堅持自己的學術思想,堅守中國傳統文化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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