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望》這首詩在詩歌史上的位置是非常重要的。
東臯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泛讀此詩,感覺也就一般,既無奇巧構思,也無彩麗辭章。在大唐飛歌、佳句頻出的年代裡,好像并不怎麼起眼。
确實如此。
但是《野望》的重要性并非本身的藝術成就,他的重要就在于是王績所作。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王績是隋朝大儒王通的弟弟,初唐四傑之一王勃的叔爺爺。初唐四傑是初唐文風歸正的先鋒,是唐詩從内容上走向積極健康的引路人。但是初唐四傑時期,主要是對齊梁體内容的批判,盛唐詩壇最重要的改革,卻是發生在宮廷詩人當中,即創立了平仄格律。而平仄格律的建立,是在武周時期。
我們平時讀到的“律絕”、“律詩”都是在武周時期才出台了相對應的格律規則。在此之前的初唐,雖然也佳作頻出,但是各種文體和内容的争論也是翻天倒海,沒有定準。格式上從宮廷詩人杜審言、宋之問、沈佺期開始,有了格律詩的定式,而詩風内容的争執不休則是到了杜甫的《戲為六絕句》才一錘定音,決定了唐詩未來的走向。
王績于644年去世,離宮廷詩人們拿出律詩規範還早了半個世紀,但是他的這首《野望》卻是一首完全合乎格律詩規則的五言律詩。
這是名副其實的五律第一,是時間上的第一,是沒有争議的。至少我們在現有考古發現中沒有比《野望》更早的五言律詩。
這當然并不是說王績是後來人穿越過去的(看多了電視劇的朋友可能有這想法),而是直接證明了平仄格律絕非一些人在宮廷裡沒事做,訂了些規矩來限制天下詩人的思維(反格律派的口标)。平仄格律是在大量前人詩作上整理、歸納出來的音律公式——是不完全歸納,但是絕對來自創作。
《野望》就是明證。
<h1 class="pgc-h-arrow-right">因為這個重要性,是以我們賞析這首詩,一定要從平仄入手</h1>
“東臯薄暮望”平仄為“平平仄仄仄”,這裡第二字“臯”和第四字“暮”的平仄是相反的,符合平仄相替原則,是以這是個律句。“薄”字在古韻中是入聲字,三仄尾其實是平起仄收格式的一種變格,首句實際上應該是“平平平仄仄”。根據律詩的平仄關系,我們可以推斷出整首律詩的平仄: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看第二句“徙倚欲何依”,平仄為“仄仄仄平平”,是完全符合格律詩“相對”原則的,而第三句“樹樹皆秋色”,是“仄仄平平仄”,也符合“相粘”原則。第四句“山山唯落晖”同樣和第三句是相對的。這就完成了一整套平仄關系。後面四句進入下一個輪回。是以,從平仄角度來說,這首詩完全符合律詩的格律規則(相替、相對、相粘)。
然後看押韻。“依”、“晖”、“歸”、“薇”同屬平水韻“五微”部,而且是平聲韻字,這也是符合近體格律詩的押韻要求的。
同時颔聯(三四句)、頸聯(五六句)“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都是嚴格的對仗格式,同樣符合平仄格律中律詩中二聯對仗的要求。
是以不論從哪一方面看,這都是一首完美合格的五言律詩。
這首自發的五言律詩,出現在平仄格律産生前半個世紀,也可以說是後來格律詩規則建立的範本,你說重不重要呢?
<h1 class="pgc-h-arrow-right">我們再來看詩的内容</h1>
王績這個人是個酒鬼,可以為了酒去做官,也可以為了酒給釀酒好手當下屬,雖然他的級别高很多。他性格中充滿了魏晉南北朝名門高士的風範(他确實出身高),是以注定了在官場、社會上名聲不高,不如哥哥王通,就連侄孫王勃也比不上。
這是一個在盛唐來臨的昂揚向上時期卻向往高士隐逸之風的人,隻能說是生錯了時代。
“東臯薄暮望,徙倚欲何依。”首聯交代時間地點和寫詩的起因。“東臯”是東臯山,王績作了釀酒高手的下屬之後,沒多久,這個高手就去世了,但是他的夫人繼續釀酒,王績就繼續當官。直到這位夫人也過世了,酒斷了,王績就辭官歸隐,躬耕東臯山。
這裡就是寫在東臯山四處張望的景色,謂之《野望》。
東臯山的傍晚,我在這裡四處眺望。“徙”是移動,“倚”是倚靠,“徙倚”就是一會走動,一會停下。就是在徘徊的意思。我在這裡徘徊啊,該何去何從呢?
這首詩大概是作于剛剛辭官的時候,王績的心中對仕途是無所謂的,否則的話也不會有那麼多荒唐的出仕經曆。也許他隻是在猶豫是不是就選了這個地方歸隐?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晖。”颔聯開始寫“望”到的景色,是承接首聯。每棵樹都染上秋天的色彩,重重山嶺都披覆着落日的餘光。這是很大氣、很開闊的視覺描寫,确定了寫景的順序是從大到小,從靜到動。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頸聯繼續寫景,從前面的大氣象進入細節描寫。放牛的人趕着牛犢回家了,獵戶也騎着馬,滿載而歸。
這是比較熱鬧的一幅晚歸圖,但是這種熱鬧,和王績有沒有關系呢?顯然沒有。因為他也是剛到這地方來,和人們并不相熟。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左看右看都不認識,算了,我還是學習伯夷叔齊,唱着歌兒采薇去吧。
伯夷叔齊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因為“不食周黍”,采薇而食,唱着歌餓死在首陽山,那麼這裡王績引用“采薇”是不是有懷念舊朝的意思呢?并沒有。他可是為了每天一鬥酒就出去做官的随性之人,怎麼會像伯夷叔齊一樣頑固守舊?他在這裡對這故事的引用多半是用伯夷叔齊那種避世獨隐的狀态來寫自己的孤獨。
其實後來就不一樣了。他在這裡住久了之後,認識了不少朋友,詩裡面也有表現。比如《秋夜喜遇王處士》:
北場芸藿罷,東臯刈黍歸。
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
月光下碰到老王頭了,那估計也是勞作一天回來,月光清澈,流螢飛舞,整個場景是如此的安靜而祥和,平淡卻又富有生命力。詩人和王處士都是開心的,或者會心一笑,無需多言,或者拉拉家常,聊聊天氣,這秋夜月下的相遇,場景靜谧而生動。
這就完全是另外一種平和融入的心态了。
至于對《野望》的個人了解有所不同,倒也是沒什麼問題。因為一個詩人的作品誕生之後,後人讀到後的了解更多地是基于自身内心的感受。我想讀到什麼,就會有偏向性地去了解什麼。
很多人把《野望》了解成仕途不得意,猶豫、怅惘的心态,這也不能說錯。但是我們要清楚王績這個人對仕途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他是一個類似于陶淵明的人。這一點從詩作中很明顯可以看出來。
陶淵明創立的田園詩派其實也是有傳承的,盛唐自然是王維、孟浩然為代表,而在初唐,田園詩派中承上啟下之人就是王績。我們如果對照着看陶淵明、王績、王維的詩,就會體會到寫田園風光這種情思逐漸抽離的感覺,從陶淵明的玄言說理到王維的詩中無我,王績起着連接配接、演化的作用。
《野望》這首詩的藝術水準是一般的(相對盛唐而言),但它憑借着五律第一的名号在詩歌史上有着難以取代的地位。這就是它的重要性所在,它的作者王績憑此留名詩歌史算是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