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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與提奧: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梵高與提奧: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梵高自畫像》

01

童年

世人大都知道梵高,知道他的向日葵和星月夜,卻少有人知道提奧——梵高的弟弟。天生梵高,把生命獻給藝術,又生提奧,把生命獻給哥哥梵高。

他們生來注定是緊密連在一起的。

1857年1月5日,距離梵高出生後的第四年,梵高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最堅定的支援者與崇拜者——他的弟弟出生了,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梵高。哥哥叫文森特•梵高,弟弟叫提奧•梵高。

他們在家鄉荷蘭布拉邦特的童年時代,那是他們一生中最甜蜜快樂的時光。

小時候,他們在萊斯維克的磨坊裡玩捉迷藏,那是一個可愛的老磨坊,有時候梵高會故意躲起來,提奧找不到哥哥了,就會嚎啕大哭——他以為哥哥再也不見了。

仲夏時節,他們在高高的麥子中間玩耍的時候,梵高拉着提奧的手穿過金黃的麥浪,哥哥的手真大呵,被握在手裡的感覺,好像擁有了整個世界一樣。

他們常常沿着溪邊的小路散步,計劃着怎樣度過一生。

“我想要成為一個牧師。”梵高對弟弟說,“像爸爸那樣的牧師,為上帝服務。”

“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裡。”梵高看着遠方,近似于自言自語地說。

然後,他轉過頭來,問道:“你呢,弟弟,你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年幼的提奧是怎樣回答的呢?從小他就跟在哥哥的身旁,哥哥牽着他的手,哥哥在他摔倒的時候扶他起來,哥哥幫他教訓欺負他的小夥伴,一直以來,他們都形影不離,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離開哥哥會是什麼樣子。那時他以為,他們會永遠在一起,長大了也不會有任何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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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日葵》

02

教會

未料想,想象的遙遠的“快點長大”會那樣猝不及防地到來了。

1878年,25歲的梵高在布魯塞爾的傳教士培養學校學習了3個月後,在沒有領到許可證的情況下,前往比利時博裡納日礦區開始傳教活動,實作了他想要當牧師的願望。

那是一個人間地獄般的地方,礦區經常有瓦斯爆炸事故,梵高目睹勞工們過着非人的生活,他的心裡同時燃燒着同情和憤怒的火。

為了幫助礦工們,為他們争取利益,梵高與礦工們吃住在一起,并将自己的食物和物品全部送給他們,過着清教徒一樣的生活。

然而,教會卻認為他“過于狂熱”“形象醜陋”,毀壞了牧師的形象。次年,布魯塞爾傳教本部解除了梵高的傳教士職務。

他一心想要奉獻的宗教事業,卻給了他有生以來最響亮的一記耳光。他的夢想,他的信仰,他在心裡給自己構築的城牆,像在耳邊轟然倒塌一樣,碎為齑粉。

梵高毅然轉向藝術創作。他畫博裡納日那些黑乎乎的礦工,臨摹畫家米勒的作品,他不停地作畫,他的心裡有一個洞,也許是許許多多的洞,再也無法填滿了。

繪畫就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整個的慌張的生活。

而此時的提奧,已經是巴黎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商,負責銷售繪畫作品,他表現出過人的眼光和能力,赢得了同行和家族的尊重。而梵高在投身宗教事業之前,也曾在畫店工作過7年,大家都認為提奧比哥哥做得好。

在此期間,梵高和提奧開始了長達一生的書信來往。

在每一封信的開頭,梵高用急切而又溫柔的聲音呼喚道:“親愛的提奧”,他不善交際,卻又那樣渴望與人接觸。就像生活給他希望又讓他失望,他卻依然渴望着生活一樣。

在其中一封信裡,梵高寫道:

“親愛的提奧,給我寄些錢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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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夜》

03

協定

收到哥哥的來信,提奧立馬趕到梵高位于博裡納日的一個破舊的房子裡。那是遠遠差別于他在巴黎的豪華的家的一處住所,那裡隻有一張髒髒的光秃秃的床墊,一張歪歪斜斜的桌子和一把椅子,他親愛的哥哥正躺在床上,身上蓋着一條舊毯子,疾病和饑餓奪走了他的健康,他看起來就像是秋天裡被踐踏過的一片落葉。

最後,在那所破敗的小房子裡,他們達成了一項協定,由提奧負責梵高的生活費、日常開支等,按月寄錢給他,以支援他的創作生涯。梵高則将他最新的畫作交給提奧,交由提奧儲存、整理,并求售。

“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你保護我,我很開心,我終于能夠幫助到你。”提奧在心裡說。

以後的十年,提奧除每月寄150法郎的生活津貼給梵高之外,還不時要供應畫具、顔料及刊物等,而梵高的信心來源,多半也由他來鼓舞支援。

然而,提奧隻賣出去過哥哥的一幅畫,那也是梵高一生中唯一賣出去的一副畫,那副叫《紅葡萄園》的油畫,描繪了在大太陽底下,在葡萄園裡采摘葡萄的農婦,而平常深褐色的葡萄樹,在梵高的筆下,卻變成了紅色。那個不知名的買主,她是讀懂了這幅畫背後傳達的意義嗎?

