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讀聊齋志異,至林四娘篇,便很自然想到紅樓夢第七十八回。
隻是,一個是衡王朱常庶宮女,衡府劇變,遇難而亡。後鬼魂與青州道台陳寶鑰交往三年。訣别之際,凄然作詩“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将故國問青天?”流露出深沉的亡國之悲。
一個卻一變而為恒王寵姬,美麗非凡,又武藝高強,簡直是紅線聶隐娘一類人。流寇作亂,恒王戰死後,她毅然以一女流,帶領恒府衆女眷,組成娘子軍,與賊寇血戰到底,終因寡不敵衆,殒身于王。
同樣是林四娘,隻是,一個是衡王;一個卻作恒王,其實是同一主人公,幻化出的不同故事,有點像我們今天寫的同人文。
為什麼大家不約而同都把大緻相同或内容迥異的故事,往林四娘身上安?其實是因為,在清朝中期的林四娘,實在是太紅了!讓我們來看一下林四娘傳奇故事的前世今生。

一、她是最受清朝中期文人青睐的奇女子
在清朝中期,有一個非常奇特的文化現象,那就是衆多文人都特别青睐林四娘,用他們各自不同的文筆,把林四娘的故事一寫再寫。
明末清初的蒲松齡,不是寫林四娘故事的第一人,亦不是最後一人。
追溯起來,最早寫林四娘故事的,是林雲銘。這林雲銘和聊齋故事中的青州道台陳寶鑰,都是明末清初人,并且是同鄉,都是福建人。
他最早親自聆聽陳寶鑰口述這段人鬼情未了,然後敷演寫成《林四娘記》。在這篇記裡,我們可以看到林四娘的真實身份是:
我莆田人也。故明崇祯年間,父為江甯庫官,逋帑下獄,我與表兄某,悉力營救,同卧起半載,實無私情。父出獄而疑不釋。我因投缳,以明無他,烈魂不散耳。與君有桑梓之誼而來,非偶然也。
此後不久,清代著名學者王士禛,又把這一故事寫進了他的《池北偶談》裡,但與林雲銘所寫内容大不相同,簡直可以說是全新創作。雖然故事的男主角還是陳寶鑰,但是林四娘的身份完全變了:
妾故衡王宮嫔也,生長金陵。衡王昔以千金聘妄,入後宮,寵絕倫輩,不幸早死,殡于宮中。不數年,國破,遂北去,妾魂魄猶戀故墟。
蒲松齡與王士禛,是長達二十多年之久的文字交。聊齋中林四娘故事及形象描寫,應當來自于《池北偶談》。尤其是文末林四娘的詩,《池北偶談》為:
靜鎖深宮憶往年,樓台箫鼓遍烽煙;
紅顔力弱難為厲,黑海心悲隻學禅。
細讀蓮花千百偈,閑看貝葉兩三篇;
陵園高唱升平曲,君試聽之亦惘然。
《聊齋志異》為:
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将故國問青天?
閑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
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箫鼓靜烽煙。
紅顔力弱難為厲,惠質心悲隻問禅。
日誦菩提千百句,閑看貝葉兩三篇。
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
把兩詩對比來看,一為七律;一為七言排律。蒲詩當是從王詩脫化而來;但描寫抒情更加細膩動人;且與王詩相比,更多了一層亡國之悲。
自王、蒲之後,有關林四娘的同人文便蜂擁而至。
陳維崧的《婦人集》、盧見曾的《國朝山左詩抄》、李澄中的《艮齋筆記》、安緻遠的《青社遺聞》、邱宗玉的《青社瑣記》、王士碌的《燃脂集》等筆記小說,均有關于林四娘故事的記述描寫。
直至清朝末年,著名戲曲家楊恩壽,還以紅樓夢中林四娘故事為藍本,編撰創作出六出昆曲大戲《姽婳封傳奇》。
在楊老先生的傳奇劇裡,林四娘殺賊殉節的光輝形象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
我乃姽婳将軍林四娘也。莠民作亂,狗黨潛通。大王成緻命之忠,小醜作跳梁之計。在城紳士,紛紛納款投降。我雖擒斬數人,但羽黨太多,眼見孤城難保。咳!想我林四娘,雖是女流之輩,常抱節烈之心。生受死重,恩當殉節,與其閉門待死,不如殺賊捐軀。為此傳集妃嫔,殺上前去。縱令碎身粉骨,亦所甘心。
這段念白,将林四娘的形象再次撥到一個新高度,面對家破城亡,她簡直有花蕊夫人之恸: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以上便是林四娘故事演變的全過程。經過長達百年之久,一代又一代清朝文人不斷的擴充改寫、豐富完善;林四娘,最終由一個單純的孝女烈女,蝶變成為,身負亡國之悲,以身殉節的光輝女性形象。
二、她是曹公為閨閣立傳的又一獨特寫法
