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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丨紀念逝世50周年

沒有讀過川端康成的《雪國》并不是件遺憾的事情,就像春日裡沒有抓住掠過眼前的飛絮,或是冬日裡沒有留住落在掌心的白雪一樣。它們分明存在于這世上,卻又倏然而逝,仿佛它們的現身隻是為證明自己是這世上的存在一樣,并不是為了長久地留在世間。

《雪國》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它是緩慢而安靜燃燒着的雪,每一行字都在讀過後無聲無息地焚盡,它确實燃燒得足夠漫長,漫長到跨越生與死之間的界限——《雪國》的開篇便是死的征兆,葉子護送着行男,一個有着蠟黃色手,瘦弱的身體,卻帶着一種“安樂的和諧氣氛”的青年,當葉子輕柔地為她沉疴垂死的夫妻輕柔而天真地圍好圍巾和外套下擺時,一直在旁注目她的島村,感到這兩個人“就這樣忘記了所謂距離,走向了漫無邊際的遠方”。在文章的中間,行男已經死去,但他寒碜、光秃秃的墳,就像死亡本身一樣用岑寂無言的利刃将兩名女性葉子和駒子之間剖分開來,而最終,葉子在雪地燃燒的大火中墜樓而死,她落下時毫無聲響,沒有揚起塵埃,正好落在“剛蔓延開的火苗和死灰複燃的火苗中間”,就像夜空中的雪無聲而輕盈地落進因激動而滾燙的掌心裡。

川端康成:“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丨紀念逝世50周年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作家,生于大阪。1968年以“敏銳的感受,高超的叙事技巧,表現日本人的精神實質”獲諾貝爾文學獎,也成為日本首位獲得該獎項的作家。

“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雪國》臨近結尾處的這句話盡管向來罕有人引用,但卻似乎恰到好處地點出了這部以垂死開場,以死亡結束的名作的個中三昧。死亡,對作者川端康成來說,也有着特别的意義。或許還是引用那個已經被引用太濫卻恰如其分的诨号吧,他是“參加葬禮的名人”。在他的《獨影自命》中,他一一點數自己死去的親人:

“我的祖父于1914年5月24日死去……在祖父死去之前,祖母在我8歲時死去,母親在我4歲時死去,父親在我3歲時死去。惟一的姐姐寄養在姨母家,在我10歲左右時死去。”

多年之後,川端寫到,他因結核病長期卧病的父親,臨終前在病榻上掙紮着為自己寫下了“保身”二字作為遺訓,而隻有3歲的川端卻無法了解死的含義,他的表姐在後來告訴他說:“你父親死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呢。家裡熱鬧起來,你高興得很。不過你好像讨厭往棺材上釘釘子,怎麼也不讓釘,鬧得大家都很為難。”——如果說死在他稚嫩的心靈留下了深刻的創痕,這個說法是很不準确的,在他的短篇小說《油》中,他曾描述過自己的心情:

“父親在我3歲時死去,第二年母親又死了,是以對于雙親我毫無印象。母親連照片也沒有留下,父親也許因為漂亮,喜歡照相,在我賣老家房子時,從倉庫裡發現了他各種年齡的照片三四十張。我曾将其中拍得最好的一張放在中學宿舍的桌子上作為裝飾,但其後幾次變換住處,這些照片全部遺失了。不過即使看見照片也想不起什麼來,是以雖然想象這是自己的父親,仍然沒有實際感受。聽别人講起父母的事,也并不感到多麼親切,立刻便忘掉了。”

川端對死亡有着一種奇怪的漠然态度,在《雪國》中,行男之死是推動情節發展非常重要的一環——行男死于結核病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川端父母因結核去世的一個映射——然而對他死亡的描述卻隻是通過幾句話帶過的。那是行男名義上的未婚妻駒子,在車站送别自己愛戀的對象島村時,葉子急匆匆地跑來,“喘着粗氣,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東西而摟住母親”一樣,對她說:“啊,駒姐,行男哥他……駒姐,快回去!情況不好了。快!”駒子雖然“閉上了眼睛,臉色刷地變白了”,但卻斷然搖頭拒絕了去看将死的行男。當島村用死者與她的種種情感的痕迹:她被賣到東京時隻有他一個人送行,她的日記本開頭記着的就是他來質問駒子,“難道有什麼理由不去給他送終?去把你記在他那生命的最後一頁上吧。”