畫店的同僚紛紛對提奧的行為表示不解,他們認為梵高瘋了,提奧也跟着瘋了。有一天,他們談到梵高的瘋狂舉止,語氣裡不無嘲諷,有人說,梵高隻不過是頹廢的弱者,他沒有适應現實社會的能力,隻能采取極端的逃避态度。有人甚至“出于好意”勸提奧終止這個協定。

提奧非常生氣,他漲紅了臉,大聲說:

“不……你們不懂……他隻是因為寂寞……他太寂寞了……”

最激動的時候,他甚至掉下眼淚來。他說得結結巴巴,好像要努力把全世界擺正一樣。他隻恨自己無法代替哥哥去忍受那無邊無際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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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耳後的自畫像》

04

割耳

1888年2月,梵高來到法國南部小城阿爾勒,阿爾勒是普羅旺斯的一座古鎮,位于隆河三角洲的頂端,近于地中海岸,離馬賽和塞尚的故鄉艾克斯也不遠。那裡有大片大片金黃的向日葵和麥田,遙相輝映着碧藍的天空。“這個地方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在拉丁馬廣場上,梵高租下了一棟房子,并把房子外牆塗滿了黃色——那是他一生最鐘愛的顔色,這就是著名的“黃房子”。

“我想把我的‘黃房子’變成一個‘畫家之家’。”在給提奧的信中,文森特這樣寫道。他成立了南方畫室,并邀請畫家朋友高更前來同住,把最好的一間房讓給他住,自己則住在另一間小房子裡。

正是這一舉動給梵高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

高更個性外傾,自負專橫,對梵高的藝術觀常加挖苦。而梵高性格内向,拙于言辭,但對自己的信念堅定不移。二人時有争吵,同居“黃房子”的日子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樣美好。

與此同時,梵高愛上了一個妓女克裡斯蒂娜。他邀請她做他的模特兒,并成為他的情人。因為這個妓女,梵高與高更也多有口角。甚至發生了著名的“割耳事件”。

現在誰也無法得知,到底梵高是因為什麼而割下了自己的耳朵,是因為妓女們的一句玩笑話?還是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的憤怒?抑或是在與高更争執時,高更不小心揮劍砍掉了他的耳朵,為了保住高更的名聲,梵高才聲稱是自己割掉的。

如今我們隻能從那副著名的《割耳朵後的自畫像》來想象當時的情景,他割掉了自己的一隻耳朵,鮮血順着耳後根流淌下來,他握着那隻被割掉的耳朵走在街上,人們尖叫着四散跑開。

人在極端憤怒的情緒下,是不會覺得痛的吧,或者他感到從來沒有這樣暢快淋漓過。

這是梵高生命中最濃墨重彩的一年,那麼多的人來了又去,腳步聲走近了又遠離,每個人都是過客。

最後,提奧來了。像許多次他出了事惹了麻煩,提奧千裡迢迢前來善後一樣,這一次,他依然平靜地處理了一切。在提奧的勸說下,梵高與克裡斯蒂娜以分手告終。

把一個人心愛的東西強行奪走,這樣的事情稱得上殘忍吧。提奧在這樣做的時候,可有感到過心疼嗎?如果可以再次重來,他還會這樣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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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

05

瘋子

這是一個軟弱的人,一個刻意向人讨好以求不被抛棄的人;一個堅強的人,一個努力想要在沙上建城堡的人;一個把自己當作假想敵、拿别人的錯誤懲罰自己的人;一個實在不懂得怎樣去應付,弄得滿身滿心都是傷痕的人。

梵高被認為患了精神病。

1889年5月8日,梵高自願來到離阿爾勒25公裡的聖雷米療養院住院,此後又前往奧維爾接受精神治療。正是在這期間,梵高的創作達到了巅峰。這一時期被稱為聖雷米時期。

在精神病院的整整一年間,梵高很少發病,似有好轉的迹象,然而當他重新拿起畫筆時,精神病又開始發作。如果就此放棄繪畫,回歸平凡的生活,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也未嘗不可呵。

但是梵高不能。清醒的日子裡,他仍努力作畫。他畫病院内景,畫以柏樹為主的院外風景,晚上依然外出作畫,他畫星空,他畫的星空裡,所有的星星都旋轉成光之旋渦,銀河的長流在其間翻滾吞吐,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星月夜》。

在給提奧的信中,梵高曾這樣寫道:

“當我畫一個太陽,我希望人們感覺它在以驚人的速度旋轉,正在發出駭人的光熱巨浪。

當我畫一片麥田,我希望人們感覺到原子正朝着它們最後的的成熟和綻放努力。

當我畫一個男人,我就要畫出他滔滔的一生。

如果生活不再有無限的,深刻的,真實的東西,我不再眷戀人間。”

他真的是瘋子嗎?一百年後,當他的作品在拍賣場拍出一個又一個天文數字,他的故事被拍成電影,書信被譯成各國文字,當全世界的人們對着那些高潔光燦的畫作時,無不在心裡稱他一聲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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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玫瑰》

