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軌暢通,準備就緒。”
“出站關閉...進站開啟...信号正常。”
“出發前進...後方正常...信号正常。”
這是一個小站的站長做的主要工作,一天之中隻有幾次,甚至可能隻有進站出站一次。佐藤乙松自幼崇拜開火車的父親,立志并成功的當上了一名火車司機,駕駛蒸汽機車從煤礦往外運煤。後來資源采盡,礦山關閉,他被委任為鐵道員。就這樣,在日本北方一個叫幌舞的雪國小鎮,在這個隻有他一名從業人員的車站數十年如一日地工作,直至倒在站台之前,還記錄下“本日一切正常”。
高倉健主演的著名電影《鐵道員》講述生命的悲涼凄美。影片開始就是白雪覆寫下更瑰麗的群山,當令人敬畏的火車頭鳴着汽笛,冒着滾滾濃煙沖着鏡頭撞過來,主創人員的意圖就顯露了出來,主人公在夜幕初罩下的車站向着天空一聲口哨長鳴,那種孤寂悲痛,撼人心魄。不過這種感覺隻是一閃而過,随即換上了溫暖婉轉悠揚和慷慨激昂的音樂,把觀衆帶進一個男人冰冷軀殼下火熱激烈的内心世界,最終完成了自我救贖之旅。
一個幾乎快被人遺忘的偏遠小鎮,在女兒病重去醫院時,乙松依然堅持在工作崗位,并迎來妻子抱着已經冰冷的女兒,用他妻子的話說:“你的女兒死了,不過你搖着旗子來看她。”他妻子身患絕症在醫院彌留之際,他也不在身邊,這引起了朋友妻子的憤怒。
在我們國家有更多的人奮戰在各個崗位。從林海雪原到熱帶小島,從濕潤的東南沿海到苦寒的高原哨卡,無數人默默無聞地工作,流血流汗奉獻。不少人就是因為看了《海峽》(高倉健出演的另一部著名電影)後選擇了地質、土木工程等專業,一紮進去就是幾十年,就是一輩子。劇中高倉健扮演的阿久津赴津輕海峽勘探之前和國鐵上司談話時自我介紹。
“小時候我在海邊遊泳,還想當海盜呢!”
“是以上江天島海軍學校?”
“不過,我在那兒隻學了四個月,戰後到京都大學學地質。”
“那麼,你這鐵路職工是當過海軍的,軍大的宿舍真令人懷念啊!那國鐵以後呢?”
“在新宿車站和八王氏車站實習的時候,我當過售票員,還曾開過電車。”
“養路工呢?”
“也幹過。”
“啊!”(輕輕的)
“學到很多,以後新宿又幹了一年,盡檢票,您瞧...”說着伸出手指。
前輩勉勵他:“以後這些老繭會讓石頭磨得更厚,龍飛那地方真要人命,從這兒往南是本州的最北面,那兒風可厲害了!”
我國的中國小教育,按照标準答案,以上對話是基本不給分,隻有“學到很多”一句還算恰當。他應該說熱愛地質專業,上軍大尤其想當海盜那檔子事不應該提。應該說服從上司安排,從基層幹起,後來如何如何。應該說當售票員期間堅持學習,沒有荒廢專業知識,等等。
這位京都大學的學士(請注意不是研究所學生,可見大學教育的重要),日本主旋律電影的主人公,比起中國的高大全更加不食人間煙火。常年在外工作,三十大幾才結婚,婚後扔下妻子兒子,年邁的父親,而且是把自己的父親和兒子全部交給妻子照顧,從南方到遙遠的北國,一幹就是二十多年。期間雖也回來探親,但兒子上高中了他還不知道,父親病危他奮戰在工程事故現場而不能歸。影片拍攝于1982年,在日本引起轟動,随後由上海譯制片廠引進。整個80年代的觀衆非常幸運,可以看到國外高品質的影視劇,同期日本的《生死戀》《血疑》,尤其後者曾讓萬人空巷,山口百惠令億萬人着迷。而後才有冗長的《射雕英雄傳》。和給西方電影配音不同,我國引進的亞洲鄰國的影視作品一般都不拿腔拿調,基本沒有破壞作品的意境,這部《海峽》的譯制更是得到了一緻的好評。高倉健這個日本“大男人”被中國人家喻戶曉,其工作的投入,犧牲個人和家庭對國家的奉獻,被稱為日本精神,進而日本制造被高度認可接受。今天日本汽車充斥全世界就是最好的證明,雖然現在的豐田不再是過去精益求精的豐田(種種證據表明在資本控制下對利潤的貪婪讓品質走在危險的懸崖邊緣)。雖然現在日本也早已學習西方強調個性和崇尚個人主義,雖然木村拓哉、金城武也為中國年輕人熟知,但都不及高倉健深入人心,至于女演員,幾乎後繼無人,不管是形象氣質,還是出于商業考量,鞏俐更能代表東方女性,更被國際社會尤其是西方人接受甚至傾倒,章子怡更受好萊塢歡迎,更不用說直接用實力跻身世界三甲脾氣火爆的李娜了。男人的“無私”(舍親人不顧追求個人事業成功難道不是自私的表現嗎?)”奉獻,女人幾乎無條件的服從,傳統的溫良賢淑,不再有市場。
