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已至,人們或許會在這個周末登高賞秋,或是效仿古人喝菊花酒、吃菊花糕。在過去,陶然亭是京城登高的好去處,尤其受到文人墨客的喜愛,常至此雅集高會。“陶然”之名取自白居易詩作,也言及重陽登高飲酒的陶然樂事。那麼,陶然亭之名有何深意?哪些文人曾在此談學論道?古人雅集高會之時,又會做些什麼呢?
<h4>作者:李蘭芳</h4>

<h5>陶然亭</h5>
<h4>“陶然”源自白居易詩作</h4>
<h4>更待菊黃家醞熟 共君一醉一陶然</h4>
京城文化勝地甚多,許多人或許不知城南尚有“陶然亭”這一處别緻景觀,更不知其背後的文化淵源。陶然亭今位于陶然亭公園中心島西北面最高處,實際上并非真正的涼亭,而是南北向稍長的敞軒。如今軒下圍欄緊鎖,大門深閉,不得近觀,更不能登高遠眺。繞道至北面,可見郭沫若所題“陶然亭”三字,兩邊是乾隆朝碩儒翁方綱所撰的楹聯“煙籠古寺無人到,樹倚深堂有月來”。
<h5>清代程天素繪《江亭消夏圖》(扇面)</h5>
康熙三十四年(1695),工部侍郎江藻在此督造陶器磚瓦時,巧妙地借用了白居易“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之句,題匾“陶然”,遂成今名,人又稱“江亭”。其《陶然吟引》仍載于今陶然亭石刻上:
“京城南隅有慈悲庵,居南廠之中。康熙乙亥歲,餘以工部郎官監督廠事,公餘清暇,登臨覽觀,得至其地,庵不數楹,中供大士像,面西有陂池,多水草,極望清幽,無一點塵埃氣,恍置身于山溪沼沚間,坐而樂之,時時往遊焉,因構小軒于庵之西偏。偶憶白樂天有‘一醉一陶然’之句。餘雖不飲酒,然從九衢塵土中來此,亦複有心醉者,遂顔曰陶然。系之以詩。”
白居易詩中所謂“菊黃家醞熟”,恰是指重陽節飲菊花酒。白居易創作此詩時,已年近古稀,仍與劉禹錫潇灑飲酒,可謂快哉自得。詩雲:“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共把十千沽一鬥,相看七十欠三年。閑征雅令窮經史,醉聽清吟勝管弦。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與夢得沽酒閑飲且約後期》》)此時二位老人已陶然大醉一番了,竟和“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的孟夫子一樣返璞歸真。置身高閣,側身西眺,夏有遠山滴翠,楊柳堆煙,亭下“西湖”綠蟻浮漚,待到重九佳秋,那亭下水涘蒹葭已是娟娟白露了。晚風拂來,無須一樽菊花酒,便足以拂拭三生塵埃,“一醉一陶然”了。
細揣“陶然”二字,大有北宋蘇門風味。“陶然亭”的命名方式與山東諸城的“超然台”、“快哉亭”極為相近,都是審美性人生态度的三棱鏡。“一點浩然氣,千裡快哉風”是蘇轼谪居黃州時胸襟的豁然,“予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遊于物之外也”則是他移守山東密州時苦中作樂的曠達,“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則是白居易、汪藻“偶開天眼觑紅塵”時擺脫俗務枷鎖的猛然覺醒。蘇轼曆來推崇白居易,“陶然”之名源自白詩,又冥冥之中暗合蘇門風味,可謂兼得。
江亭似為雅集而生,從康熙朝至近現代,這裡不僅成為了無數文人墨客“閑征雅令窮經史,醉聽清吟勝管弦”的理想園地,還見證了京師三百多年的文運興替。
<h4>清代京城名流多在此踏秋雅集</h4>
<h4>重陽登高飲酒食蟹 紀曉岚曾賦詩回憶盛景</h4>
雍正年間(1723年-1735年),陶然亭已是江浙士人會試後舉辦“老鄉會”之所,也因地勢高敞,成為了都中文士重陽登高、踏秋雅集的上選之地。繼江藻之後,乾隆朝汪啟淑也曾因工部之職而與江亭結緣。據其《水曹清暇錄》記載,“黑窯廠與陶然亭接壤,都人登高多往遊焉”。乾隆十九年(1754年)重陽佳節,大學士紀昀(紀曉岚)便曾登上陶然亭,與好友飲酒食蟹賞秋,三十年後還賦詩回憶此景曰:“左持綠酒右持螯,對此真堪賦老饕。記得紅萸黃菊節,陶然亭上共登高。”(《紀文達公遺集》卷十二)那時的江亭九日雅集,文士們大多 “縱酒成狂客,銷愁仗友生(按,指兄弟)”,登高賞秋,思親懷遠。