06

孩子

在梵高住進精神病院的同一年,提奧結婚了。次年初,提奧的孩子出世,孩子追随他的伯伯取名文森特。

其後,梵高坐火車去巴黎探望提奧夫婦和他的小侄子。

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其實并不好看,皮膚皺巴巴的,五官緊緊地擠在一起,而且幾乎一天到晚都在昏睡。但是在梵高的眼裡,他的有着棕色卷發的小侄子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嬰兒。

四歲的時候,媽媽給他生了一個小弟弟,就像眼前的這個小嬰兒一樣,當他睜着無辜的大眼睛盯着他看、向他伸出小手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有義務保護這個幼小的孩子。也就是從那一天起,他感到自己好像長出了铠甲。

一直到他20歲離開家去畫店工作之前,他都是這樣做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關系颠倒了過來呢?他從一個保護者的角色變成了一個被保護者。

現在,當年那個幼小的孩子竟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有了自己的軟肋。而眼前這個幼小的新生命,他理應得到更多的保護和關愛。梵高的心裡蕩起了微微的漣漪。

提奧馬上覺察出了哥哥的不安,他一直都知道,在他的心目中,哥哥一向是比母親或父親還要重要的存在。從小到大,他們都如影相随,有時候梵高是提奧的影子,有時候提奧是梵高的影子。隻要他們在一起,他就能把這個世界看得更清楚;而剩下他孤身一人時,不知怎麼的,這個世界就總使他感到迷惘。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改變這種現狀,即使是有一天他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知道,其實,哥哥一直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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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

07

告别

梵高回到奧維爾,他又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了。遠離弟弟的世界是冰冷的世界,他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從他接受弟弟的資助起,由始至終,弟弟一直堅定地站在他身後。

“如果我給你帶來的隻是災難,你還願意牽着我的手麼?”

十年了,他受着對精神問題的恐懼和對前途的迷茫,生活動蕩不安,他無意于成為任何人的負擔,可實際上他已經嚴重拖累了弟弟。

即使你願意,我卻不能無休止地将你拖向深淵。我無法改變什麼,也無力改變什麼。也許,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1890年7月27日,梵高走向麥田深處,他擡起頭,仰面對着太陽,把一隻左輪手槍壓在了自己的腹部,扣動了扳機。

槍聲在空曠的麥田上方顯得格外刺耳,他看到一群烏鴉被驚得四散飛起,盤旋着飛過他的頭頂,田野裡随風起伏的金燦燦的麥浪,大塊大塊的金黃色,就那樣沉甸甸地向他壓了下來。

他沒有立即死去。

提奧聞訊立馬趕來,像梵高曾經抱着自己的孩子那樣,把哥哥抱在自己的懷裡。他的眼淚像泉水一樣汩汩地冒出來,都怪自己來得太晚,他聽到自己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我一定要救你,你不要死。”

三日後,梵高在弟弟提奧的懷裡閉上了眼睛,結束了他37年的短暫的生命。

臨終前,梵高喃喃地重複着:“但願我現在能回家去。”

仿佛一切都回到小時候,他們還是那兩個在麥田裡手牽手奔跑的小孩。

“弟弟你快一點呀,我們去追趕太陽。”

“弟弟你看那天邊的太陽快要落下去了。”

“哥哥,我愛你,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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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田與柏樹》

08

兄弟

故事還沒有結束。

梵高死後,提奧悲傷過度,百事皆廢。但是他不能死,他在人世還有未完成的事業。他去請傳記作家為哥哥寫傳,同時為梵高的回顧展四處奔走。

但是事情起了一點微妙的變化。他開始變得精神反常起來,就像他的哥哥梵高曾經出現過的症狀一樣。

終于,他和畫店老闆發生争執,憤然辭職。

這之後,他的精神變得越來越糟糕。1891年1月25日,在哥哥死後不到半年的時間裡,提奧也随之而去,年僅33歲。

提奧的妻子也是梵高的忠實追随者,23年後,她在《聖經》上讀到這樣的句子:“死時兩人也不分離”,于是将提奧的遺體運去奧維爾,和他的哥哥葬在了一起。

在中國古典巨著《紅樓夢》裡有一種花,“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有兩支,并頭結花的為夫妻蕙,上下結花的為兄弟蕙。”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草木如此,人何以堪。

梵高一生畫了那麼多畫,畫了那麼多自畫像,卻唯獨沒有給自己的弟弟提奧畫過一張像。也許人可以清醒地檢討自己,卻無法直視那一雙對自己滿懷熱忱的眼睛吧。

寂寞的人啊,他們的心裡有一千個洞。你永遠不會知道,他為什麼笑着笑着,卻忽然垂下了眼簾。他們需要的隻是一隻關切的耳朵。

這世上會有另一個自己嗎?我的孤獨與榮耀,我的失敗與偉大,我的懦弱與堅強,都可以傳遞給他,由他在另一個時空裡,替自己按想象的那樣去活一次。

那就是梵高與提奧。

梵高與提奧: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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