“不,我不願看一個人的死,我怕。”

島村的質問與駒子的回答。似乎給了這個窘境一個答案,但這個答案又如此令人迷惑,“聽起來好似冷酷無情,又好似過分多情”。在此之後,駒子也拒絕為死去的行男上墳,反而是葉子卻堅持為行男上墳。徘徊于駒子與葉子之間的島村,無異于遊蕩在兩種死亡觀念之間。盡管川端一直聲稱島村不是作者自身的寫照,但其中對于死亡的看法,恐怕正是川端内心中對死的認知。島村坐在離開雪國的列車上的感受,或許也是川端作為生者對離開人世的死者的感受,“仿佛坐上了某種非現實的東西,失去了時間和距離的概念,陷入迷離恍惚之中,徒然地讓它載着自己的身軀奔馳”。

列車上的島村幻想着是不是就在他乘上列車的那一刻,行男剛好咽了氣——死者與他隻在開往雪國的列車上有一面之緣,但卻成了他在歸途中心中久久揮之不去的腦海中的呢喃,仿佛他的死與自己有關,甚至是直接的因果聯系,畢竟駒子拒絕去看行男最後一面是用送别他來當作借口,畢竟他自己已經深陷于這場與他無關卻又絲縷相連的死亡之中。

在《雪國》的最末,島村目睹了葉子從樓上墜下而死的過程。當葉子墜落時,駒子尖叫着用手捂住了眼睛,島村卻“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終于見證了死亡的瞬間,但卻覺得葉子“并沒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

但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呢?當島村企圖接近抱着葉子的駒子時,卻被“一群漢子連推帶搡地撞到一邊去”。他的雙眼也從死亡的軀體上移開,移向頭頂的夜空,“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如果從文學評論家常用的愛的主題的視角來看,這個銀河傾瀉的結尾就像是對心靈潔淨的救贖,但實際上,這救贖早在葉子死亡的那一刻便已經完成了。因為島村不必再糾結于葉子與駒子之間,死亡已經替他做出了選擇。然而從死亡的角度來看,這卻是更深的墜落,傾瀉的銀河不僅沒有沖洗心頭的焦灼,反而會狠狠地撞擊它,淹沒它,帶來更深的苦痛與窒悶。那時一種無計可消除的死之迷惑,就像雪國裡無處不在的雪,既随心賦形,又随形賦心。

對川端來說,雪是介乎真實與夢幻、存在與虛無之間的存在,死亡亦複如是。川端曾在一篇題為《無意中想起》的短文中記述了一件看似不經意的少年往事,而這件往事,卻剛好牽涉自己的死亡。那是一個夏天,他去澱川的河裡遊玩:

“我曾隻身一人到河邊去午睡。水流沒膝,躺在砂上,裸體而眠。船夫誤以為是溺水而死者,把船劃了過來。”

這次誤被人當成死人的經曆,卻讓川端意外地看到了至極之美:“我聽到船夫的喊聲醒來,望見天空與蘆葦之間連綿不斷的帆群,美極了”。

他也曾見證那些被迫的死亡,1945年夏,日本戰敗前夜,一群風華正茂的少年在“為國捐軀”的口号慫恿下被塞進有去無回的戰鬥機,作為神風特攻隊隊員,執行自殺任務。在一向對戰争狂熱症嗤之以鼻的川端眼中,這是徒勞的死亡,并無助于挽回日本戰敗的最終命運。但對那些被誘騙的強制犧牲的少年,他如此寫道:

“這是被強制的死,被制造的死,被扮演的死吧;其實我覺得不是所謂死,隻是行為的結果成為死,行為同時就是死。”

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簡單地說了聲“我去散步”,便離開了鐮倉的家中。此時是下午2點45分。晚上9點45分,他的助手發現他還沒有回家,于是前往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大廈的工作室尋找,發現他躺在被子裡,口中含着瓦斯管子,枕邊放着剛開封的威士忌酒瓶和酒杯——他就這樣死了。

沒有發現遺書,死前又似乎毫無征兆。但當人們回憶之前的蛛絲馬迹時,卻發現那些混在日常當中看似尋常的細節,似乎正是他刻意留下的死亡預兆。他事先練習過喝威士忌,而早在十年前,他就說過,“自殺而無遺書,是最好不過的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

