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 舫 (人民日報海外版副總編輯)
剛過去的2019年是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王夫之誕辰400周年。王夫之,世稱“船山先生”,是中國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集大成者,與黃宗羲、顧炎武并稱為明末清初的三大思想家。王夫之是中國精神的剪影,也是中國文化的名片。他主張“知而不行,猶無知也”“君子之道,力行而已”,治學當為國計民生緻用,反對治經的煩瑣零碎和空疏無物。
近代以來,王夫之的學術思想對後輩學人影響極大,今天對我們民族文化建設尤其具有現實意義。如何認識船山先生、把握船山思想?如何對船山思想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這些問題,尤其值得我們深思。
一
衡陽縣金蘭鄉高節裡,距離湘西草堂4公裡,有一座孤獨了千萬年的山——大羅山。此山荒涼凋敝,良禽過而不栖,山頭巨石陰沉黃褐,其狀如船,當地人叫它“石船山”。虎形山梁上,與孤山做伴的,還有一座孤獨的墳茔。墳茔兩邊的石柱上刻着兩副對聯,其中一副寫道:“世臣喬木千年屋,南國儒林第一人”。
這便是一代大儒王夫之的墓廬。
王夫之,字而農,小字三三,号姜齋,亦号南嶽賣姜翁,1619年生于衡州府衡陽縣,1692年逝于衡州府衡陽縣。
1690年的一天,斜陽如血,清癯的王夫之伫立在湘西草堂前,面對着石船山,久久地與之對視。四野裡,衰草連天,亂石穿空,荊棘叢生。冷冷的秋風掠過他寒瘦的面頰,将他的長衫吹得啪啪作響。

位于湖南省衡陽縣曲蘭鄉的王夫之故居——“湘西草堂”
“秋水蜻蜓無着處,全現敗葉衰柳。”這是王夫之寫于暮年的一句詞。而這,何嘗不是他生命的寫照?
他緩緩地轉過身,走進湘西草堂,揮毫寫下“船山者即吾山”,光影淋漓,墨汁淋漓,心迹淋漓。王夫之自忖去日無多,早已為自己作下墓志銘。這篇短文通篇隻有144個字,序和銘都極其簡短,但真情澎湃、真氣四溢,船山風格如在眼前,船山風骨躍然紙上。
有明遺臣行人王夫之,字而農,葬于此。其左則其繼配襄陽鄭氏之所袝也。自為銘曰:
拘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緻,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于茲丘,固銜恤以永世。
墓石可不作,徇汝兄弟為之,止此不可增損一字,行狀原為請志銘而作,既有銘不可贅。若汝兄弟能老而好學,可不以譽我者毀我,數十年後,略記以示後人可耳,勿庸問世也。背此者自昧其心。
王夫之将他的一腔熱血傾灑在這篇墓志銘裡。兩年後的2月18日,王夫之走完了最後的人生路。
正如王夫之在他自撰的墓志銘中所寫,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緻,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生逢天崩地裂的明清之際,他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大變局,也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大抉擇。他曆盡憂患,孤心獨抱,擔當大義,舍身赴難。如果要用一句話概說他的人生,那就是一生尋夢,卓絕奮鬥。
誰也不曾料想,就是這個孤獨、落寞、凄涼的老者,在兩個多世紀後,卻在中國鬧出了天大的動靜,他遺留下的“船山思想”,仿佛一桶滾熱的油,在華夏大地上,燃起此起彼伏的革命烈火,那個他一生不肯承認且最終落後挨打的清王朝,終于在這滾滾洪流裡滅亡。以至于,諸多那個年代的風雲人物,異口同聲地說道:這個在湘西草堂守望中原、瞭望未來的船山先生,就是二百年後選擇用思想作武器去戰鬥的我們、你們、他們。
晚清思想家郭嵩焘對王夫之給予了極高的贊譽:
