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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逝世50年|沒有川端的“川端路”

一 茨木

我在日本最初住過的、也是住得最久的地方,是大阪府下轄的地級市,茨木。幼失怙恃的川端康成在茨木的祖父母家獲得庇護,終于又在此再失至親,過早體味了生之無常。在茨木中學念書時,有位深受他敬愛的老師不幸去世。川端康成把葬禮經過記述下來,在雜志上發表了名為《肩扛恩師的靈柩》的處女作。

大阪無人不知,茨木卻是籍籍無名。從出名熱鬧的大阪心齋橋到茨木得花上近1個小時;這裡的商店街到了5點左右便關門休息。盡管如此,這個大阪與京都間的小城居住起來還是相對便利。有兩條電鐵穿越市中,其中一條的車站就在川端康成恩師舉行葬禮的茨木别院旁。

我是喜歡川端康成的。最初選擇住所便是因川端康成而定了茨木。抵達日本時,在戶籍視窗辦過手續證明,拿着“歡迎成為茨木市民”的信封和各種說明,去郵局辦事。排隊排了很久,對面有位同樣等了很久的日本阿姨,手裡拎着某植物系護膚品的口袋同我搭話。她瞟着我手裡的信封說:“歡迎到茨木啊,我也是茨木市民呢。”我有點緊張地回道:“我是外國人,剛來的。”她繼而詢問我為何住茨木,我答說喜歡川端康成。她便很歡喜地說:“我也喜歡川端康成,我媽媽也喜歡。今天媽媽生日,是以我買了手霜送她。不介意的話,這個贈品送你,在茨木加油啊!”

日本人大多性情薄涼。在我此後的數年生活中也并未同陌生人發生類似的故事,即便常被形容為豪爽的大阪人也沒什麼顯著的熱情之處。同這位阿姨的溫暖邂逅令我日後常常回想。我對茨木最初的記憶充滿了芬芳的味道,不得不說,在某種程度上是拜川端康成所賜。

我在茨木最初的家與川端康成文學館比鄰,每天遛彎都能順便瞄一眼文學館。那是個樸素的紅磚建築,掩映在行道樹之中。雖是免費開放,但藏品不少,并不馬虎。葉渭渠先生翻譯的中文版《雪國》也是展品之一。展覽涵蓋了川端康成一生的足迹,與茨木相關的内容更是介紹詳細,還有一部長約6分鐘的“川端康成與茨木”的短片可看。我後來搬了一次家,住在川端康成念書的中學旁邊。川端康成住在祖父母家,每天從家裡步行6公裡到學校念書。現在,周邊建起了各種配套設施,十分友善。但想必當年是個寡淡無趣,除了念書無甚娛樂的地方。附近有家老式文具店,滿滿的昭和風。據傳這家店很有曆史,或許川端康成上學時也從這裡買過文具吧。

日本人喜歡卡通,每個市都有自己的代表形象。和大部分可愛形象不同,茨木的形象是個手持棒子的紅臉小鬼“茨木童子”。 他是在日本的古籍中有記載的鬼,據說出生難産,甫一落地便能走路,且口中有牙,目光敏銳。父母大駭将其遺棄,由無兒無女的理發匠夫妻撫養長大。某天他刮傷客人的臉,發現了自己的嗜血本性便一發不可收拾。遭養父母遺棄後,遂感人間生無可戀,追随了京都的惡鬼酒吞童子,在其手下作惡。這茨木童子按如今的說法細一品品,也是個原生家庭不幸的天才少年。川端康成在茨木度過少年時期,冥冥之中或許自有因緣。

川端康成逝世50年|沒有川端的“川端路”

茨木市中心的茨木童子石像 作者攝于茨木市

二 大阪 東京 伊豆

川端康成1899年出生在大阪市内,現在的地名叫大阪北區天滿。他出生的家就在著名的大阪天滿宮稍稍向東的地方,如今是絕對的黃金地段。

大阪天滿宮人氣很旺,同九州太宰府的天滿宮并稱日本各地“天滿宮”中最重要的兩座。每逢考試升學的季節就有大批人前去參拜。天滿宮供奉日本的“學問之神”菅原道真。他是平安時代的學者、詩人和政治家,11歲就能寫優美的漢詩,也是位少年天才。可惜因讒言被貶至九州,郁郁而終。據說死後怨氣極深,化為怨靈,由此出現了将他神格化的“天滿信仰”。

奈良時代,公元650年,孝德天皇建了一座大将軍神社鎮守城市西北,後又稱為天神之森。平安時代,公元910年,菅原道真被貶後,在前往太宰府的路上參拜了天神之森祈求平安。他去世後大約50年,天神之森神社前一夜之間長出7棵松樹,每晚枝頭都會發光。聽說此事,村上天皇便在此地修了這座大阪天滿宮以告慰菅原道真。

