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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逝世50年|譚晶華:與川端文學同行的半個世紀

為了紀念本月川端康成(1899.6.14-1972.4.16)逝世五十周年,想借此機會談談筆者近五十年來跟随中國日本川端文學研究、教學、翻譯步伐前行的一些經曆和體會。

垂名于日本近代文學史的衆多優秀作家中,川端康成既是一位卓有成就的作家,又是一名具有多重性格的立展現代人:在他的身上,有性格乖離的孤兒氣質,寄人籬下的受惠氣質,也有渴望愛情、崇尚處女、輪回轉世、空虛無常的思想;在藝術上,他既注意吸收新感覺派開拓表現的新手法,又深受日本古典文學的熏陶;既有西方現代主義的影響,又有東方文化的傳統;他還曾對無産階級文學和馬克思主義表示了解,有無産階級作家的知己;他的文筆流暢優美,抒情的遣詞造句清澈甜美,有“物哀”、“幽玄”、“餘韻”、“空靈”的濃郁的日本味,同時也有死亡、悲觀、孤寂、消極情調的流露。這一位作家曾經引起中日兩國文學研究者的極大關注,他去世後的五十年來,研究其人其作品的成果不斷,是當代一位名副其實的文豪。

筆者1968年從上海華東師大一附中畢業後,于1969年初與該校六七屆十二名高國中畢業生一起到江西井岡山地區四縣交界的偏遠山村插隊落戶近六年,至1974年10月進上海外國語學院學習日語。當時“文革”尚未結束,圖書館裡有的大部分圖書是日本無産階級作家的作品,“文革”前出版的夏目漱石、樋口一葉之類的作品很少。有一次從專家處借到一本川端文集,馬上被吸引,到1977年畢業,已經閱讀了一定數量的川端文學作品。

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不久,在1979年吉林長春市東北師範大學召開的首屆中國日本文學研讨會上曾宣讀過一篇題為《談談川端康成與他的小說》的萬字論文。文章實屬稚拙,觀點也未必成熟,卻有幸成為大陸最早論及川端文學的文章。以此為契機,在此後的四十餘年間,筆者在開設上海外國語大學日語專業日本近代文學史和文學選讀課的同時,熱衷于閱讀、研究和翻譯川端康成的作品。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随着他的作品大量被翻譯,研究論文也越來越多。其三部諾貝爾文學獎的入選作在大陸已出現了多種中譯本。每隔兩三年舉辦一次的全國日本文學國際研讨會至2021年已經舉辦了十七屆,每一屆會上都有品質上乘的研究論文發表,對其創作方法、内容與藝術特色的研究還引起過熱烈的争論。中日兩國的文學研究者在北京一起舉辦過三次“中日川端文學研讨會”(筆者參加過其中的兩次),劉德有、鄧友梅、林林、李芒、文潔若、高慧勤、長谷川泉、羽鳥徹哉、林武志、原善等有造詣的前輩中日學者暢所欲言,他們對于川端文學乃至日本文化所做的極為精彩、中肯的論述,至今音猶在耳,使人難以忘懷。

1980年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在上外組織了八名頂級語言文學專家的華東地區高校暑假巡回演講,作為翻譯,我一直陪同專家們活動,結識了東京外國語大學的文學教授國松昭。他閱讀了我的論文和《日本各家論川端康成》的評論譯文,耐心地循循善誘,指出在重點研究一個作家之前,先要讀懂讀通文學史,才能更好地把握該作家的文學主張和特色。他還贈送我日本河出書房剛出的《川端康成》論文集,對我以後的研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1988-1989年筆者去東京櫻美林大學研修,期間兩次在東京參加了日本川端康成文學研究會年會(會長長谷川泉、副會長鳥羽徹哉)和一次日蘇川端康成國際研讨會。日本的文學研讨會參加者衆多,還有在校許多學生參加,除重點發言之外,鼓勵年輕學者和研究所學生發言,讨論相當熱烈。1997年4月26日,在川端名作《雪國》發表60周年之際,川端文學研究會在新潟越後湯澤召開了《雪國》國際研讨會。筆者代表中國上海外大參加了這次會議。吉姆教授代表俄羅斯社科院、葛妮拉·瓦達代表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竹内清己代表日本東洋大學、平山三男代表日本川端文學會作了大會發言。筆者在發言中除了概述中國日本川端康成文學近二十年研究的情況外,對《雪國》主要人物島村進行了詳細的論述,把島村放在日本近代社會中知識分子的“多餘的人”的系列中去解讀,指出島村是一種隐逸文化人和反體制的知識分子,受到國際文學研究會的好評。發言全文刊登在1998年3月刊發的日本《國文學與鑒賞》雜志上。會議之餘,代表們參加了電影《雪國》鑒賞會,參觀了湯澤町曆史民俗資料館的《雪國》展,在《雪國》的文學散步活動中,參觀了诹訪神社、高半旅館、旭座遺迹、舊信号所和清水隧道等。此外還參觀了湯澤高原和高山植物園阿爾波村落等。回程中,平山三男又帶筆者及部分代表重走伊豆半島舞女當年走過的路線,并在他家的伊豆别墅中住了一夜,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川端文學産生的環境氛圍。

