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上身微傾,全神貫注地俯視着躺在面前的男人。

她那小心翼翼的動作,一眨也不眨的嚴肅目光,都表現出她的真摯感情。男人頭靠窗邊躺着,把彎着的腿擱在姑娘身邊。
這是三等車廂。他們的座位不是在島村的正對面,而是在斜對面。是以在窗玻璃上隻映出側身躺着的那個男人的半邊臉。
姑娘正好坐在斜對面,島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們剛上車時,她那種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驚,不由得垂下了目光。
就在這一瞬間,島村看見那個男人蠟黃的手緊緊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對面望去了。
鏡中的男人,隻有望着姑娘胸脯的時候,臉上才顯得安詳而平靜。瘦弱的身體,盡管很衰弱,卻帶着一種安樂的和諧氣氛。
男人把圍巾枕在頭下,繞過鼻子,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嘴巴,然後再往上包住臉頰。這像是一種保護臉部的方法。
但圍巾有時會松落下來,有時又會蓋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動而未動的瞬間,姑娘就用溫柔的動作,把圍巾重新圍好。
兩人天真地重複着同樣的動作,使島村看着都有些焦灼。另外,裹着男人雙腳的外套下擺,不時松開耷拉下來。
姑娘也馬上發現了這一點,給他重新裹好。這一切都顯得非常自然。那種姿态幾乎使人認為他倆就這樣忘記了所謂距離,走向了漫無邊際的遠方。
正因為這樣,島村看見這種悲愁,沒有覺得辛酸,就像是在夢中看見了幻影一樣。大概這些都是在虛幻的鏡中幻化出來的緣故。
黃昏的景色在鏡後移動着。也就是說,鏡面映現的虛像與鏡後的實物好像電影裡的疊影一樣在晃動。
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系。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像,景物則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的世界。
特别是當山野裡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
在遙遠的山巅上空,還淡淡地殘留着晚霞的餘晖。透過車窗玻璃看見的景物輪廓,退到遠方,卻沒有消逝,但已經黯然失色了。
盡管火車繼續往前奔馳,在他看來,山野那平凡的姿态越是顯得更加平凡了。由于什麼東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
這自然是由于鏡中浮現出姑娘的臉的緣故。隻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像是透明的。
透明呢?這是一種錯覺。因為從姑娘面影後面不停地掠過的暮景,仿佛是從她臉的前面流過。
定睛一看,卻又撲朔迷離。車廂裡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鏡子那樣清晰了。反光沒有了。
這使島村看入了神,他漸漸地忘卻了鏡子的存在,隻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這當兒,姑娘的臉上閃現着燈光。鏡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沒有減弱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把映像抹去。
燈火就這樣從她的臉上閃過,但并沒有把她的臉照亮。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
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餘晖裡飛舞的妖豔而美麗的夜光蟲。
葉子自然沒留意别人這樣觀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臉轉向島村那邊,她也不會看見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會去注意那個眺望着窗外的男人。
島村長時間地偷看葉子,卻沒有想到這樣做會對她有什麼不禮貌,他大概是被鏡中暮景那種虛幻的力量吸引住了。
也許島村在看到她呼喚站長時表現出有點過分嚴肅,從那時候起就對她産生了一種不尋常的興趣。
火車通過信号所時,窗外已經黑沉沉的了。在窗玻璃上流動的景色一消失,鏡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
盡管葉子那張美麗的臉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還是那麼溫柔,但島村在她身上卻發現她對别人似乎特别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變得模糊不清的鏡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