一向以描寫莺莺燕燕、兒女情事見長的紅樓夢,為何突然在第七十八回,插入一段以節烈形象示人的林四娘故事呢?我認為這是紅樓夢為閨中女子立傳的又一獨特寫法。
該書第一回便開宗明義告訴讀者,他的創作目的是:閨閣中本自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
作者說閨中女子,當然是包括,但亦不限于紅樓女子。是以我們看到書中,既有對紅樓衆女子形象的正面直接描寫,也有大量對從未出場女子的側面描寫。
這些從未出場的女子,她們的形象,便活在了書中人物的口頭描述和所吟詠的詩歌形象裡。
比如,劉外婆信口胡謅的雪下抽柴的極标緻的姑娘;薛寶琴口中的會做漢詩的真真國美人;還有那個知書識禮,十七歲便一病而亡的茗玉小姐,都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
這種純用側面描寫,來塑造人物形象的寫法,有點類似于英國女作家達夫妮·杜穆裡埃的成名作《蝴蝶夢》。
該書女主人公呂蓓卡在小說開始時便已死去,從未在書中出現;但在書中,她卻時時處處音容宛在。作家完全是通過他人的描述,來完成對呂蓓卡形象的塑造。
全然沒有正面描寫,但呂蓓卡放浪形骸的腐化生活;以及她與麥克西姆·德溫特的畸形婚姻;還有英國上層社會的放縱享樂、爾虞我詐、窮奢極侈、勢利僞善,同樣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這種獨特高超的寫作手法,在紅樓夢中,亦被運用的娴熟自如、出神入化。
林四娘的獨特藝術形象,就這樣生動鮮活的活在了賈政的動情叙述、賈寶玉的長篇詩詞以及億萬讀者的心裡。
在紅樓人物長廊裡,以節烈形象示人的林四娘,給我們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也給豐富多彩的紅樓女兒形象增添了别樣風采。
三、她是紅樓女兒悲劇命運的影射和暗示
有一種看法認為,紅樓夢之是以在第七十八回很突兀的插入大段林四娘的故事叙述及詩文描寫,意在突出作者的反清悼明思想。
我覺得倒未必。前面已經說過,那隻是單純因為,在清朝中期的林四娘,是當時的網紅人物,很多文人為了蹭個熱點,便把她寫了又寫。
但曹雪芹是否亦隻是單純為了蹭個熱度,把林四娘的故事,順手寫進了書裡?當然不是。
其實,曹公獨出機杼對林四娘故事進行的再創作,是對書中紅樓女兒悲劇命運的巧妙影射和暗示。
首先,“姽婳”一詞,出自宋玉的《神女賦》:“既姽婳于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是形容女子的美好。
用“姽婳”來形容女中豪傑林四娘,當然是因為清初出現的關于林四娘的故事,大多是凄美的人鬼情事,是以“姽婳”諧音“鬼話”,也是紅樓夢寫人的慣用手法。
書中寫林四娘事,與寶玉祭奠晴雯事,出現在同一回裡,最直接的用意,便是以林四娘為恒王殺賊殉節而亡,與晴雯的因寶玉枉擔了虛名,含冤而死作對照;也是為下文寫寶玉诔晴雯事張本。其事雖二,其情則一。
在感情世界的大同裡,賈寶玉由林四娘到晴雯;由沙場到閨閣;由《姽婳詞》到《芙蓉女兒诔》;情郁于中,滿腔怨憤,一變而為長篇祭文裡的長歌當哭。
其次,對林四娘形象的塑造描寫,不僅是與晴雯的悲劇命運作對照,也是借此影射暗寫其他紅樓女兒。
寶玉的《姽婳詞》寫:
紛紛将士隻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恒王得意人。
又寫:
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歎息,歌成餘意尚傍徨!
都讓我們聯想到,這偌大的賈府,在行将末路之時,竟靠王熙鳳一弱質女流苦苦支撐;還有賈元春為了整個家族的榮耀,犧牲一生幸福,最後還被迫卷入無止休的宮廷鬥争中,成為犧牲品;賈探春為了拯救賈府上下,被迫遠嫁海外,一去不歸。
這一個又一個奉命于危難之間的紅樓女性,何嘗不是一個又一個林四娘?她們甘于或被迫犧牲自我的形象,這萬豔同悲的人生結局,讓多少讀者為之同聲一哭!
從凄美哀怨的人鬼戀,到美麗非凡武藝超群英勇節烈的林四娘形象的全新塑造,我們既看到了曹雪芹高超的寫作技巧,更看到了他一以貫之的為閨閣立傳的寫作目的。
是以,林四娘不是作者反清悼明思想的寄托,而是作者為閨中女子立傳的一次成功的拿來主義。
作者:午夢堂主,本文經作者授權釋出。歡迎關注我的頭條号:少讀紅樓,為你講述不一樣的名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