或許,在“自殺而無遺書”的前面,應該加上“刻意”二字。就像他在《雪國》中安排的葉子之死,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在銀河傾瀉的夜空下,在無邊無垠的雪國中,熾烈的燃燒着,死亡在那裡無聲無息地墜落。

一切都已發生,卻又似乎從未發生過。

生與死,真誠與虛僞,真實與夢幻,執着與釋然——小說家的真實與真實的小說家。盡管這個想象太過于俗濫,但還是把它寫下來吧。四月漫天的飛絮猶如鋪天蓋地的大雪,模糊了行人的視線,溫軟的春風刻薄地卷起堆堆飛絮,猶如積雪。在和煦春光的炙烤下——這是别一個世界的雪國,而在那裡,一個清瘦的少年裸體而眠,直到夢中的雪被不知好歹的讀者驚醒消逝。

為紀念川端康成逝世50周年,我們摘選小谷野敦《川端康成傳:雙面之人》第七章《〈雪國〉與北條民雄》中的部分内容,記述了川端康成創作《雪國》背後的真實故事。即使是小說家的虛構世界,也同樣耕耘在真實的荒原中。文章略有删節。

作者丨小谷野敦

導語、摘編 | 李夏恩

川端康成:“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丨紀念逝世50周年

《川端康成傳》,作者:(日)小谷野敦,譯者:趙仲明,版本:浙江文藝出版社 2022年4月

“我的食指最記得你呢”

長大後,我終于明白了《雪國》中那句話的意思——“我的食指最記得你呢”,這讓我興奮不已。在大阪大學教書期間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女學生們當即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男學生們卻是一臉懵懂。後來,我在東京大學、明治大學等學校也談到過這個話題,但還是大阪大學學生的反應最讓我滿意。總體來說,男學生們大多不明就裡,有人還在送出的小論文中寫道:“想起你便用這根手指自慰了。”男學生們保持童貞的程度真是超乎想象。

但是,最初發表在雜志上的《雪國》原型之一《暮色之鏡》中寫的是“手指還記得觸摸你頭發的感覺”,到了最終版上,這句話顯然成了另外的意思,這也是為了躲過審查而下的功夫。

明白了這一點後,也就能讀懂島村和駒子是如何邊交談邊行男歡女愛之事的了。那麼,是否這樣就能認為《雪國》是一部傑作?并非如此。我無法了解作品中駒子和葉子這兩位女性存在的意義,也無法了解島村的平庸無奇;罹患肺病的學生和駒子、葉子的關系以及這兩位女性和島村的關系也模糊不清。換言之,整部小說缺乏合理的故事結構。

創元社版本問世時,最後部分的火災場面尚未出現,但從這時起,《雪國》就得到了很高的評價。到了後來,說看不懂《雪國》的人反而逐漸多了起來。最重要的是,戰後出生的讀者不懂藝伎這一職業。當然,我不認識任何藝伎。可是她們也并沒有消失,在祇園一帶依然能見到她們的身影,隻是普通人中了解這一職業的人意外地少之又少。“舞伎”很有名,但人們覺得她們的工作就是跳舞,并不知道她們成長為藝伎後,往往成了政治家或企業家的情人。

若要追根溯源起來,《雪國》的問題有着很深的淵源。出現兩名女性這一故事架構與泉鏡花的《日本橋》相似;再往上追溯的話,便不得不提德川幕府時期的人情本 ,乃至以淨琉璃《新版歌祭文》為代表的德川後期的色情文藝。從類型上而言,被兩名女性“夾”在中間的男人必須是美男子。《日本橋》便是如此。

然而,《雪國》中的島村算不算美男子?《雪國》被多次改編成電影、搬上舞台或拍成電視劇。電影中扮演島村的演員有池部良和木村功,電視劇則有若原雅夫、山内明、田村高廣、山口崇、片岡孝夫(現名仁左衛門)和鹿賀丈史,舞台劇中則有中村吉右衛門、菅原謙次、孝夫、山口、山本學、近藤正臣、田中健、篠田三郎和松村雄基。可見,這一角色大多是由美男子扮演的。但是,如果忽略這些影視和舞台作品,不帶着先入為主的印象來閱讀《雪國》就會發現,關于島村,除了他是個無所事事的舞蹈評論者之外,他長什麼模樣、是否真有女人緣,一切都不得而知。即使是在我有了一些相關知識,了解了這部作品來自川端的實際體驗,而駒子也有其人物原型之後,我也無法從島村身上見到川端的任何影子。

