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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這就是魯迅!”:108歲馬識途回憶文壇名家

作為文壇名家,馬識途經曆傳奇,交遊廣闊。在他近期推出的憶人散文集《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中,這位108歲的老作家,回憶了魯迅、巴金、冰心、夏衍、曹禺、汪曾祺等二十多位已經逝去的文壇名家,為他們留下了一幅幅或濃或淡的精彩的畫像。

原文作者 | 馬識途

摘編 | 何安安

《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馬識途 著,人民出版社2022年1月版

看到魯迅

對于魯迅,我是看到過的,我說的是看到過的,不是說見到過的。像魯迅這樣的大文豪,在他去世前,我還不過是一個中學生,怎麼可能和他相見過呢?但是我的确看到過他,而且有兩次,我終生難忘。1932年,我在北平大學附高中上學,那個學校的校長是留學法國回來的教授,主張自由平等博愛那一套,是以民主風氣比較濃厚,有許多思想進步的同學,同班有一個叫張什麼的同學就是一個。有一天他約我出去聽一個講演會,我問他誰的講演,他說去了就知道。我們到了和平門外師範大學的大操場上。他才告訴我說是一場秘密集會,而且主要是聽魯迅的講演。我能被秘密通知來聽魯迅講演,我也算是進步分子了,我很高興,還有點得意。

不多一會兒,看見一個個兒不高比較瘦的半大老頭登上桌子,沒有人介紹,也沒有客套話,就開始講起來。哦,這就是魯迅!魯迅講了些什麼,他那個腔調我聽不清楚,我似乎也不想聽清楚,能第一次看到魯迅,而且在這種場合看到魯迅,也就夠了。不多一陣,魯迅講完,忽然就從桌上下去,消逝得沒有蹤影。我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講完的。人群紛紛散去,我們也回平大附中去了。

在路上,張同學才對我詳細地講關于魯迅的情況。他說,魯迅是中國最偉大的文學家,中國新文化的領軍人物,同情中國革命。反動派特别忌恨他,是以這次他是秘密到北平作講演,知道的人不多,你不要告訴别人。我說:“我在國中時就讀過魯迅的《狂人日記》,很崇拜他。你約我去,讓我看到了魯迅,我很高興。”從此,我就成為他們進步分子的一員了。

“哦,這就是魯迅!”:108歲馬識途回憶文壇名家

魯迅

初識汪曾祺

我和汪曾祺認識是在昆明西南聯合大學,那正是抗戰時期。我和他都是中文系的學生。他高我一年級。有一次,中文系出一個通告,那種别有風味的書法,引起我這個愛好書法者的注意。我問同學,這是誰寫的?同學告訴我說,是汪曾祺寫的。汪曾祺是誰?同學回答,是我們系裡的一個才子。他寫得一手好字,更寫得一手好散文,頗得朱自清、沈從文教授的賞識,是沈從文的及門弟子,其貌不揚,卻為人潇灑。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汪曾祺這個同學。後來由于西南聯大實行的是學分制,我和他雖不同年級,卻同時選了沈從文先生的文學創作課和聞一多先生的“楚辭”“唐詩”幾門課,于是在課堂上就認識了。但是相交淡若水,沒有多少來往。

那時我看過他寫的字,也讀過他發表的散文,覺得都很出色。他的散文淡雅清麗,讀來别有情趣。從藝術上說,很有特色。我也聽說沈從文說過他自己的散文趕不上汪曾祺,還聽說過汪曾祺為人捉刀寫論文(當時以交一篇論文或作品作為期末考試卷),交到聞一多先生那裡,聞先生看了說,這篇論文比汪曾祺交的論文還寫得好一些。有這樣的事情,可見他也受聞先生的賞識。

那時我們認識,我卻未想和他來往,就因為他是一個潇灑的才子。我尊重他是我們中文系的一個才子,從藝術上我也欣賞他的散文,但是我并不賞識他的散文那種脫離抗戰實際的傾向,特别是他們那一些才子過的潇灑生活,也就是睡懶覺,泡茶館,打橋牌,抽煙喝酒,讀書論文,吟詩作詞,名士風流。這時正當抗戰時期,這種玩世态度和潇灑生活,就為學校的進步同學所诟病。不說他們醉生夢死,也是政治上不求進步的吧。我則認為他們愛國上進之心是有的,認真鑽研專業是可取的,政治上居于中間狀态,是我們争取團結的對象。事實上他們後來都卷入到學生運動中來了。汪曾祺就是這樣一個知識分子。

聞一多先生無奈刻圖章

聞一多先生學識淵博,詩書畫印,無不谙熟,加上他早年學藝術,中年攻古文,對于甲骨、金石、篆刻一類的功夫,造詣很深,要刻幾方典雅方正的圖章,是遊刃有餘的。而且他在這方寸之地,布局構圖,别具匠心,刀法的遒勁,更是難得。

