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夢想呢？你的目标呢？你的學習規劃呢？你的作息時間表呢？”
這是社交平台上，賬号“趙菊英家庭教育”的一條視訊中，趙菊英對學生說的話。
賬号釋出的主要内容是，一位自稱有33年教學經驗的家庭教育專家，應家長的邀請在全國各地家訪，上門進行“一對一學習指導”。這位“專家”便是趙菊英。
趙菊英在社交平台上營運着多個賬号，主要是“趙菊英家庭教育”“家訪中國”“趙菊英聊教育”。其中，賬号“趙菊英家庭教育”曾經釋出了許多趙菊英不同的上門家訪視訊，目前大部分視訊已經被隐藏。
趙菊英學霸圈視訊号首頁
由于言語過于偏激、強硬，趙菊英的視訊内容在網絡上引發了争議：在一次上門家訪時，她強制要求學生親自把書桌上擺滿的動漫周邊全部收進袋子裡，然後拿下樓扔掉。
不少網友認為趙菊英的教育方式是“霸淩式教育”。但在引發強烈争議之前，趙菊英已受到網絡上部分家長的關注。他們希望趙菊英為自己提供解決家庭教育問題的方法。
功利至上的教育觀念在許多家庭中根深蒂固，網絡上迷惘、焦急的家長們成群出現。他們每天都在面臨孩子成長的“關鍵時期”，卻陷入親子關系難解的問題中，不知孩子的教育該去向何方。
疑點重重
在與趙菊英相關的營運賬号中，最火的賬号“家訪中國”，粉絲數量已經超過29萬。除去網絡上家庭教育部落客的身份，趙菊英還是一家文化傳媒有限責任公司的創始人。
在由該公司認證的“盛夏之光雲課堂”微信公衆号中，可以發現，店鋪裡仍在出售着該公司的教育産品。主要包括趙菊英的家庭教育系列著作、家庭教育系列視訊課程以及高端咨詢這三大服務。
據商城中夏令營的宣傳介紹，該夏令營主要是為了提高學生的綜合素質，其宣傳智語為“鳥欲高飛先振翅，人求上進先讀書”。
在2022年的時候，溫晴正在讀高三，誤打誤撞地和同是高中生的朋友一起，也參加了趙菊英的夏令營。
她記得，自己參加的夏令營确實是一期十天、一期一萬，位址也是在重慶璧山。但是夏令營的環境并非像網友們說得那樣“像豫章書院那種會電擊或者關小黑屋之類”，而是在一個農家樂裡，四周有山有湖，“風景還不錯”。
該夏令營的報名頁面
溫晴還提到，夏令營的人員流動很快。在她參加夏令營的十天裡，每天都有新的學生加入進來，也有學生參加了不足十天提前離開，“這個夏令營是一整個暑假都在開，随時報名就可以來”。
起初從媽媽那裡了解到這個夏令營時，溫晴有些猶豫。不過，出于“想學到有用的方法讓成績變好”的想法，溫晴沒有拒絕。
但是參加後的結果讓溫晴覺得不盡如人意。
夏令營裡的學員主要是國小生和國中生。溫情說，夏令營裡所有的學生加起來大概有一二十人。但是由于自己和朋友都為高中生，夏令營期間便一直被安排在單獨的空課室自習做練習，而且練習題也是溫晴自己買的。
在夏令營裡，老師不止趙菊英一個。溫晴表示，趙菊英會親自參與課程的講授，但更多的時候，“她是讓大學生來兼職，從家長的朋友裡挖人”。她記得，當時自己的另一個朋友就是來兼職的大學生之一。
盛夏之光雲課堂夏令營的教育訓練合照
教學内容主要是學科知識，有時趙菊英也會分享學習方法。據溫晴回憶，國小的國文、數學，“這種比較好教的”，趙菊英會親自講，國中生的英語、實體等學科，由大學生講授。并且，在進行教學的時候，夏令營裡會将國小生和國中生分開教學，“更細（分班教學）就不會了”。
溫晴始終很疑惑，夏令營中明明沒有針對高中生的課程，為什麼卻依然正常收費，同意讓高中生參加。而且參加後的效果并不理想，溫晴覺得，“就算是來改善學習方法，我感覺也沒講到。”
如此奇怪的現象并不是隻在趙菊英開設的夏令營中出現。
在她社交平台的首頁裡，簡介中寫着許多成就。如“曾多次榮獲省和全國優秀教育教學成果等獎項”、“國内首創個性化“一對一”陪伴成長教育模式”、“美國正面管教協會認證家庭和學校雙講師”，等等。
趙菊英在社交平台上的個人簡介
而據媒體報道，盡管趙菊英在社交軟體簡介上自稱美國正面管教協會認證家庭學校雙講師，但是美國正面管教協會認證官網上目前查無此人。
關于趙菊英遭受質疑的退休教師身份，甘肅嘉峪關市教育局從業人員也已對媒體作出回應，趙菊英于2023年從該市某國小退休；對于“霸淩式教育”等，當地教育局将介入調查。
溫晴對南風窗坦言，在夏令營期間，趙菊英的丈夫杜乃岐主要負責采購之類的輔助工作，其經常監督她與朋友的自習情況。