訓诂箋注,六經周易猶專,探羲文周孔之精,漢宋諸儒齊退聽;
節義文章,終身以道為準,繼濂洛關閩而起,元明兩代一先生。
王夫之,中華民族曆史偉大的民族英雄、中國思想史上重量級的巨匠。
二
1644年,是一個閏年,也是一個猴年。
這一年正值大明、大清、大順、大西四個政權交替,年号有點複雜:明思宗崇祯十七年、清世祖順治元年、大順朝永昌元年、大西朝大順元年,算上黃帝紀年,或許還可以加上黃曆四三四二年。
這一年,王夫之不滿25歲。
在這之前的王夫之,生活是簡單的、純淨的、快樂的、充實的。他的父親王朝聘畢業于明朝最高學府國子監。王夫之之是以聰穎過人,與父親的遺傳不無關系。3歲起,他就和長兄王介之一起學習十三經,曆時3年。父親南歸時,他才9歲,便随父學習經義。4年之後,王夫之應科舉,高中秀才。随後,又兩次與其兄一道應考,雖未得中,但卻飽讀詩書。1637年,17歲的王夫之與16歲的陶氏成婚。次年,離開家鄉,負笈長沙,求學于嶽麓書院,師從山長吳道行,與同窗好友邝鵬升結“行社”。
今天的嶽麓書院,依然綠蔭蔽日,書聲琅琅,我們不難想象400多年前“會講”的盛景——惟楚有材,于斯為盛。其時,張南軒得五峰先生之真傳,讓思想與學問沖決了科場應試的形格勢禁,開創出“傳道濟民”的雄健氣象。遠在福建的朱熹從武夷山起程,來到嶽麓山下、湘水之濱。“朱張”曾就《中庸》展開會講,曆時兩個多月,思想的餘音,繞梁不絕。四方士子莫不喜出望外,奔走相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18歲的王夫之沐浴着這些聖賢的光輝,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這裡,他讀周易老莊,孔孟程朱,讀《春秋》經史,思想貫穿于秦漢與唐宋,精神悠遊于儒、道、釋之間。他以經史為食糧,卻又從不止于經史的疏箋。他喜歡與古人神交,與曆史對談。從那時起,湖湘學派所特有的原道精神和濟世品格,恰如一枚飽滿的精神種子,灑在王夫之朝氣蓬勃的歲月裡。
王夫之著述
嶽麓書院如同王夫之的一個生命驿站。他從這裡出發,同當時的年輕學子一樣,試圖奔向科舉考試之途,卻奔向了中國文化的巅峰。
1639年,其兄中副榜。是年,他與郭鳳跹、管嗣裘,文之勇發起組織“匡社”。4年之後,湖廣提學歲試衡州,王夫之被列為一等。那年,他23歲。此後,他又以《春秋》第一的成績,中了湖廣鄉試第五名。而在這次科考中,長兄王介之也高中第40名,好友夏汝弼、郭鳳跹、管嗣裘、李國相、包世美亦都榜上有名。
1641年,王夫之與兩位兄長同赴武昌鄉試,王夫之以《春秋》第一,中湖廣鄉試第五名。
1642年,王夫之的長兄王介之也中舉第40名,好友夏汝弼、郭鳳跹、管嗣裘、李國相、包世美皆中舉。秋,王夫之與王源曾等百餘人在黃鶴樓結盟,稱為“須盟大集”。
那是一段多麼美好的讀書時光啊!王夫之常常回憶自己這段倥偬而逝的青春歲月,明如山間新月,靜如澗外幽蘭。令天下士子欣然向往的古老書院,悄然綻放着這些年輕的讀書人的燦爛青春。
然而,厄運開始了。1643年,王夫之與王介之自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北上參加會試,因李自成軍克承天,張獻忠軍攻陷蕲水,道路被阻,王夫之兄弟自南昌而返。
王夫之的父親王朝聘,原本一介書生,此時卻成為張獻忠手裡的人質。命入虎口,生死一線,王夫之與長兄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他自己刺傷面孔,敷以毒藥,喬裝為傷員,命人擡入敵陣。憑着智慧,王夫之終于救出父親,趁着月黑風高,父子逃至南嶽蓮花峰下,藏匿在黑沙潭畔。
天下已然大亂,被切斷的不僅僅是北上的交通,還有平靜的生活、浪漫的夢想。
王夫之用飽蘸血淚的筆墨寫道:
斜月橫,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
聲緩緩,滴泠泠。雙眸未易扃。
霜葉墜,幽蟲絮,薄酒何曾得醉。
天下事,少年心。分明點點深。
三
國憂今未釋,何用慰平生?
