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鐮刀韭菜(小小說)

作者:半島文學
鐮刀韭菜(小小說)

秀芹睡醒的時候已經是東窗日紅。

父母一大早就下地去了,院子裡靜悄悄的,隻有幾隻蜜蜂圍繞着花開得正鬧的杏樹嗡嗡的飛來飛去。簡單的吃了點鍋裡熱着的早飯,秀芹拿了把小鏟子,提了襻籠便出門了。

此時正值早春二月時節,山村的小路上莺飛草長,雜花生樹,春意盎然。置身在鳥語花香的大好春光裡,秀芹的心情卻像淋了一場春雨,濕漉漉的無法舒展開來。

軍強昨晚又在手機裡和她聊了半宿。他打算趁着春暖花開的時節挑選一個日子,把雙方的父母和親戚都請到一塊吃頓飯,按照本地的風俗和規程,鄭重其事的将兩人的婚事定下來。畢竟兩個人在一起相處的時間也不短了,這樣一直沒名沒分的處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就算自己不着急,父母那邊可是沉不住氣了。

秀芹和軍強是自小在一個村裡玩耍長大的,兩人年齡相仿,性格相投。從國中到高中,兩人恰好又是關系要好的同班同學。随着年齡的漸長,彼此雖然沒有直接的向對方表達感情,但各自的心中卻早已經情愫暗生,心照不宣了。雖說上了大學以後,秀芹身處外地回家次數漸少,可四年的大學時光,她心裡始終滿滿的裝着那個與她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的軍強。

大學畢業以後,秀芹特意選擇回到了家鄉的省城工作。每次回老家一趟,她都要提前和軍強打聲招呼,軍強接到秀芹的“通知”,準能雷打不動的守候在村口的大柳樹下迎接她,然後騎着那輛“綠駒”電動車,風一樣的帶着她在村邊的河堤路上兜上幾圈。秀芹坐在軍強的身後,緊緊的抓着他的衣服,任憑耳邊風響,長發飄飛,卻嘻嘻哈哈的總有說不完的趣事。那種感覺仿佛又将兩人帶回到了無拘無束的孩提時代,彼此的心間都蕩漾着無與倫比的幸福和快樂。

在秀芹的心裡,軍強絕對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好小夥,他勤奮踏實、人品端正,更能處處替她着想,哄她開心。不像城裡的那些“小鮮肉”,一個個嬌情、幼稚、油腔滑調。唯一遺憾的是,在上中學的時候,軍強因為一次意外事故摔傷了左腿,不想後來醫好之後留下了後遺症,直到現在走起路來腿腳還是有些微瘸。但這點缺陷,在秀芹的眼裡簡直就是“白璧微瑕”,絲毫不會影響她對軍強的感情。軍強高中畢業以後,進了縣城一家民營企業上班。雖說家庭條件很一般,但幾年下來,軍強通過自己的勤苦努力,給家裡蓋了幾間新房,去年年底還添置了一輛小轎車。用他的話說,買車的目的很純粹,就是為了去城裡看望秀芹的時候圖個友善,不必再像從前那樣“奮不顧身”的擠公共汽車了。

秀芹對于倆人的婚事遲遲不能定下來深感歉疚,而母親對于軍強的排斥态度更令她暗自神傷。她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做過多少次母親的說服了,然而每次看到母親那陰郁的臉色,她就不免心生膽怯,畢竟這個三口之家,一切還是母親說了算。她也曾一度想過沖破世俗的觀念和束縛,無所顧忌的和軍強在一起,等到生米做成熟飯以後,一切問題自然會迎刃而解。然而,在道德倫理的重重壓力之下,幾經心理上的掙紮,她最終還是打消了這種念頭。

今年春節期間,秀芹還特意帶了禮物去看望了軍強的父母。老兩口對秀芹是自小看大的,别有一種感情和喜歡。他們話裡話外都是希望今年春上就将兩人的事情定下來,争取下半年就完成他們的婚事,如果春上再說不下個眉眼,不管軍強是個啥态度,他們堅決不願耗下去了,實在不行隻能給兒子另覓良緣了。秀芹聽在耳裡,是急在心頭。為了這件事情,她特意向公司申請了幾天的事假,從城裡回到了老家。

看到秀芹提着襻籠來了,正在菜地裡幹活的父母多少還是有些意外。在他們看來,現在的年輕人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怕吃苦好享受,能主動下到地裡來都已經很稀欠了。