南風窗通過企業查詢網站擷取了趙菊英與杜乃岐的聯系方式，其中杜乃岐在得知記者身份後迅速挂斷電話。截至發稿，南風窗多次通過不同方式聯系趙菊英與杜乃岐，對方均未回應。
“目标學生就是一把刀”
記者在社交平台上浏覽時發現，在趙菊英以往的“家訪中國”系列視訊下方，不乏家長希望邀請趙菊英上門家訪解決自己面臨家庭教育出現的問題。
主要問題集中在家長對于孩子學習成績和學習态度的擔憂上。大部分家長反映，自己的孩子學習成績不好，“不及格”“分數上不去”等字眼在評論區頻繁出現，也不乏家長希望更進一步提高孩子的學習能力。
網絡上有許多趙菊英類似的家庭教育指導部落客，橫向對比，趙菊英的社交平台賬号粉絲并不算多。對于其他家庭教育指導部落客，有着相關困惑的家長們對于他們抱以不一樣的期待。
鄭芸的孩子去年在醫院确診了抑郁症。她很懊悔，告訴南風窗，起初自己并不在意，“結果後來越來越嚴重”。
在趙菊英以往的“家訪中國”系列視訊下方，不乏家長希望邀請趙菊英上門家訪解決自己面臨家庭教育出現的問題
輾轉幾次，鄭芸的求助轉到線上。起初，鄭芸在短視訊平台對着教育指導部落客的短視訊自學有關解決孩子心理問題的方法。後來，她也花了199在平台上報了課。
讓鄭芸失望的是，網絡上的“家庭教育指導專家”良莠不齊，她所做出的種種努力都沒有得到讓她滿意的效果。
後來鄭芸托人找到了一位“靠譜的”家庭教育老師，稱該老師是通過“隐蔽性介入”治療，在大概兩個月的治療周期中，鄭芸稱自己和老師配合得很好。
幾經波折後，鄭芸的孩子終于在今年三月份康複。
家庭教育指導行業魚龍混雜，但不能否認，“家庭教育指導師”們确實可以幫助解決一部分家庭教育問題。
趙華是廣東某縣級婦女聯合會的家庭教育指導服務專業隊伍的副隊長，在他曾經接觸過的案例中，也有一位沉迷手辦的孩子。趙華巧用自己的方法，讓孩子主動地開始學習。
他對南風窗回憶，接到案例，他就開始“蹲”在網上，搜羅目标學生的網絡動态，假裝偶然地給學生留言，在評論區認識起來。
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其實是家庭教育指導師常用辦法。行業内，這種做法叫“隐蔽性介入”，趙華說，他所接觸的學生不知道他是專門來關注自己的。
其中一條家訪視訊中，趙菊英讓男孩砸碎手辦
在這一年和學生的接觸裡，趙華覺得，自己讓學生重新找到學習興趣的轉折點在于，他給學生買了一個書包挂件。在當時，學生想要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動漫人物周邊，而且向李華提出請求贈送該挂件給他。
能夠有機會接觸到孩子課餘的興趣和愛好，趙華沒有猶豫，當場答應了孩子的請求。
買了挂件之後，趙華發現，學生開始會向他詢問怎樣才能學好數學之類的問題，孩子的父母也和趙華反映，孩子的學習積極性有所提升。
在家庭教育指導師的工作中，為了保證服務品質，他們的服務對象往往有限。趙華告訴南風窗，根據他從業經驗，一直以來自己會與孩子見面的案例并不多“一年可能就隻有一兩個，需要在指定區域陪伴半天，原則上不上門家訪”。
2022年《家庭教育促進法》的推出讓全國一些地方人民政府及有關部門組織建立家庭教育指導服務專業隊伍。
王鵬已經從事家庭教育指導行業數十年，他坦言，自己并不反對家長通過網絡平台上學習教育知識，網絡上并非沒有“靠譜的老師”。但是家庭教育老師良莠不齊，需要家長仔細加以辨認。如果家長對于家庭教育的認知水準不夠，就會像“無頭蒼蠅”一樣無法辨識合适的家庭教育方法。
這也是趙菊英受到争議的原因。趙菊英的家訪視訊中，整體呈現了一種簡單粗暴的教育方式，趙菊英家訪并沒有解決孩子的學習問題，反而刺激了家長和學生的焦慮情緒。
王鵬認為，家庭教育的行業需求一直存在，“隻是現在親子關系變得越來越尖銳，需求被擴大了”。
南通通州區三舉措宣傳《家庭教育促進法》/ 圖源：南通市通州區普法辦
在王鵬看來，趙菊英的存在，正是迎合了很多對于家庭教育水準認知不高的家長需求。而且，目前家庭教育存在的問題較多，家長的需求仍然沒被滿足。
趙華覺得“目标學生就是一把刀，我們（家庭教育指導師）需要的是弄明白這把刀哪裡生鏽了進而回報給家長。”
王鵬也告訴南風窗，家庭教育指導師應該是“幫助”來訪者，和來訪者站在一邊，“是你遇到困難，我來幫你一起想辦法”。
趙菊英強硬蠻橫的做法顯然有失偏頗。
王鵬覺得，目前來說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依然有不少家長願意找趙菊英上門家訪，找外人來“對付”自家孩子。