川端康成:“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丨紀念逝世50周年

《雪國》(1957)劇照

在對《雪國》的解讀上,川端本人也搖擺不定。起初川端寫道,自己把島村寫成了比現實中的自己更讓人讨厭的人,但事實上,島村是不是一個讓人讨厭的人,甚至于他是否具有統一的形象這一點都讓人懷疑。後來,意識到這一點的川端表示,比起島村,自己更接近駒子。評論家對此不以為然,拿出聲稱“我就是愛瑪·包法利”的福樓拜來對比。山本健吉用能樂來打比方,他說駒子是主角,島村是配角,最終在他眼裡,川端甚至連配角都不是,而是幽靈。

田村充正認為,《雪國》不是小說,而是前衛藝術。但是,從形式上來看,無法否認它是小說,而難以把它看作諸如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創作的《馬爾多羅之歌》(Les Chants de Maldoror)那樣的長篇散文詩。小林秀雄說,川端從未寫過一篇小說,這也過于誇張了。我覺得最合理的大概是“氛圍小說”這一了解,即像谷崎潤一郎的《食蓼之蟲》和夏目漱石的《草枕》那樣,能在讀者的腦海裡留下美好氛圍的那類作品。

川端康成:“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丨紀念逝世50周年

《川端康成文集:文庫本》(全九冊),作者:川端康成,譯者:葉渭渠 唐月梅,版本:新經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2022年2月

讓我們确認一下事實吧

既然本書是傳記,那就讓我們去确認一下事實吧。川端抵達湯澤溫泉并入住高半旅館的日期是1934年(昭和九年)6月13日,回家則是在21日左右。下一次入住高半是在8月上旬。換言之,是在夏天,而并不是去了“雪國”。接下來的一次是12月6日,此時川端已經打算寫在這裡發生的故事。川端先為《文藝春秋》雜志的1月刊創作了《暮色之鏡》,迫近交稿日期時匆匆完稿,寄了出去。随後,他為交稿截止日期較晚的《改造》刊物寫了《晨曦之鏡》,同樣有頭無尾,标題中的“晨”也沒有展現出來。

三十五卷(增補兩卷)本全集中的第二十四卷中,收有最初在雜志上發表、之後成為《雪國》原型的作品,作為《雪國》的“初稿”。川端後來創作的《山之音》和《千隻鶴》均采用了先發表若幹短篇,随後再将短篇串聯起來寫成長篇的方法。《雪國》則與上述的例子不同,在創元社出版單行本時,川端對其進行了徹底修改。

有一部分西方作家在創作長篇小說時往往會先進行充分構思,這一點對日本作家來說卻并非易事。這是因為部分西方作家如托爾斯泰和普魯斯特是貴族出身,家境富裕,還有一些如司湯達以及梅裡美則身居要職。當然,日本也有荷風和志賀這樣資産豐厚而作品很少的作家,西方也有巴爾紮克等為了收入而勤奮寫作的作家,是以也并不能一概而論。有島武郎不僅家境優渥,而且作品暢銷,當下的村上春樹也展示了其作品在全世界範圍内熱銷的盛況。至于川端,從根本上而言,他做不到長時間寫作,再加上存不下錢,是以需要為錢創作,算是個特例。

《暮色之鏡》以下面這段話開頭:

我用手指觸碰了她濡濕的頭發。——我比任何事情都清楚地記得那種觸感,島村回憶起那個活生生的場景,他便想去告訴那個女人,于是他乘上火車,開始了旅程。

葉子是虛構的人物,但在火車上川端見到了懷裡躺着男人的女人,這應該是事實。駒子的名字,在川端寫完第四部《徒勞》之前從來沒有出現過,他用的稱呼一直是“女人”,“駒子”這個名字則多半來自對“丙午”的聯想。川端筆下“駒子”的原型小菊是藝名為“松榮”的藝伎,據平山三男對盲人女按摩師的原型星野美莎(1893—1983)的采訪,川端是在第二次即8月份來湯澤溫泉時經美莎介紹而和松榮認識的。川端應該是被她的氣質吸引了。正如作品中所寫的那樣,松榮聰明伶俐,喜歡讀書,是個好女人。川端本人未在任何文章中提到故事中的場景是在越後湯澤,事實上對這一背景的确認,依據的是1949年(昭和二十四年)川端全集的後記即《獨影自命》。不過,1937年(昭和十二年)《雪國》被改編成戲劇時,已經有人進行了調查,扮演駒子的花柳章太郎和進行腳本創作的寺崎浩(1904—1980)去越後湯澤見了松榮。