在篆刻中正如他的詩、畫和文章一樣,章法謹嚴而又恣肆汪洋,在小小的方寸上也可見他那熱情洋溢卻并不失于放蕩的性格。作為藝術,這可算是上乘了。但是聞一多先生并無意從事這種藝術創造,而是靠這個賣錢,以補經濟上的困難,叫妻子的病能夠得到治療,孩子們能夠吃飽肚皮,使一家免除凍餒之虞而已。

他的時間本來可以多用來研究中國文化,他有許多成竹在胸的著述需要動筆,然而不能。為了活命,不得不從事這樣的“小手工業”,真叫斯文掃地。這可算是當時國統區知識分子的悲劇了。

聞一多先生刻圖章本是雅事,但來求刻的大多是俗人。那個年代,一般有知識修養的人,一天凄凄惶惶不可終日,哪有餘錢玩弄風雅,托聞一多先生刻幾方圖章呢?來求刻圖章的大半是那些腰纏萬貫,而又慕聞大師之名,想用大師精巧的圖章,提高自己的身價。這卻苦了聞一多先生。不刻吧,沒有這額外收入,而且你挂着牌子,人家按“潤例”付錢,真是“規規矩矩和你做生意”,你能拒絕嗎?聞一多先生明知這些腦滿腸肥的人哪裡懂得什麼藝術,但是他卻從來不苟且,每一方都精雕細刻。他的苦衷是,不向達官貴人乞讨了,卻不得不乞靈于那些錢袋,他仍然感覺這是精神上的屈辱。

“哦,這就是魯迅!”:108歲馬識途回憶文壇名家

聞一多

吳宓教授怒擊潇湘館

吳宓對于中國文學也是很有研究的,他特别看重《紅樓夢》,看重《紅樓夢》裡的衆多人物,特别看重林妹妹林黛玉。不僅看重到愛林妹妹,對于林黛玉的一切行徑都認為不可更改、不可猜忌到一種神聖的地步,甚至連林黛玉的房間、用具以及侍婢都是必須尊重、不得侮慢的,于是就發生一件趣事。

那一天我和幾個同學正在潇湘館“坐茶館”,還準備吃湘菜,忽然看到吳宓教授提着手棍,氣沖沖走過來。他到了門口,大聲叫嚷:“你們敢用潇湘館這個名字開飯館,這是對林黛玉的侮辱,豈有此理!”于是他不由分說用手棍乒乒乓乓地把玻璃門窗打得稀爛。這館子的姓江的老闆聽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出去一看,是吳宓教授,他正在那裡為林黛玉而戰鬥呢。

他質問江某:“你為什麼敢用‘潇湘館’這個名字?”江某答:“我們是湖南人,潇湘人也,是以用潇湘館這個名字。”吳教授還在生氣:“你知道潇湘館是誰的地方?你們怎用這個來開館子,侮辱了林黛玉!你們必須改,馬上改!”一堂的同學都啼笑皆非,誰敢去和這位著名教授講理呢?江某也知道這是沒有辦法講理的事,隻好恭敬地說:“好,我們改,馬上改。”吳教授這才消了氣,提起手棍走了,還說:“這太不像話,侮辱……”

大家都勸江某:“你就改了吧,潇湘館可是林妹妹的神聖之地喲。”

一代女才人、散文家楊绛

楊绛是大陸有名的女作家,風光美妙的江南的女才子。出身高門,自幼聰慧,畢業于清華大學,中英文精通。很早就創作新劇,蜚聲上海劇壇。她當時與也是著名的學者的丈夫錢锺書在上海齊名。但是她比丈夫錢锺書的名氣還大一些,是以人們不稱“錢锺書的楊绛”,卻稱“楊绛的錢锺書”。後來是錢锺書成為大學者,出版了學術名著《談藝錄》和文學名著《圍城》,蜚聲全國,大家才正名稱“錢锺書的楊绛”,到底丈夫比妻子更有名了。這曾經是一段文壇佳話,卻是逐漸湮滅了。

錢锺書和楊绛解放後都在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是研究外國文學的兩根台柱子。錢锺書在中西文學的研究上碩果累累,在學術界盛名日升,如日中天,以至形成衆望所歸的“錢學”專門學派了。此時的楊绛,雖然也從事重要外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如塞萬提斯的《唐·吉诃德》,同時也有别具風格的頗為出色的散文作品。至于她也擅長的長篇,除了《洗澡》等三本作品,再未見長篇。很明顯,她是為了突顯錢鐘書而有意“藏拙”的,從這一點更看出她的高風亮節。一代女才人、散文家楊绛,是我久所仰慕的,卻無緣一睹風采。

八次全國作代會我去參加了,我以為能看到這位年逾百歲的長者。她卻稱病未能出席。不久,九次作代會将開。我的身體如好,我會去參加,也許還有機會一親風采。然而從報上得知,她于2016年5月25日去世了,享年105歲。如此高壽離去,不必惋惜。我忽然心血來潮,作了一首随口溜,以為博笑。

百歲作家有兩個,楊绛走了我還在。

若非閻王打夢腳,就是小鬼扯了拐。

途中醉酒打迷糊,報到通知忘了帶。

活該老漢偷倒樂,讀書碼字且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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