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表現賈府大小姐元春貴妃省親榮歸的氣派,妙玉住進了像裝飾品一樣的栊翠庵中,為大觀園山水生色。在這之前,賈府奴才林之孝家的對她的情況曾有一個概括的介紹:
外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買了許多替生兒皆不中用,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隻有兩個老嬷嬷、一個小丫頭服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又觀音遺迹并貝葉遺文,去歲随了師父上來……
劉操南同志以林之孝家的話“數處與事實不符”(實際上舉出兩點)證明林之孝家的說了假話,隐瞞了妙玉的“寡婦曆史”。(1)“書中寫妙玉,不像自幼多病”;(2)斷言妙玉“不是‘十八歲’,當在二十歲以上”。
這兩點論據實在不敢恭維,它們怕是很難稱之為“證據”來證明其“與事實不符”的結論的。“不像自幼多病”大約是看到栊翠庵中妙玉身體尚健、未曾延醫煎藥的緣故,并不能證明她小時也是身體很棒;至于“不是‘十八歲’”,恐怕還得再找出别的“證據”來證明,才能叫讀者服氣的吧?
林之孝家的話何以不可靠呢?劉操南同志列舉了三點:(1)林之孝家的話是“得之傳聞”;(2)因為她是奴才,“為奉迎主子胃口”說假話;(3)因“妙玉諱言身世之痛,為她掩飾”。
稍加注意,便可以看出這三點動機在邏輯上的混亂。如果說是三個動機其中之一,那就應該負責任地向讀者說明是哪一種,為什麼是;如果說是三種動機兼而有之,那麼它們之間的互相排斥性又無法解決:即如“得之傳聞”中既有“不甚了解”的意味,既然是一個對妙玉不熟識的人,林之孝家的何愛于妙玉,而關切到“因妙玉諱言身世”便誠心誠意地“為她掩飾”的程度呢?
細詳林之孝家的話語,斬釘截鐵,确鑿無誤,并無半句含糊支吾之詞,很像是轉述調查材料,并不似什麼“傳聞”。她甚至告誡主子不可草率地去“請”,說:“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這和我們讀者親自感受到的妙玉的形象特點并無二緻,是以說“得之傳聞”系操南同志誤思。
那麼,是不是為迎合妙玉之諱,管家娘子向主子撒謊呢?我想,如果是這樣,必須具備以下兩個條件之一才存在這種可能性:(1)妙玉與林之孝家的有舊;(2)妙玉走林之孝家的“後門”,買通她的關節要進賈府。讀者不妨試想,這對于一個孤傲到連薛寶钗也不願搭理,連林黛玉都被面責以“大俗人”的貴族後裔,難道是可能的麼?
“奴才說話,奉迎主子胃口”這一動機分析又怎麼樣呢?平心而論,這種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但應該記住,這畢竟隻是“可能”性,它本身就是需要用事實來證明的假想,怎麼可以用假想做依據去證明另一結論的真實性呢?
退一步說,我們可以不相信林之孝家的話,因為她是奴才,要吃安穩飯,就得“奉迎主子胃口”,但邢岫煙卻是不必奉迎賈寶玉的,她是怎樣講的呢?
我和他(妙玉)做過十年的鄰居,隻一牆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房居住,就賃的是他廟裡的房子。住了十年,天天到他廟裡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
這總不能說是“得之傳聞”罷?把林之孝家的何岫煙的話印證一下,可以明顯地看出林之孝家的并沒有蓄意欺騙主子,這妙玉未出家前的确不是什麼“孀婦”。
不過,和妙玉做過十年鄰居的岫煙,倒是可能“因妙玉諱言身世”而替她掩飾,應該注意到這個感情上的因素。但是孀婦出家為尼并不是什麼丢人之事,邢岫煙似無必要擔這個漫天撒謊的責任;再說,即便如此,想把這個謊話說圓,是需要和林之孝家的“串供”合口徑的,這種可能性又幾乎是不存在的。如果說他們都想欺騙讀者而耍同一個把戲,那怎麼可以令人思議!依劉文所言,妙玉是因沒有政治地位,受貴勢欺淩,才無法在閨房中生活下去。那麼請問,佛院中的安全系數比閨房裡能大多少?
誠然,《紅樓夢》中人物年齡前後錯誤的相當多,這隻能反映出《紅樓夢》是一部作者尚未及最後審定的作品。如果想要挑毛病,從邢岫煙的話中可以找出“假”來:(1)妙玉十七歲進京,是以岫煙最初認識妙玉時,妙玉頂多七歲;(2)岫煙與寶玉年齡不相上下,寶玉比妙玉要小五六歲,是以岫煙“天天”去和妙玉作伴時尚是襁褓小兒!——用這樣的方法證明岫煙說假話,可以說《紅樓夢》中就沒有說真話的人了。
還應該注意到:(1)妙玉雖出了家,生活條件仍相當優裕,直到被迫進京,身邊還有兩個嬷嬷一個丫頭服侍;;(2)岫煙寒素,“就賃的是他(妙玉)廟裡的房子”。這樣看來,蟠香寺有極大的可能是妙玉俗家家廟,一個七八歲的多病小姐,在自己家廟裡“修煉”,療病養晦是可以順理成章的。而且,既出了家,為什麼不肯“将萬根煩惱一揮而盡”,卻要“帶發”修行呢?這裡邊有沒有“暫時”的意味呢?
從思想情感上流露的東西看,妙玉也不像是曾經結過婚的人。即如第七十六回,妙玉對湘黛二人說“隻管丢了真事,且去搜奇攬怪,一則脫了咱們閨閣的面目……”而且又是什麼“芳情”“雅趣”的,如果她真是一位硬裝童貞女的小寡婦,豈不令人作嘔?這麼厚的臉皮算什麼“妙玉”,倒像多姑娘兒了!
這些情況綜合起來看,所謂妙玉嫁人、守寡、為尼的三部曲就隻能是子虛烏有亡是公了。
從林之孝家的介紹妙玉的情況看,“貴勢”對妙玉曾經有過壓迫,因而對此很敏感,這一點毋庸贅言了。但貴勢是從什麼時間開始壓迫她的呢?這從邢岫煙透露出的情況可以看明白:
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她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
可見,和妙玉做過十年鄰居的邢岫煙,并不曾“見過”妙玉受貴勢欺侮的事,而是“投親去了”之後“聞得”的消息。是以很明顯,妙玉的受壓迫摧殘是“近來”父母俱已亡故後的事了。這樣看來,劉操南同志稱妙玉“長期受貴勢、權勢摧殘”就有點言過其實。不然,為什麼遲不來、早不來,偏偏在“父母俱已亡故”不久,就“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迹并貝葉遺文”來了呢?邢岫煙所雲“權勢不容”與林之孝家的所稱“貴勢”的刺激對照比較一下,也可以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林之孝家的在這個問題上并沒有敢捏鬼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