江亭雅集黃金時期的來臨,契機是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六月十一日這裡舉行的一場學術“聯誼”活動。是時,擔任京師學政(學政,全稱“提督學政”,清代地方文化教育行政官。)的朱筠執京中學界牛耳,群集了一批淹通經史百家的漢學家編修四庫,一時間學風熾然。時任通政司副使的王昶與他有同年之誼,也受到了邀請。此次雅集,朱、王二人均有詩傳世。朱筠強作了五古一百句,然不及王昶頗具思緻的小作《邀同竹君編修陶然亭小集》來得灑脫,詩前半段雲“趁暇呼朋熟,尋幽得地高。亭虛遙對堞,水涸細通濠。路隘才容騎,車低略似舠。回塘穿虇薍,枯樹聽虭蟧。绀宇淩千尺,蒼岚映四遭。披襟涼更爽,摻袂喜斯陶。洵美南都彥,均推北地豪(謂朱筠)。”此詩雖短,然精彩地記錄了此次“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盛會。王昶的兒子王肇嘉還曾用隸書将此詩刻勒入石,現複嵌于陶然亭北面的石壁上。後來,石刻被毀成兩截,半段殘碑保留于公園管理處後院,另半段竟不知所終。
于這群高知而言,此次學術盛宴最有意義的是切磋經術。他們月旦詩賦、品鑒書畫,高談許慎、鄭玄,辯論六經群說;他們也追慕前賢,緻以敬意,并将道藝的希望寄托于踐席的六位後學。後來,這群“譚藝道古”的人亦多大有建樹,錢大昕的侄子錢坫成為了著名的經學家、書法家,胡量精通醫術,擅長詩畫,而“毗陵七子”之一徐書受也成為了畫菊的一代大師。
<h4>“江亭雅集”寄寓家國之思</h4>
<h4>道光年間陶然亭“春禊”“消夏”成慣例</h4>
道光年間(1821-1850),清朝廣渠通逵,交通更為便利,陶然亭也再次見證了京師名流幾場重要的雅集,甚至形成了人員相對穩固、長達十年(1828-1838)的“江亭雅集圈”。這個圈子以翰林院編修徐寶善和經世大臣黃爵滋為中心,圍繞着他們的有梅曾亮、管同、潘德輿、龔自珍、魏源、湯鵬、馬沅等開眼看世界的文人。此時,他們相聚不再以學問為高,雅集重心已從台閣走向塞漠,從學術移至遊藝,誠可謂“亡國之音哀以思”。
道光十三年(1832年)重陽,黃爵滋、徐寶善依舊例在江亭主持了一次雅集。清廷積弊,内憂外患至此朝空前嚴重,值此多事之秋,這群封疆大吏的憂患情緒彌漫着此次整個宴會。這次雅集,黃爵滋有詩雲“亂雲易障西山日,尊酒難消北海愁”(《癸巳重九日招諸君飲江亭作》),徐寶善則是更激烈地批判道“商王撻伐豈不武,花門種類猶羊豺。沙陲尺寸祖宗地,誰敢剏議捐珠厓”(《秋日樹齋招集秋日放歌》)。面對如東南煙水的江亭秋色,名臣文人們的家國情懷卻更為激烈了。
更多時候,他們的雅集在春夏舉行,謂之“春禊”或“消夏”。道光十四年(1834)五月初一,仍是徐、黃二人主持了江亭雅集。黃香鐵的詩題記載(見《讀白華草堂詩二集》卷十),此次赴宴共十三人,有當時著名的金石學家劉師陸、桐城文派領袖梅曾亮,孝廉艾暢等達官。據梅曾亮《江亭消夏記》記載,此次宴會衆人酒興漸高,便射覆行起酒令來:“當令者取尊爼間物載經典者,隐一字為鹄,而出其上下字為媒,因媒以中鹄者,不飲,然所出字皆與鹄綿褫判散,不可膠附,又出他字相佐輔綴,其鹄者愈專,而媒愈幻,務以枝人心,使不使尋逐以為快”。這大概是射覆中最普通的“正格”,隐藏了中間一字,該字須取經典中記載過的席間物什,作為謎底。謎面則是經典中與該字相聯的上下一字,也可以是多個字,而且這些字要求與謎底的關系越遠越好。比如,上家出令為“女”與“瑟”,若下家未能以“琴”字相射(用《詩經》中“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便須罰酒一杯。
可見,若非熟谙經籍,此遊戲定難以為繼,而此時的文壇名流們已窮于應付這種高難度的遊戲了,他們“忽然得之,歡愕相半,每一覆而罰飲者十數人”。或許,他們雅集的樂趣并不在于遊戲中拔得頭籌,而是在家國患難之時求得一醉陶然的解脫。宴後,高起鵬《江亭消夏圖》正繪就了他們“怡然自得”的神态,衆人“皆面山左”,倚在倒攝西山的亭軒之下相顧笑語。
而修禊之事尤則道光十六年(1836)為全盛,六主各延七賓,凡四十八人,真可謂“群賢畢至,少長鹹集”。黃爵滋還曾專門寫了一封《江亭展禊啟》遍寄名公,故此次江亭展禊之事亦得廣泛傳揚。此後,江亭雅集之事極盛而衰,道光十八年(1838年)徐寶善的過世更直接解散了這個圈子。後人對此荒亭亂葦,也隻不過清談舊事,徒增歎然。至民國,空亭荒煙,舊事如風消散得毫無蹤影,難怪郁達夫會說,每到秋來,就會想起陶然亭的蘆花了。
<h4>(原标題:菊黃家醞熟 一醉一陶然:陶然亭與京城文人雅集)</h4>
<h4>來源:北京晚報</h4>
<h4>編輯:TF016</h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