高半旅館的主人是高橋半左衛門的後代,是村裡的名門望族,當時其長子正夫剛從京都大學轉入東京大學文學部,後來繼承了半左衛門的家業。島崎藤村和北原白秋等人常來此居住,長子正夫拜白秋為師;次子有恒則上中學五年級,後來從新潟高等學校畢業升入千葉醫科大學,這完全是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是以,川端8月份入住高半旅館時,應該和正夫相處得十分投機。6月來的那次,他寫給秀子的信中情緒十分焦慮,而他8月和秀子的來往書信則沒有公開。川端死後,有恒發表了《〈雪國〉原型考》一文。文中寫道,1937年(昭和十二年)5月末,川端在新潟高等學校講演時,發現了坐在台下的有恒,他突然說道:“了解我作品中的原型和寫作過程的人就在眼前,這讓我很難堪。我覺得自己的作品和排洩物沒什麼兩樣。”

1956年(昭和三十一年),和田芳惠為《東京新聞》取材走訪湯澤溫泉,後來又為1957年(昭和三十二年)3月刊的《朝日婦女》的連載欄目“名作原型訪談”第一期前去采訪,對松榮的故事有了詳盡的了解。據說将松榮的存在告知和田的也是有恒:1942年(昭和十七年),還是千葉醫科大學學生的有恒參加了作家上田廣(1905—1966)等人組織的房總文學會,和田記得在那個文學會上有恒告訴了自己關于松榮的事情,是以他便向當時在東京某醫院工作的有恒打聽。和田的文章中說松榮的本名為“丸山菊”,也有很多人把她的名字寫成“五十岚和子”——據五十岚康夫的采訪,五十岚和子是她去給人家當養女時的名字。丸山菊于1915年(大正四年)11月23日出生于新潟三條的島田,是鐵匠鋪家中的長女。她的家中有十個兄弟姐妹,因而生活窮困潦倒。1924年(大正十三年),虛歲10歲、正在上國小的菊被迫辍學,并被送去位于長岡名為“立花家”的藝伎世家當學徒。

1931年(昭和六年)8月,丸山菊作為藝伎從湯澤的若松屋出師,次月清水隧道開通。1934年(昭和九年),19歲 的菊在轉入“豐田屋”時,已經成長為一個能獨立門戶的藝伎。換言之,她已經不再欠債了。她以舞藝高強但絕不留宿即不和客人同寝而遠近聞名。我見過她當時的照片,其中也有她滑雪的照片,眉毛很粗,修得十分整潔,是個美女。提起這一點時川端寫道,花柳表示要去見松榮時,“我說過他會失望的,請他放棄,……他果然掃興而歸”(《作家訪談》 )。本人見到這段文字恐怕會不高興吧,川端為什麼要這麼寫?

小說将人物寫至這種程度的比比皆是,但是,因為川端是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是以伊藤初代和駒子會被人格外仔細地研究,甚至到了異常的程度。不過,《睡美人》的原型至今不明。

川端康成:“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丨紀念逝世50周年

1968年,川端康成領取諾貝爾文學獎。

據之後去見松榮的澤野久雄所說,1935年(昭和十年)1月,有人告訴松榮,“刊登在雜志上的小說很像在講你”,于是她立刻買了《文藝春秋》和《改造》兩本雜志,讀得面紅耳赤,這讓她害羞又坐卧不甯。後來菊和名叫小島久雄的、比她年齡小的一個跛腳青年結婚,又于1999年1月13日去世,終年85歲。川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及他自殺後,菊都接受了《婦女周刊》等雜志的采訪。