王夫之是多麼想要傾訴,想要表達,可環顧周遭,何人可訴衷腸?日日陪伴他的,隻有老莊、孔孟、程朱,隻有《尚書》《春秋》與《周易》,隻有文明與曆史的千百年演繹。1651年,33歲的王夫之回到家鄉,輾轉流徙,四處隐藏,最後定居于衡陽金蘭鄉高節裡,他先住茱萸塘敗葉廬,繼築觀生居,又于湘水西岸建草堂。1656年,37歲的王夫之于耒陽鄉下的興甯寺裡找到一張安靜的書桌,潛心研索《老子》,日後結集為《老子衍》。五年之後,他重回曲蘭鄉,築敗葉廬,以讀書隐居。在這裡,他以為可以找到餘生的安甯,哪知道,造化還在弄人。次年,妻子鄭氏溘然病逝,經曆了太多的死别生離,他老淚縱橫,默默地承受了這一切。
繼《老子衍》之後,王夫之手不釋卷,筆耕不辍。哪怕饑寒交迫,哪怕生死目前,都不曾有一日改變。他相信曆史終将回望,也相信那千年回望裡定能看見這未絕的薪火。深沉的憂傷讓剛過不惑之年的王夫之早早地出現了白發,嗚呼!青山秋緩緩,白發鬓匆匆。
過了知天命之年,王夫之遇到了更大的苦難和動蕩。
公元1673年,降清的吳三桂又開始反正,殺死雲南巡撫,攻打湖南。旋占衡陽,妄圖稱帝。吳三桂派人四處搜捕王夫之,以便其用。這對一直心懷天命與大道的王夫之來說,無異于奇恥大辱。他甯願受死,藏身于麋鹿山洞,日日與麋鹿為伍,亦決不屈從。
公元1674年,王夫之再建三間茅草屋,且耕且讀。
其時,明清政權交接已曆三十年。還有誰知道,在這偏僻的石船山下,一間遮不住瑟瑟寒風的貧寒草屋?還有誰記得,在這青燈黃卷之側,一個掩卷深思撫案長歎的瘦弱而又堅定的身影?還有誰明白,王夫之字裡行間、孜孜矻矻尋找的,是國家興盛的亘古真理?
日夜不息的湘江,從草屋之西流過,王夫之将草屋命名為“湘西草堂”。
很多年以後,東西方學者不約而同地稱王夫之為十七八世紀與黑格爾齊名的偉大思想家。王夫之逝世一百年後,黑格爾用鵝毛筆飽蘸墨水,寫下了一句至今令我們深思的話:“一個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
在這間寒陋的草屋,王夫之足不出戶,卻是思想的行者;他蹇蹇匪躬,卻是未來的信使;盡管站在黑夜之中,他卻用另一種方式,為中華民族仰望星空。
1678年,吳三桂在衡州稱帝,其黨強命王夫之寫《勸進表》,遭到憤然拒絕。他對吳三桂派來的幕僚說:“我安能作此天不蓋、地不載語耶!”事後,逃入深山,仿屈原《九歌》,作《祓禊賦》,抒發自己的感想:“思芳春兮迢遙,誰與娛兮今朝,意不屬兮情不生,予躊躇兮倚空山而蕭清。阒山中兮吾人,蹇誰将兮望春?”對吳三桂極盡蔑視。1689年,衡州知府崔鳴鷟受湖南巡撫鄭端之囑,攜米來拜訪這位大學者,想贈送些吃穿用品,請其“漁艇野服”與鄭“相晤于嶽麓”,并圖索其著作刊行。此時的王夫之年事已高,身患重病,饑寒交迫,但仍不欲違素心,他寫了一封信,婉拒米币,以明心迹,自署南嶽遺民。
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王夫之曾投奔南明王朝,協助永曆皇帝抗清,很多南明王朝的曆史真相,都在他的書中有完整的記錄。那雖然悲情失敗,卻始終不屈不撓抵抗的南明曆史,因為他,才不曾被清朝禦用文人們抹黑。早在康熙元年,當永曆皇帝殉國的消息傳來時,深感希望破滅的王夫之悲憤難忍,留下了諸多詩篇。
詠史已驚開竹素,挑燈無事話滄桑。他開始隐居在湘西草堂,埋頭于經濟學問之中,這位科舉的多年失敗者,矢志不移的抗清志士,終于找到了走向未來的最佳路向。他用了數十年的時間,重新反思了明朝滅亡的教訓,正因他身世坎坷,紮根地層,是以他看到了時間之外的曆史真相,那蟄伏于平靜的水面下的湍急細流,那隐藏在繁華背後的人性的醜惡、制度的弊端,他比好些人都看得深刻,看得明白。
可是,他真的老了,饑寒交迫,貧病交加,白發稀疏,瘦骨嶙峋,連他的兒子都說他“迄予暮年,體羸多病,腕不勝硯,指不勝筆”。他一邊咳喘,一邊歎息:“吾老矣,惟此心在天壤間,誰為授此者?”這年五月,他仿照杜甫的《八哀詩》寫下《廣哀詩》19首,以悼念他的19個故去的朋友:有他一直追随的前輩瞿式耜,有青年時代的好朋友管嗣裘,有他衷心敬佩的學者方以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為追求理想,不惜犧牲生命。
誰信碧雲深處,夕陽仍在天涯?