在天滿宮旁邊出生的川端康成或許也受過天滿大神的點化。不過這于他個人而言是保佑還是詛咒,實在難以說清。出生不久即與父母死别的他,3歲上便離開出生地去了茨木。中學畢業後,川端康成進了舊制“一高”,即現在東京大學教養學部的前身。一高是東大的預備校,川端康成沿着這條路,毫無意外地進東大、畢業。當時,學校的治學理念是“文武”雙全。懸挂于學校講堂正面的“文人”表率是菅原道真,“武人”表率則是平安時代的武官坂上田村麻呂。

川端康成逝世50年|沒有川端的“川端路”

川端康成誕生之地 作者攝于大阪

順便提下,比川端康成早5年畢業于一高,沿着同樣的精英路線畢業于東大的還有一位我深愛的作家,郁達夫。隻不過郁達夫中途從一高又去了八高,是以進東大隻比川端早了1年。無需特意比較二人,也能感到他們纖細憂傷的共通之處。川端康成曾經在《不滅的美》中說:“平安朝的物哀成為日本美的源流。”平安時代唐風盛行,平安文化受到唐朝文化的強烈影響。川端的“私小說”和郁達夫的“自叙傳”實在可以看作是中日文化互訴鄉愁的極好展現。

川端康成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女》是根據他自己在一高時,假期去伊豆旅行的經曆寫成的。那是時年19歲的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單身旅行。在小說中,20歲的一高生獨自旅行,遇到了一行六人的流浪藝人并傾心于其中一位年輕的舞女。孤獨的行旅、萌動的情愫、一段純粹的沒有情節的故事,在日本6次搬上銀幕,舞女的飾演者包括了田中絹代、美空雲雀、吉永小百合這樣響亮的名字。而第六位飾演者山口百惠更是讓“伊豆舞女”在中國家喻戶曉。當年15歲的山口百惠清新自然,三浦友和英氣逼人,《伊豆的舞女》是他們演藝輝煌的開端,也成就了二人一生攜手的佳話。

我在日本的第一次單獨旅行也去了伊豆。郁達夫的學生時代同樣曾宿于熱海的溫泉并賦詩。這不是互相效仿,但也并非完全偶然。因為,想要從東京像模像樣去旅個行,又不要太遠、不消太多錢,那麼箱根、伊豆和熱海的溫泉地是自然的上好選擇。雖是旅遊勝地,但畢竟是普通的鄉村。有着都市沒有的田園風光,可以一窺大自然毫無遮蔽的面影。明媚的海面,恣意流轉的光影,如何不觸動青春孤獨的旅人之心呢?

川端康成逝世50年|沒有川端的“川端路”

伊豆 城崎海岸之松

三 越後湯澤 鐮倉

《雪國》是川端康成獲得諾獎的作品之一,也是很多中國讀者提到川端康成最先想到的作品。它的原型是新瀉縣的小鎮越後湯澤。“穿過國界上那條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國界”指的便是新瀉縣與群馬縣的縣界。去往雪國必然經過大小諸多隧道。被稱為日本車站中的“第一地洞”的土合車站就在縣界附近。要出站或換乘,必須先爬上一條有462個台階、長338米的樓梯,再穿過長143米、有24級台階的通道才能完成。

川端康成逝世50年|沒有川端的“川端路”

“日本第一地洞”車站土合, 作者攝于群馬縣

位于如此環境下的雪國确是雪之國度。1837年,江戶時代商人鈴木牧之為記錄家鄉之雪而苦心撰寫了《北越雪譜》,首次向世人展示了雪國樣貌。在該書問世的整整一百年後,川端康成在雪國的旅館中,借鑒着《北越雪譜》創作出了小說《雪國》。

川端康成逝世50年|沒有川端的“川端路”

雪國暮色, 作者攝于越後湯澤

同《伊豆的舞女》一樣,《雪國》也基于真實的旅行經曆。川端康成曾親眼目睹一場雪中大火,遂将此情節寫入小說。他在越後湯澤長期滞留的旅館名為“高半”,如今依然營業。1957年的黑白電影《雪國》沿用了旅館的真名并實地拍攝。高半完好儲存着川端康成住過的房間。住店的記錄、《雪國》電影拍攝現場的照片、各種花絮逸事成了高半的鎮館之寶,為此特别開放了一間展室,隻供入住者參觀。

川端康成逝世50年|沒有川端的“川端路”