《晨曦之鏡》中有大量隐晦的文字,但也有我前面提到的嘴上說着“你說過就讓我們做個好朋友吧”而身體卻已經重合在一起的場景。據說川端曾給松榮去信,對自己未經同意而擅自将松榮當作了小說原型一事表達了歉意,但沒有收到回信。實際上,川端之後又去了高半旅館,叫了松榮。從1935年(昭和十年)9月30日起,在不足一個月的時間内,川端在《日本評論》上發表了《物語》和《徒勞》。《日本評論》是日本評論社的雜志,在1935年(昭和十年)10月由《經濟往來》改名而來,小林秀雄在該雜志上連載過《私小說論》。1936年(昭和十一年)7月,川端再次赴高半,這次似乎是最後一次。

1957年(昭和三十二年),岸惠子(1932— )主演的《雪國》電影拍攝期間,川端也去了外景拍攝地湯澤。當時,岸惠子見了菊,川端晚來一步沒有見到。也有人說,那之後兩人在三條的咖啡館見了面。1959年(昭和三十四年)川端發表随筆《〈雪國〉之旅》,其中收錄了1935年(昭和十年)10月住在高半旅館時的日記,那上面寫有“駒。(注:駒子來旅館之事)”等文字。“駒子”是小說中的名字,日記中将原來的“松”改成了“駒” ,非常生動。

概言之,當《暮色之鏡》等作品發表後,松榮讀得面紅耳赤,其後川端又來了,為了創作後續部分。川端的房間稱作“霞間”,現在還保留着。和田的著作稱,松榮的丈夫小島曾提到,據說小說中寫的是真實的對話,大概八九不離十吧。川端經常挂在嘴邊的說法是,即便有現實中的原型,并借用了一下他們的生活場景,書中所寫的也都是編造出來的故事,然而,他發表寫有“駒”等文字的日記,相當于自己宣布了那是真實的故事。這出自作家的本能:寫的是事實,卻讓人覺得是虛構,這一點讓他感到不适。

川端康成:“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丨紀念逝世50周年

《雪國》(1957)劇照

他愛她嗎?

不能将《雪國》當作愛情小說來讀,因為川端寫的不是愛情小說。但是,盡管講的是藝伎和顧客之間的關系,若揭去川端寫作技巧的面紗再去讀其中的對話,會發現它就是愛情小說。讀者的糾結之處就在這裡:島村有沒有愛上駒子,駒子又有沒有愛上島村?乃至川端和松榮之間是否産生了“愛情”,而即便是顧客和藝伎之間的短暫關系,也會存在愛情嗎?小說讓人不由自主地産生這些疑問,這是川端的寫法所造成的。

我并不覺得川端是個讓女人傾倒的男人,是以《雪國》看上去是有一些虛構成分的。但是,就松榮這個人物而言,好像又并不如此。首先,川端是什麼時候開始起在去溫泉後叫藝伎的?曾經純情的川端,壓根不懂如何玩弄女人,甚至為了飲食店女招待而陷入單相思的痛苦。距離那個年代已經過去了十二年,他結了婚,也對家庭生活産生了厭倦,是以叫來了藝伎。川端迷戀上了身世凄慘、愛讀書、有知識的藝伎。松榮究竟有沒有愛上川端?能被寫進日記、進入小說劇情中的女人,見到已經成名的三十出頭的作家,想必會不知所措。于是,兩人嘴上說着“就讓我們做個好朋友吧”的話,身體卻陷入了男女情愛之中。這件事應該發生在8月,而不是6月。

菊對澤野說“對不起夫人”,事實上是在川端發表《晨曦之鏡》等作品之後,此時最受打擊的恐怕就是秀子。翌年秋天川端住在高半旅館時,在最後幾天叫來了秀子,兩人一起在新潟縣小出的栃尾又溫泉、群馬縣的四方溫泉等地玩了三天後傳回東京的家裡。此時,《物語》已經刊登在《日本評論》上。需要注意的是,川端在第一次和這一次給秀子寫的信中都寫道“想盡快回家”,這裡既有想盡快結束工作的本意,也夾雜着想要隐瞞與駒子間的親密關系,哄騙秀子并使其安心的用意。

《雪國》中沒有寫到被寫入小說中的駒子即菊的苦衷。“你為什麼來這裡?”這應該是第二年川端在高半期間菊發怒時的台詞。島村對她說“你是個好女人”,聽了這話駒子發怒了。誤解造成的場面有些匪夷所思,讓人感到成年男女間微妙的關系。電影版中,岸惠子沒有理會島村的話,之後她又來找島村,埋怨他是什麼意思。岩下志麻(1941—)則更直截了當地質問:“你一年來一次,難道我是召之即來的女人嗎?”也就是說,被寫入小說而且也接受了川端的菊,以為自己聽到了那樣的話後發怒了。不過,“好女人”還有别的含義。