1997年舉行的《雪國》國際研讨會

日本川端康成文學研究會副會長鳥羽徹哉的親筆信

1987年,浙江文藝出版社要筆者寫一本15萬字的面向大學生的《川端康成傳》,為完成該約稿,除了準備資料外,又利用訪日期間,去鐮倉半島參觀,實地走訪了鐮倉的川端康成紀念館、故居及管理人住家、從甘繩神社眺望鐮倉市内景觀與海岸。該傳記完稿後,出版社因故遲遲未出,直到1996 年才由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付梓出版。

1996 年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川端康成傳》

到了2006年,筆者在擔任校行政上司和博導的情況下,迎來了在職攻讀博士學位的機會。經統考合格後,完成了必要的學位課程,畢業博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川端文學研究。大約花了一年半的時間,終于完成了15萬字的《川端康成文學的藝術性·社會性研究》,并通過了答辯。想到在過去的二十餘年間,因為工作等原因,錯失了讀博的機會,這次雖然年齡已過半百,但是有時間對川端文學的藝術、社會性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和研究,通過論文的通釋與考證,可以更清晰地梳理自己的思路,探尋原因,進一步促進日後的研究與教學,同時,也算完成了一個人生的夢想。

改革開放以後,川端康成的文學作品不僅被選入日語語言文學專業的精讀課教程,還有泛讀課、視聽課、翻譯課的教材。近代文學史課教材中,在昭和初期“三派鼎立”的狀況下,被稱為“新感覺派的雙璧”的橫光利一和川端康成是必然會論及的内容。到了二戰時期和戰後,又會議論到川端在藝術上回歸日本,女性審美、自然審美的各種内容。1990年後,筆者開始參加上外碩士生培養的教學,除了明治文學之外,有一個學期專門開出了《川端康成文學研究》的課程,作為所有語言、文學、文化、翻譯方向碩士生的必修課,主要用川端的代表作《雪國》和《山之聲》為藍本,研究十餘個專題。這門課從1998年起一直開到1996年筆者正式退休時止,除了上外每年近40名學術碩士外,還有教育部指派的研究所學生班,聽課者有時超過大學生班,達到50餘人,頗受學生歡迎,有的研究語言的同學,本來并不喜歡川端文學,但是聽過講課後,不僅喜愛上,還對日本文化的精髓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記得這門碩士課程有如下必定研究的内容:1、新感覺派和意識流。雖然在早期的新感覺派運動中川端對于新感覺的解釋和理論上的闡述是比較明确和切中肯綮的,但是川端對于現代派的技巧從不生搬硬套,而是當作借鑒,化為我有,容易被日本和世界的讀者接受。2、文本分析——川端文學的叙事法。在《雪國》的第三章中,川端運用典型的“起承轉結”的叙事手法,表現出作品叙事的感受性。他在文學的創作中,擅長捕捉外界事物給他的刹那間的感覺和意向,以直覺、情緒、印象去攫取瞬間的特殊狀态,拆散和改組現實的畫面,去構築感覺的世界。3、川端文學的色情——表現上的隐微玄妙的淫靡。将川端文學中常用省略、暗示、象征、隐喻及共像手法表現的色情,以執行個體舉出,點到即止,顯得優雅,别緻,展現出各種情感的位相。4、藝妓的文化淵源。雖然到了昭和時代,大城市到鄉村都有了藝妓,但它的文化淵源可以追溯的江戶的元祿時代,它與日本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系。通過藝妓神秘、封閉的世界,世人能更切實、深切地了解日本文化“菊與刀”的特性。5、女性審美A——清潔、浸透力。在日本,潔癖不光是一種生活習性,它滲透到人們的精神世界,深刻地影響着日本民族的審美感覺和文化心理。潔淨就是美。而從川端文學中男女人物關系的構成方式及對事物的接觸方式來看,其特征就是對于對象的浸透力。6、女性審美B——女性觀、形象化比喻、理想的注入、哲學思考的内涵。川端的文學創作大都以女性為主要人物,愛情是主要内容,而且他筆下的愛情,往往隻有女性。川端的女性審美多有象喻的表述、理想的傾注和哲思的蘊含。象喻不僅能拓深女性美的表現空間,也能遠延女性美的存續空間。女性的至美理想表現在至善至美又富有獻身精神。川端文學中,作家常常把精神與物質,靈與肉,理想與現實的拷問和思索投向藝術,通過女性性愛關系的悖論的建構來展現。7、自然審美——物哀。川端不僅對“物哀”的審美趣味深有了解,還敏于感受、富于情趣、善于聯想。“物哀”不僅僅是小說的場景,本身就構成了藝術形象。他以深厚的摯愛和“物我兩忘”的虔誠态度,在作品中表現了自然美。8、自然審美——幽玄、餘情、餘韻。川端的文學創作中,除了所繼承的傳統美學中,也揉進了中世的幽玄妖豔的象征美及餘韻餘情。他的意象的外延,會在讀者的心中掀起起伏的情感波紋,極大地催生幽玄、餘韻和餘情之美。9、無常、虛無、消極。日本的無常觀一開始就受到佛教的影響,源于虛無的情緒。而且,日本人的審美理想的本質就是“悲哀的美學”,是對生命有涯的悲劇意識。川端文學總是以一雙“臨終的眼”冷峻、深邃地審視着人的生命,主要作品冷豔幽寂,缭繞着死的氤氲,顯現出荒涼頹廢的美。10、典型的中間小說——川端文學的社會性研究。川端戰後的《山之聲》可以說是他文學創作中最具社會性的一部,表現了戰後日本的社會風俗。伊藤整說,這部小說是作者“面向‘真正的’小說創作的态度。”筆者認為這部作品是川端典型的中間小說,與後來的《古都》一樣,均有川端一生中對家庭小說、中間小說創作所做的有意義的嘗試。