川端康成的房間, 作者攝于高半旅館

我去高半投宿時正值冬天,雪國壯景一覽無餘之時。大雪後交通不便,真正去觀光的人很少,當晚竟無其他客人。旅館為客人提供的保留節目是在專門房間放映電影《雪國》。浸過溫泉,抱着毛毯陷在沙發座中,店家點上一爐火便退出去。螢幕中50年代的雪國、擎着“高半“燈籠的演員、現實中旅館窗外隐約可見的雪、房内氤氲的熱氣,仿佛進入了一場恍惚的夢境。人已中年,少年的青澀之愁不再,生之憂懼,浪漫與現實之互搏,掩在雪下。依然是欲說還休,依然是未曾開始,沒有結局。愛與不愛,愛得用力與否,終于都是一場别離,人生,懷着憂傷淡淡地繼續。

離開高半前還有個小插曲。我見川端康成的房間外挂着旅館及溫泉的簡介,中文翻譯行文并不順暢,便免費替它重新譯過。店家還贈我一瓶雪國蜂蜜緻謝。這譯文留在雪國,或許也算與川端康成的一絲緣分吧。

《雪國》最終的單行本是川端康成住在鐮倉時出版的。1935年,川端康成反複發燒,遂受作家林房雄之邀遷居鐮倉并一直住了下去。《山之音》與諾獎作品《千羽鶴》便是在鐮倉的背景下寫出的。順便提下,這位林房雄曾是一位左翼作家,郁達夫最初嘗試普羅文學時便翻譯過他的作品。然而中日戰争爆發後,他積極參軍投入戰争宣傳。寫了《大東亞戰争肯定論》等文章,成了郁達夫在《日本的娼婦與文士》中痛批的對象之一。相比之下,川端康成要超然得多。誠然,時代如此,戰争裹挾下沒有誰能完全置身事外。川端康成内心中必是經曆了撕裂與痛苦,然而有關戰争的渲染卻并未流瀉于他的筆尖。他的文字依然如常的美,安靜而帶着淡淡憂愁。

武家的古都鐮倉曆來深受文人喜愛。曾經長時短時住過鐮倉的文人,光列出名字也要超過一頁紙。日語中便生出個詞“鐮倉文士”來作他們的總稱。2017年獲得日本書店大賞第4名,“治愈系”作家小川系創作的《山茶文具店》中有段故事,背景在鐮倉的某家文具店,女店主作為職業代筆師替人寫信。一位夫人因為深愛川端康成文學而選擇定居鐮倉,終生未嫁,因為在她眼中無人能及川端康成。沒能同川端康成生于同一時代終是遺憾。于是她請求店主代筆,以川端康成的口吻替自己寄來明信片以遂心願。

川端康成逝世50年|沒有川端的“川端路”

鐮倉文學館門前隧道,作者攝于鐮倉

在那段故事中,女店主為了完成所托,專門去了鐮倉文學館看川端康成的手迹。鐮倉文學館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文學館。它是能集中一窺鐮倉文士生活的地方。鐮倉幽靜,文學館更幽靜。穿過一條短短的隧道,爬上一段坡道,才是文學之國。乍一看到微暗的隧道,不禁以為能穿越去雪國。然而進去之後卻是郁郁蔥蔥,玫瑰盛開。這所建築竣工于昭和年代的1936年,原是侯爵家的别墅,其本身也是三島由紀夫小說《春雪》中别墅的原型。有彩繪玻璃的西洋風建築裡,如今陳列着鐮倉文士們的原稿和私人物品。2020年,該館舉辦了特别展“川端康成 美麗的日本”,可惜正逢疫情,想必真正去看川端康成的人并不多吧。

終 川端通

進入老年的川端康成在京都的下鴨租了房子,諾獎作品中最晚誕生的《古都》即在那裡完成。這暮年的客居與心血之作可見川端康成對京都的戀心。

在京都上學四年,我于京都不算旅人,對風景難免習以為常。況且,京都作為日本美的代表似乎已深入人心,無需贅述。最難忘卻、每每想起便覺可愛的風景惟有鴨川。日日通學,我必走下河堤,沿着鴨川向學校去。鴨川裡真有鴨子;橋洞中栖居着流浪人;河邊有人旁若無人地歌唱,也有人縱情奔跑,一騎絕塵。從鴨川上來,穿去學校的路通向川端康成所居的下鴨,那一段路叫“川端通”。櫻花時節開花甚美。

茨木也有一段開滿櫻花的“川端通”,日本不少地方都有川端通。川端康成已然不在,在這些路上走來走去的是普通大衆。不知道會否有人懷着紀念他的心情走在這路上,我猜并不會很多,但人們看到繁花、晴空大約會微微笑。還有人為淡淡的平凡之美感動,川端康成便也會安心吧。

川端康成逝世50年|沒有川端的“川端路”

川端通的櫻花,作者攝于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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