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曹真
一隻坐标青島的日本短尾貓。(新浪微網誌:@元祿缭亂)

導演:降旗康男│劇情│日本│1999-6 主演:高倉健、大竹忍、廣末涼子、安藤政信
零下十五度的北海道南富良野,悠揚的汽笛聲呼嘯在天地間,劃破了白雪皚皚的寂靜,蒸汽火車沿鐵軌奔馳在廣袤的天地間,為萬籁俱寂的自然帶來唯一的生氣。火車與鐵路,每一次出發都像撰寫一首奔放自由的詩章,滿載着乘客回到魂牽夢萦的故土,或奔赴充滿理想和未知的遠方。
列車的終點是如豆子般不起眼的幌舞站,小鎮的礦業逐漸廢棄,幌舞線也無法重制當年運送煤礦的驕人業績,被定于明年廢線;風燭殘年的站長佐藤乙松兢兢業業、恪盡職守了大半輩子,卻也到了解甲歸田的年紀。
乙松,是演員高倉健第202個角色。
1999年的《鐵道員》是他沉寂五年之後的熒幕回歸。高倉健曾說:我演過二百多部電影,其中有一半都是在演我自己。這位德高望重的巨星此番全身心投入,将全部藝能投射到老站長靈魂裡,當我注意到站長手上的老年斑,才發覺高倉健真的老了,一小時五十分的影片,也仿佛是他自己人生的縮影。
幾十年如一日,佐藤乙松雷打不動引領七點的末班車進站,也習慣了在風雪交加的嚴寒中一等等上六分鐘;在退休安置迫在眉睫之時,他坦誠說:“我隻懂鐵道的事,在别處根本派不上用場。”這個單純的、一根筋的男子,認定了隻有立領的黑大衣和端正的制服帽,才能展現自己的生命價值。
高倉健也曾這樣形容過自己的職業:電影演員是最自得的工作了,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可以給電影溫暖,将靈魂融入其中,而且還能獲得回報。
當飯店的不倒翁婆婆和孫子敏行拜托乙松頂下車站旁的小餐館,乙松想也不想地反駁道:“胡說,那車站誰來照顧。”甚至幼女雪子因發燒搶救無效,在隆冬的傍晚夭折時,乙松也恪守在工作崗位上,沒能看到孩子最後一眼,默默接受妻子靜枝絕望地叱責:你居然還揮舞着小旗迎接她!但這個男人常年以站長的職責為最高己任,甚至忍痛在工作日志裡照舊寫上:今日無異常。
無獨有偶,高倉健的父母和兄長都在他拍電影時離開了人世,但他已經能豁達看待親人的死别。“在我心中,一直有一個很強烈的想法,那就是:控制自己的感情,投入自己的事業,是一件可以引以為榮的事情。”
高倉健做到了。他演起戲來無比投入,在《八甲田山》裡,觀衆見他在雪地上打滾;拍攝《湖泊與森林的節日》時,他隻挂了一條六尺長的兜裆布,就飛身躍進隆冬的大海;《鐵道員》開拍前的正月,高倉健就身穿戲服,在拍外景的車站前久久伫立。在他的傾情演繹下,影片攬獲第23屆日本電影學院賞最佳男、女主角和最佳電影三項大獎,交上了出色的答卷。
電影中有這樣一句台詞:“我聽信父親的話,當了鐵道員。蒸汽機車也好,電汽機車也好,都無所謂,隻是希望讓祖國重新站立起來,是以,我将鐵道員當做終身職業,一點都不後悔。”一生為鐵路事業鞠躬盡瘁的站長,崗位雖然平凡,卻有“忠”和“義”的高貴氣概在他的舉手投足間微微閃耀着。
電影從1月拍到3月,晚年的“阿健”即使德隆望尊,對惡劣的拍攝環境也毫無怨言。正是這種“氣概”,讓他和乙松共同守衛事業的榮光。
電影伊始,一個悠揚的女聲哼起江利智惠美的成名曲《田納西的華爾茲》,在洋溢着溫暖與幸福的家庭生活裡,妻子靜枝也常常用鼻音輕哼着這首歌。據說這是高倉健的提議,無論在哪裡聽到此曲,他本人都會心跳加速、心潮起伏,因為歌手江利智惠美正是高倉健無可替代的前妻。