于是在世紀末,1999年,确切的說世紀之交,于是有了這次“回歸”,人性的回歸,以向遠去的日本精神緻敬的方式。“...我相信我父親的話而且驗證過,他說‘蒸汽機将在戰後重建我們國家,和他一起幹’,我也是這樣做的,我成了個火車司機,現在我将作為一名鐵道員退休,我盡力了,沒什麼遺憾...”(遠在異國他鄉,特别是公派出國留學,學成不歸的人,聽到這番話,不知作何感想?)
我國的鐵路工作者和他們的家屬應該比起鄰邦的同行更加可愛可敬可歌可泣,隻是我們沒有高倉健,我們的國師級的導演也志不在此。我們甚至有很多因為鐵路而生,由于鐵路迅速發展起來的城市,早期著名的有因中東鐵路修建的哈爾濱、牡丹江以及沿線的很多小城鎮,東清鐵路上的滿洲裡,随後有鄭州、石家莊、株洲等一大批城市,現在高鐵遠離老城區,又興起一波造城運動。中間有多少故事,多少的悲歡離合?以中國幅員之遼闊,曆史之久遠,人口之衆多,又恰逢一百多年的滄桑巨變,無論多麼轟轟烈烈,多麼凄慘悲哀的事,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無論多麼英勇偉大的人物,多麼卑劣的軍閥流寇,好像沒曾來過一樣。兇殘的老毛子,險惡卑鄙的小鬼子,如今可見一粒塵埃?對日本而言明治第一重臣,憲政第一進制勳,第一任内閣首相,堪稱亞洲第一政治強人,對中國而言發動甲午戰争的罪魁禍首,對北韓而言罪惡的殖民者——伊藤博文,不是被槍殺于哈爾濱火車站?(了卻了他自己的戲言:“被人暗殺,本餘望也。”)而時隔不到三年半,民國主要的締造者之一,内閣制最重要的推動者——宋教仁,也隕落于上海火車站。而刺殺伊藤的北韓義士安重根,遺骸也無處可尋。(2014年1月19日,安重根義士紀念館在哈爾濱開館。)
我曾在火車上遇到一個開火車的老兄,他說遇到路況不明,他們就先駕貨車(或機車)給客車探路,稱為“踩地雷”。也許有人會提出質疑:火車駕駛員的生命也是生命。但換位思考,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中國是個多山國家,雨季地質災害頻發,密集的客流,相對落後的技術,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很多時候的選擇是沒有退路,不得不選擇沒有選擇餘地的選擇。
在整個80、90年代,中國鐵路事故頻發,人員傷亡衆多,有天災因素,有技術因素,有人為因素,但大多歸根結底是管理問題:内控不到位,是鐵路系統運作機制的問題,是當時整個社會各種問題的集中反映。廣大的鐵路職工都是普通極富同情心的勞動人民中的一員,對工作是認真的,對生命是熱愛的。最近幾年也發生了幾起特大事故,但事故的頻率明顯降低了。中國人的悲哀不是被誤解,不是被追責,不是充當替罪羊,而是更多的人求一個簡單的工作而不可得。
現在很多穿越鐵路的公路要麼架橋,要麼挖隧道,存在了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道口撤銷,但現在在一些城郊接合部位,特别是一些非主幹的貨運線路,仍然有人值守。每每經過,信号燈閃爍,警鈴響起,令人畏懼的鐵家夥在面前橫過,壓得地面、樓房顫動,我總感覺時空交錯。自從看了《鐵道員》後,對鐵道員們肅然起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