病中的王夫之從未放下手中的筆。王夫之後半生四十餘年中,著述百餘種,内容涉及哲學、政治、法律、軍事、曆史、文學、教育、倫理、文字、天文、曆算及至佛道等,尤以哲學研究成就卓著,其主要著作有《周易外傳》《張子正蒙》《尚書引義》《讀四書大全說》《老子衍》《莊子通》《思問錄》《讀通鑒論》《宋論》《黃書》《噩夢》《楚辭通釋》《詩廣傳》等。清末彙刊成《船山遺書》,凡70種,324卷。每一本,都是一聲追問,一道印痕,一段堅忍卓絕的生命。
1689年,王夫之已是古稀之年,他聽力漸漸喪失,甚至連草堂外面的杜鵑啼鳴也聽不到了。然而,他存心如昔,依然勞其筋骨,苦其心志,筆耕不辍。1691年四月,王夫之咳喘中完成生命最後的思想典籍:《讀通鑒論》三十卷,《宋論》十五卷。
從37歲回鄉到73歲辭世,近四十年時光,王夫之由青年而壯歲而老年,人生由清晨到正午到黃昏,他的生活,變得簡單、幹淨、從容,不再有享樂、歡娛、交遊、飲酒、酬唱,他餘生的全部歲月,隻有一件事,隻做一件事,著書。生活中的王夫之是寂寞的,文字裡的王夫之卻未曾寂寞。他在曆史中溯遊的時候,也在與未來對望。這些數百萬字的巨著,凝集着王夫之一生的思考和心血,他一直寫到生命最後時刻,終于在臨終前完成定稿。這些著作坐集千古之智,博大精深,吞吐古今,包括了中國曆史的教訓和反思,更包含着對中國政治文明未來走向的預言。
翻開這厚重的書卷,我們不難發現,其中有一句石破天驚的呐喊,在王夫之辭世的250年後,震驚了在外憂内患、喪權辱國中苦苦思考的中國人: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
四
王夫之的心中,生長着兩個“中國”。一個中國是王朝中國,一個中國是文化中國。王夫之認為,王朝中國是一姓之私,代興代廢。唯有文化中國,從炎黃至今,貫穿中國曆史始終,隻要守住中國文化,捍衛中國文化價值,中國就永遠不會敗亡。
王夫之的文化中國,有着豐富的含義——追溯中國文化的本真本源,尋找中國文化的基本價值,梳理中國文化的曆史脈絡,并最終以中國文化推動國家強盛、民族複興,這才是真正的文化中國。國家強盛、民族複興是貫穿中國曆史一個宏大的主題。中國士大夫從來都有着家國情懷,家亦是國,國亦是家,難得的是,王夫之從理論高度定義了國家立場,總結和開掘了傳統愛國主義,讓這種情感具有了現代精神。
1656年冬,38歲的王夫之從常甯傳回衡陽,這一年,他創作了對後世影響至深的《黃書》。
所謂《黃書》,顧名思義,是關于黃帝文明的書。王夫之忠君愛國,泣血扶傾,坎坷從政失敗後,在流亡湘南期間,開始從理論上思考明亡的原因,探求中國的興盛之道。他在《黃書》中寫道:“中國财足自億也,兵足自強也,智足自名也。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休養勵精,士佻粟積,取威萬方,濯秦愚,刷宋恥,足以固其族而無憂矣。”這是何等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豪!王夫子倡言從經濟上、軍事上和文化上去強盛中國,華夏民族便可以永固于天下。王夫之這種強烈的民族複興和中國自強思想貫穿于一生的追求。他斷言:“公其心,去其危。盡中區之智力,治軒轅之天下。”
看透了明、清兩朝的積弊,在主權危機、民族災難、國家危亡、人民流離的背景下,王夫之向往一個政治清明、社會進步、經濟騰飛、文化繁榮的世界。“新故相推,日生不滞。”他在《尚書引義》中寫道。新舊事物變相更替,事物每天都在新生變化之中,這是事物的發展規律,也是世界的發展規律。他描繪了一個嶄新的國家,這個國家在政治思想方面“以天下論者,必循天下之公”“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在選賢用人方面,“以天下之祿位,公天下之賢者”;在文化建設上,“天下唯器”“理不先而氣不後”,躬行實踐,知行統一。王夫之是中國曆史上難得的大百科書式的思想家、哲學家,不論是面對戰争還是災難,不論是遭遇絕望還是悲傷,不論在怎樣艱難的環境中,他都懷着無限的憧憬,懷抱無限的生機。他以前無古人的卓識和擔當,以“埋心不死留春色”的奮鬥、“殘燈絕筆尚峥嵘”的理想、“六經責我開生面”的氣概、“留千古半分忠義”的精神,堅守着中國文化的精神家園,捍衛了文化救國的曆史使命,為中華民族埋下了偉大複興的燎原火種,這正是他超越以往思想家、哲學家的地方。
中華自強,民族複興——這是王夫之的政治宣言書,何嘗不是現代中國的政治啟蒙書?