在将近二十年的碩士生課堂教學中,對于川端文學的上述問題講解、讨論、歸納、總結,學生們都很有感觸,有的同學過去隻是讀過中文譯本,通過原文的研讀,他們體會到這才真正讀懂了川端文學,并且對日本文化的精神實質也有了新的更深的了解。

曆史上,日本處于以中國為核心的東亞文化圈的輻射範圍内,日本的文學藝術、美學思想深受中國的影響。川端文學中的審美形态,濃縮着東方文學關于宇宙和人生的遠大追求和豐富哲思,是東方人文精神、哲學思想、美學追求延綿下來的審美積澱,值得我們這些從事日本川端文學教學、研究、翻譯的人锲而不舍地去努力探索。

對于大陸日本文學、川端文學的翻譯而言,改革開放四十餘年的意義尤其重大。那以後《世界文學》《外國文藝》《譯林》《譯海》《日本文學》等文藝雜志紛紛複刊與創刊。“泉涓涓而始流,木欣欣以向榮”,《外國文藝》最早刊出侍桁和劉振瀛翻譯的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和《水月》,給當時的讀者送去一份驚喜,充分反映了改革開放後大陸讀者對了解外國文化、希冀中國文藝繁榮的強烈期望。

八九十年代,川端康成文學的翻譯也迎來了一個高潮,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先後出版了葉渭渠先生譯的《川端康成小說選》和《川端康成散文選》。另外還有文藝思潮史等的譯著。2007年仙逝的高慧勤研究員主編的300餘萬字的《川端康成十卷集》(河北教育出版社版)是到目前為止大陸翻譯的規模最大川端文學選集。高老師的譯作風格貼近原作,選詞煉句精益求精,語言典雅優美,堪稱逸品。

筆者總覺得,作為大陸高校的一名日本文學的教師和譯者,我們親曆改革,幸運地趕上了一個好時代。在以往的翻譯工作中,筆者先後翻過川端的長篇小說《山之聲》和十來個中短篇。在翻譯實踐中,筆者懂得了文學翻譯絕不單純是外語了解的問題,對于文語和現代語,文章語和口語的差別和把握,對于文學意境的傳達有了深刻地了解。在翻譯中,譯者要甘于清貧,坐得住冷闆凳,恰似長距離的慢跑。在文學翻譯實踐中,語言和文學性的凸顯是必須關注的側面,要不斷地提高自己的文字能力,使自己的才學識變得更加厚實和豐富。

前年,上海一家出版社為了紀念川端康成逝世五十周年,約筆者翻譯他的五部代表作和其他中短篇共二十四篇作品,我想正好把它當成川端文學翻譯的收官譯作,欣然地答應了。現在翻譯已基本完成,也寫出每本書後的導讀跋文。在這次的川端文學翻譯中,從中國傳統譯論的“案本—求信—神似—化境”到高慧勤、羅新璋老師的“離形得似”、“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我更加努力在整體上把原作的風格貼切、到位、傳神地表達出來,身體力行地朝這個方向去不懈地努力。

(本文作者系上海外國語大學原常務副校長、中國日本文學研究會前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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