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鹵湯、藥典與閱讀、作文相提并論,就有點油、鹽、醬、醋遇見經、史、子、集的别扭。在常人眼中二者怎麼也扯不上邊兒,但是,古人有言:未成良相,便作良醫。可見,古代的文人士子,不光學孔孟之道,也修養生之學。他們既能寫詩、詞、曲、賦,也懂油、鹽醬、醋。真文豪都是兼具詩書氣與煙火味的複合型人才。從蘇轼的《老饕賦》《菜羹賦》,高濂的《遵生八箋》,曹雪芹《紅樓夢》中花樣百出的食品就可見一斑。

俗話說:“好廚子一把鹽。”這說的不僅是鹽在飲食中的重要作用,也告訴我們,好的飯食,調料的作用舉足輕重。中國飲食的調料其實都是中藥,隻要懂得每一味藥的藥性以及幾味藥組合産生的效果,不僅能當郎中還能做廚師。
我能熬制老鹵湯,并且能鹵出色香味美的排骨、雞腿,這與我學習中醫經典有關。孫思邈《備急千金藥方》中寫了《大醫精誠》,如果研習過幾本中醫藥典,大廚也能精技。
學習藥典并非要坐堂問診,也非止于熬制鹵湯,充個 “吃貨”。這份經曆讓我在閱讀寫作、教書育人方面的收獲勝于二者。
從文學角度來看,《本草綱目》讓我驚歎于李時珍對大自然中的花草樹木的熟悉程度,每讀此書,我都深切體會到李時珍身體力行熱愛大自然的那份虔誠,以及受惠于大自然而用慈心妙手理藥制方的職業信仰。是以,《本草綱目》不僅是藥典,也是古代生态文化、文學的典範。
我曾在課堂上問過學生一個問題:大家對自己所處的生活環境熟悉嗎?很多人說熟悉。我說,既然熟悉,誰能将校園綠化帶中的花草樹木的名字準确告訴我?教室裡一片沉寂。我說,是以要學習古人,否則,屈原《離騷》中寫香草美人,如果不知道哪種草是香草,哪種草是臭草,把香的比喻成臭的,而把臭的又說成香的,那不就鬧了大笑話。《詩經》也一樣,不僅是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源頭,也有重要的植物學價值。讀唐詩宋詞元曲,其中的花花草草都是有香味兒的。
其實,成為大作家的人都對身邊的一草一木一花産生過好奇并且有研究,汪曾祺、陸文夫、阿來等都是這方面的例子。
再說《瀕湖脈學》。很多人知道李時珍是草藥學大家,而不知道他也是脈學的集大成者。他在前人的基礎上總結出27種脈象,至今被醫者延用。我讀此書不是為了學習怎麼切脈,而是體會古人對身體的敏感。推而廣之,古人連身體的幽微律動都能感受并能精準區分,何止自然萬物,二十四節氣就是例子。這本書讓我知道了優秀的作家都是敏感的人,都有讓筆下的人物、叙事的節奏,自己的情感、語言有脈動的能力,這種脈動會讓文學産生音樂感。而這種脈動是三流作家永遠達不到的。當然,皮笑肉不笑的人就當不了作家,哪怕是個作家,也是假裝的,書出得再多,字磚而已。
中國古代的四言詩、騷體詩、賦、近體詩、古體詩、詞、曲、骈文等都是在形式上追求這種脈動。人有脈象,表征生命存活;同理,文有脈象便會搖曳生姿,撥人心弦。當然,能寫出脈動的文學作品的人,必然有感動、感恩的能力。“人的情感是在文學中發育的。”劉仁義先生一語中的。
《湯頭歌訣》讓我知道了中醫方學的偉大,雖然我不能坐堂問診,但小狗坐在糞堆上充大狗足矣。有幾次尋醫看病,大夫開藥方時我問他,您開的是時方還是經方?當坐診的大夫驚異于我能問出這樣專業的問題時,一般都會使出渾身解數開方子,從處世的角度說,讀書,隻要把眼眶子讀寬了,至少不至于上當受騙。
《湯頭歌訣》是中醫藥方中的經方,後來的藥方都是根據病種的複雜程度在此基礎上增加了藥材,這些藥方統稱時方,是從經方中延伸出來的。好大夫大都用經方上的那幾味藥的經典組合。
經方和時方讓我知道了讀書要讀經典。陳寅恪先生曾說,中國的書他全讀完了,很多人納悶,先生的解釋是,中國的書一共就八十多本經典,其他的書都是在這八十多本書中延伸出來的。經典是沒有注過水的,永不過時。就閱讀而言,如果細讀過先秦諸子的一兩部作品,就沒有理由寫不出思辨性超強的文字,因為那時候的“子”, 都想着自己的思想能成為國君治國理政的依據,想要說服君王,必須通俗易懂,不光要表達還要排他。我們當今很多成語就是那時候形成的。《莊子》中生動形象的比喻、《孟子》 中回環往複的理辯等莫不如是。就寫法而言,《詩經》中的賦比興,連蒙太奇手法都有。恕不贅述。是以,看書要看經典。經典就是壓縮餅幹,一小塊足以頂一大疙瘩面包。
《金匮要略》是張仲景的大作,濃縮了其《傷寒雜病論》的精華。這本書言簡意赅,治療一些常見病症卻有立竿見影之效果。而其用藥無非紅棗、枸杞、地虎、蒲公英、甘草等尋常之物。這本書的醫外之意應該是我們追求的:做人光明磊落,做事快刀斬亂麻,作文删繁就簡,絕不拖泥帶水。繁冗是遮掩,而非“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就簡是品格,而非“芙蓉塘外有輕雷”的敷衍。
罷了,讀中國藥典,不為把脈問診、開方治病,隻為熬制一鍋老鹵湯,讓雞腿入味、排骨增色,為嘴賞食而已。民以食為天,天大的事就是把肚子裝飽,如果在裝的時候,不因缺醋少鹽而龇牙咧嘴,便善莫大焉。
尊經尚典,在中華文化的經典中細讀精研,熬制自己的老湯,讓讀書寫作、為人處世有情意義,有理有據,有條不紊。(蔣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