靜枝迫不及待跳下鐵軌,與乙松分享懷孕的喜悅,她像隻雀鳥一樣賴在丈夫懷裡不走,一把搶過丈夫的制服帽,撒嬌讓丈夫對她說“你真偉大”,好一對琴瑟和鳴的伉俪。在象征回憶的黑白鏡頭裡,唯獨靜枝的橙色背心溫暖、鮮亮地躍然鏡頭上;江利智惠美是高倉健的初戀,更是他生命裡唯一的夫妻,這個飾演過諸多銀幕角色的義俠,一生卻隻主演了一部愛情物語。但婚後的高倉健和乙松一樣寡言,極少流露出對妻子的柔情,妻子的事業心與丈夫的大男子主義造成激烈的摩擦。婚姻可以有海誓山盟的深情,卻未必有一帆風順的和諧,連夫唱婦随的靜枝都有常年不孕的隐痛,想重出江湖的江利智惠美更不知偷灑了多少淚。
三個青春可人的雪子跑來,尚能給形影相吊的父親送上最後的暖意;江利智惠美1962年懷了孕,卻患上妊娠中毒症,不得已做了流産手術。兩人在1971年勞燕分飛,高倉健注定膝下無子。即便和母親調侃:“我可比您想象得強多了,很多女人喜歡我。”但拍戲結束後,孑然一身的他卻像隻孤雁,愛在旅行中為自己找尋心靈的慰藉。
望着妻子溫涼如絲的遺容,乙松沒有落淚,并非旁人不解的冷漠無情,而是在忍受着悲傷的一舉一動中,進一步撕扯破碎的心;江利智惠美離婚後郁郁寡歡,因酗酒引起大量嘔吐,嘔吐物堵塞喉嚨窒息而死,年僅45歲。據說高倉健久久凝視着前妻的遺像,不發一語,也發不出一語。
承受着深入骨髓、無以複加的悲痛,前妻的形象反而有所升華,潛入美好的回憶裡,對過往的喜悅有了更深刻的領悟,短暫的幸福在漫長的思念中化作永恒。高倉健在死别中讀懂了人生,也更懂得珍惜女性,“不知從何時起,遇到真正憐愛的人,遇到真心想珍惜的人,都盡量保持距離,把那份真情,長久地埋在心底。”領悟到愛情和生命之重的他,才能将乙松寡言的背影演繹成一座崴嵬的蒼山。
1985年,林真理子出版了以二人哀情為原型的小說,就取名為《田納西的華爾茲》。
“當你活過了父母和妻子的三次死亡,你就能成為一個攝影師。”荒木經惟說,“然後,當你摯愛的女兒也死去了,你就能成為一個詩人。”耳順之年的乙松落得茫茫大地真幹淨,也隻有周遊滄桑的高倉健能與之靈犀相通。“後方正常”,“号志正常”的餘音回響在孤寂的雪原上,配合此情此景的,是一縷縷青煙般寂寞的氣息。
聽說陪伴他多年的蒸汽機車,要被送到博物館或者鐵路公園去,乙松脫口而出:“那把我也放在博物館裡展示好了。”而在外景地,當聽說鐵路線的停運從電影變成了現實,高倉健突然走了出去,帶着鐵道員的帽子,繞着火車來來回回地走。導演和從業人員都沒有上前制止。
載着乙松精魂的列車行駛在一望無際的鐵軌上,蒸汽汽笛的嘶鳴劃破了長空,似長歌當哭般悲怆,讓人有哽咽的沖動。據說,在電影拍攝結束的那天晚上,男人們都哭了。高倉健出色地演繹了乙松“以揮旗代替憤怒,以汽笛代替眼淚,以内心的呼喚代替呐喊”的人生境界。這部位列《電影旬報》十佳第四名的影片真正打動人心,我們向佐藤乙松緻敬,更像一代電影旗幟:高倉健先生緻敬。
演出過乙松後的高倉健呢?原本打算用《千裡走單騎》來一個圓滿的謝幕,12年卻又與降旗康男合作《緻親愛的你》。我們還在期待寶刀未老的他,依舊懷揣着“男人沉默的情懷”,暮年再給我們驚喜。但這位日本電影的代表人物,一代亞洲女性的偶像,已于14年11月10日患淋巴癌逝世,留下百餘部影片供我們歎惋并追思,但我們真正懷念的,不是他響徹全亞洲的名氣,而是他性格與人生中那份難得的質樸與無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