千葉俊二在《色情小說〈雪國〉》一文中引用了一段較長的文字,以展現駒子多麼善于情事:“這個男人真的了解我嗎?他是為此事才遠道而來的嗎?他是因為到處找不到我這樣的女人才忘不了我的嗎?”這段話在單行本出版時被删除,由“你是個好女人”這句話代替。在初稿的《天之河》中也有一處這麼寫:“你說過我是個好女人吧?請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說?混蛋。”

千葉之後把話題延伸至他曾經翻譯的中國唐代小說中的神仙題材。《雪國》原本就讓人聯想到《桃花源記》等作品中桃源鄉的故事,乃至聯想到原來屬于中國文學但現在隻在日本留存的《遊仙窟》的故事結構,我倒認為,這裡強烈暗示了川端被松榮吸引的一個理由。

據說,菊當時有一個名叫俵豐作的戀人。豐作沒有結婚的意思,于1937年(昭和十二年)應征入伍,菊則被住在東京的60多歲的男人養了起來。以不在外過夜聞名的松榮,因為對川端這一作家的名聲和對城市的憧憬而終于破了例。那麼,川端又是怎麼想的呢?他有沒有想過娶松榮?想必他們也談論過這件事吧。不過,那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如果帶着這樣的了解來閱讀《雪國》這部作品的話,應該就能夠充分了解駒子為什麼發怒,而島村也不是什麼幽靈了。岸惠子主演的影片以及搬上舞台的戲劇,都采用了這種表現方式。作品發表之初,很多讀者應該也是這麼了解的。

川端康成:“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丨紀念逝世50周年

《雪國》(1957)劇照

你能看到小說家的臉嗎?

川端對《雪中火災》和《天之河》不滿意,進行了修改,将其變成了《雪國抄》。《雪國》借用了德川時代後期越後人士鈴木牧之 創作的《北越雪譜》。岩波文庫于1936年(昭和十一年)1月出版了《北越雪譜》,對此川端稱,自己是在舊版《雪國》出版後讀到該作品的,并放入了《雪中火災》 。

川端本人寫道,自己作品的發表方式給出版社和讀者都造成了困惑。即便如此,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他似乎依然打算繼續寫下去。死後,他留下了實際上經過修改的題名為《雪國抄》的謎一樣的草稿。《山之音》也是中途和《千隻鶴》一起出版的,而且更加過分。我們可以在川端談論自己的發表方式時所說的這些話中領略到他那充滿傲氣的自信——即便是這樣的發表方式,依然被人們稱為名著。

《雪國》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拒絕人們将它視為私小說的。它的創作技巧讓人覺得将它作為私小說來閱讀的話太過庸俗。對于這部小說,人們如何像對待私小說般對它深究都不足為奇,但事實上對它的深究卻僅僅局限于人物原型方面,這可以視為“川端康成的神通力”(龍膽寺語)中的一個能力吧。

田山花袋有一篇遊記《雪中信濃》,記錄的是1904年(明治三十七年)前往信州拜訪島崎藤村時的情景,其中有如下一節:

隧道數量多達二十六條,哎呀,漆黑一團啊。車燈的光影影影綽綽照亮着人影,其貌、其态,恰如陰曹地府。啊啊,這不是通往雪之天國的門洞嗎?

一出門洞,山脈皎潔、田野皎潔、房屋皎潔、人皎潔,果然,這才是雪之天國!

《雪國》的開頭部分就是對這一段落的改寫。川端在《百日堂老師》一文中引用了這一段,并公開了這一秘密。該遊記收錄在1914年出版的《草枕·旅姿》中。

我們暫且擱下《雪國》的話題。據說小林秀雄曾詢問撰寫文藝評論的川端:“你撰寫月評,能看到作家的臉嗎?”川端不知其意,回答“看不到”。小林于是說:“是嗎,能看到的話那就完蛋了。”這句話雖然可以了解為“一旦能看到臉,筆鋒也就變滞鈍了”之意,但當這話出自著有《作家的臉》的小林之口時,意思就難說了。不過,如果把小林的這句話當真也就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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