王夫之故去兩個世紀後,晚清政治家、思想家、革命家譚嗣同将他對王夫之的敬佩寫進一首詩裡:“萬物昭蘇天地曙,要憑南嶽一聲雷。”
這位戊戌變法的鬥士,是在王夫之思想的直接影響下走向革命之路。他服膺并信仰王夫之,坦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以續衡陽王子之緒脈。”他懷抱船山精神,大義凜然地走向斷頭台,以死喚醒中國,成為民族複興的英烈之士。
王夫之在《黃書》所宣示的中華民族複興和中國自強思想,直接成為辛亥革命的先聲。走在時代前列的知識分子以王夫之名義迅速掀起了一場波瀾壯闊的尊黃大潮。推動社會進步、書寫中國近現代史的一代大儒王夫之,由此而被人們稱為“近現代精神領袖”。
1911年,孫中山主持制定《中國同盟會本部宣言》。宣言宣示,以史可法、黃道周、倪元璐、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志士仁人作為民族複興的精神領袖。“當今之世,卓然而能興起頑懦,以成光複之績者,獨賴而農一人而已。”章太炎分析辛亥革命成功思想源頭時說:“船山學術,為漢族光複之原。近代倡議諸公,皆聞風而起者,水源木本,端在于斯。”
不願成佛,願見船山——這是人們對王夫之的最高評價。
毛澤東的恩師楊昌濟一生景仰王夫之。楊昌濟對王船山的認識深深影響到以毛澤東、蔡和森為代表的一大批五四時期的進步青年。1921年,中國共産黨創立伊始,毛澤東便利用船山學社的經費和社址創辦湖南自修大學,為新民主主義革命培養了一批又一批棟梁之才。這些進步的種子,如星火燎原般,從這裡走向全國、走向世界。
門外黃鹂啼碧草,他生杜宇喚春歸。王夫之一生貧困潦倒,甚至書籍紙筆多用故舊門生的舊賬簿之類,然而,他死後,卻留下了無盡的精神财富。今天,王夫之的學術資源已經成為人類共同的思想财富。不僅在中國,在日本、新加坡、南韓都成立專門機構聘請專家學者研究王夫之思想,在美國、俄羅斯和歐洲各國都有王夫之論著、詩文譯本。美國學者布萊克說:“對于那些尋找哲學根源和現代觀點、現代思想來源的人來說,王夫之可以說是空前未有地受到注意。”
1985年,美國哲學社會科學界評出古今八大哲學家,其中有四位是唯物主義哲學家。他們依次是:德谟克利特、王夫之、費爾巴哈、馬克思。
2019年冬日的一天,太陽在天邊噴薄欲出,晨露澄澈,朝霞璀璨。衡陽縣金蘭鄉高節裡,距離湘西草堂四公裡,清癯的王夫之石像伫立在湘西草堂前,無所憑依卻浩然正氣,瘦骨嶙峋卻堅韌真摯。清冷的寒風掠過他寒瘦的面頰,将他的長衫高高揚起。這個400歲的老人面對着石船山,久久地、久久地與之凝視。
新的一天開始了。
《光明日報》( 2020年01月03日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