家庭教育該怎麼辦
無論對孩子還是家長，胡來的家庭教育都是危險的。
小娟就因為學習問題和女兒有了沖突。小娟告訴南風窗，自己最近發現初一的女兒，在做作業時“總是磨磨蹭蹭的”，成績也有所下滑。一天偷看女兒手機相冊中的照片時，一條紅包退款消息彈出，讓小娟意外發現女兒自己拉了“作業分享群”。
在群裡同學可以互相将完成的作業照片上傳，然後互相抄作業，并且會發紅包。
小娟瞬間感到非常生氣。“我當時就想在她放學回來之後立馬抓着她問。”但是小娟還是選擇強忍着，沒有和女兒說這件事。
直到吃飯的時候，小娟和女兒暗示，“女兒，媽媽我沒有零花錢了，你給我發點紅包呗？”
女兒聽出了媽媽的話裡“夾槍帶棒”，馬上質問小娟“你是不是偷偷看我手機了？”
“是啊，你格局多大啊？你還可以給同學發紅包讓同學為你服務。”
小娟記得，女兒聽完後馬上生氣了，回到房間就開始哭。小娟坦言，自己當時其實挺不了解，“我也沒有說什麼，不知道有什麼好生氣的”。
根據王鵬以往的工作經驗，他表示，比較多的家長會他反映孩子的學習出了問題，“其實多數是親子關系出問題”。
家長們因為孩子的學習問題在“家訪中國”系列視訊下方留言
以孩子做作業磨蹭為例。王鵬對南風窗表示，“這僅是一個表象”，其實家長可以再深入一點了解原因，“是遇到學習難題了？還是壓力太大了？或者是情緒問題沒有解決？”
趙華告訴南風窗，在工作中接觸學生，隻是為了讓他發現家長教育存在的不足之處，而他的主要工作還是向家長回報家庭教育改進方案。
對于家庭教育指導師來說，越過家長去指導學生，是不專業的，更是危險的。
21世紀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認為，家庭教育指導師，顧名思義就是對家長、對怎麼樣去開展家庭教育進行指導。
家庭教育指導師的指導對象是家長，而不是學生。“他可以為家長做一些示範（去指導孩子），但絕對不可能是替代家長。”
趙菊英的家訪視訊中，越過家長對孩子進行直接指導
熊丙奇對南風窗表示，目前有部分自稱為家庭教育指導師的人，是把該頭銜作為一個噱頭，借家庭指導師的名義上門進行學科類教育訓練，“這種行為并不符合目前的雙減政策，是禁止的”。
上門進行學科輔導和家庭教育顯然是“兩碼事”，家長應該對于部分部落客“家訪”的目的有清晰的辨識。
一個學生受到的教育包含三個方面：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三者各司其職。
學校老師家訪的目的，是為了了解學生家庭教育的情況。熊丙奇告訴南風窗，學校老師通過了解學生家庭教育的情況，進而改善學生受到的學校教育，而不是替代家長進行家庭教育。
除了家庭教育指導行業本身規範存在問題外，家長也應該及時轉變家庭教育觀念。
趙華在工作時發現，前來尋求幫助的大部分家長，并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也不關注自己的孩子是否開心。
熊丙奇認為，現在很多機構和家庭部落客會對家長“販賣焦慮”，以一種功利的話語話術刺激家長的焦慮，進而博取眼球。
“家庭教育指導師應該去告訴家長，如何真正形成一個健康的育兒理念，關注孩子的身心健康。”但是這種反而不受關注。
與趙華接觸的家長們，“潛意識中有一個慣性，認為這些孩子人人都補習，孩子就必須跟着上補習。”家長們并沒有那麼在乎孩子的感受與心情。
家長們的潛意識中有一個慣性，認為這些孩子人人都補習，孩子就必須跟着上補習
熊丙奇告訴南風窗，家庭教育應該轉變功利的成才觀與教育觀。而不是去迎合“為分數、為升學的分讀書”的功利觀念，要加強教育，“回歸到關注孩子的個性、興趣、人格發展的這種本質上來。”
能夠考上名校的學生畢竟是少數，更多的孩子未來會是普通的勞動者。“不能進名校就是失敗者”不僅會加劇學生的心理問題，也影響他們未來的職業價值觀。
而家庭教育作為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除了相關行業需要被規範，它亟待一個不那麼急躁，更加包容和了解的環境。
作者 | 宋宇玲 張渝
編輯 | 向由
值班主編 | 黃茗婷
排版 | 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