“你怎麼也來了……鍋裡給你留的飯吃了嗎?”母親問秀芹。

“吃了。”秀芹一邊回答着,一邊四下觀望着該幫忙幹些什麼活。

已經許久沒有到過山腳下的這片菜地了,秀芹心裡還是非常惦念的。這是一片足以讓她在城裡的同僚面前值得炫耀的話題和資本。這裡有父母種下的活潑潑的菠菜、水汪汪的生菜、綠油油的韭菜……成畦成行,郁郁蔥蔥。秀芹随便拍兩張圖檔曬到微信的朋友圈裡,就能擷取無數的點贊。

此時的田野裡,空氣中飄散着山花野草的淡淡馨香,放眼四顧,遠處的山脈初染鵝黃,秀色蔚然;近處的菜田滿眼青綠,令人賞心悅目。秀芹欣然的看着一切,不知不覺竟有些陶醉了。

父親停下手中的镢頭,指了指秀芹腳下的一畦韭菜說:“你就把那裡面的雜草鏟一下吧。”

秀芹知道,這是父親随意打發她的一個“閑活”,來到菜地,她也隻能幹一些這樣簡單省力的“閑活”了。她蹲下身去,拿起小鏟子小心翼翼的在韭菜的行間找尋着一些零零星星的雜草。

軍強騎着電動車也來菜地了,這是秀芹沒有料想到的。秀芹思量,可能是昨天他聽自己說過要來菜地幫父母幹活的。看到軍強到了地裡,秀芹心裡忽然有點緊張起來,但也伴随着幾分意外的欣喜。軍強将車子停在地頭,笑呵呵的走過來跟秀芹的父母打招呼,還遞給了秀芹父親一根煙。秀芹父親接過煙笑着問:“你今天怎麼閑了嗎?”軍強略顯腼腆的撓撓頭發說:“哦,今天沒事,我來看看地裡有啥活能幫一下忙不。”秀芹父親指了指自己的腳下說:“地裡也沒啥活,我就把這條塄子往平整刨一下,你忙你的去吧。”

秀芹的母親擡頭望了軍強一眼,啥也沒說,又埋頭幹活了。

秀芹問軍強今天怎麼沒去上班?軍強說:“今天部門沒什麼事做,我就調休了,還有好幾天年假沒休呢!”

與秀芹的家人同時呆在一起,軍強覺得有些拘謹不适。他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也不知道該幫忙幹些什麼,顯得有些多餘了。一向在軍強跟前像個話唠似的的秀芹此刻也變得沉默起來,她不時的望望父母的臉色,也不知道當着他們的面該和軍強說些什麼話,畢竟像這樣幾個人全都湊在一起的機會,放在平日裡幾乎是沒有的。為了避免尴尬的氣氛一直持續下去,秀芹嬌嗔的給軍強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還是先離開吧。軍強明白了秀芹的意思,他隻好借口還有點事要去辦,向秀芹爸媽打了聲招呼,就騎車走了。

二月間的氣候,春寒料峭,乍暖還寒。一股砭人肌骨冷風忽然從山野間迅疾吹過,三個人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寒顫。秀芹隻覺得鼻腔一陣酸楚,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瑟瑟的站起身來,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心裡暗自思忖着:都春天了,怎麼還這麼冷呢?早知如此,就應該多穿點衣服了。看來,世間的有些事物并非心中所想的那樣: 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在很多時候都存在着不可預見和難以把握的情況。想到這裡,秀芹不由自主的輕歎了一聲。

當她再次俯下身子的時候,眼前的視線莫名的變得模糊起來。她恍惚看到腳下的韭菜地裡,一眨眼的功夫竟然鑽出了無數的雜草,這讓她陡然冒出了一股憎惡的怒火。她提起鏟子,就是一陣瘋狂的鏟除,恨不得将這些大大小小的雜草清除個一幹二淨,方才罷休。

“秀芹,你在幹啥?怎麼把韭菜都給剜了!”父親看到秀芹的異常舉動後連忙呐喊到。

秀芹聽到父親的一聲吆喝,手上的鏟子停了下來。她抓起一把剛剜下的韭菜,放在手裡揚了揚說:“這是草啊,哪裡是韭菜?”

“這不是韭菜是啥?你才幾天沒到地裡來,連韭菜也認不得了!”父親瞪了秀芹一眼。

秀芹蹲在地上,愣愣的看着被她剜掉的一大把“雜草”,一時不知所措。明明就是雜草,怎麼非要說是韭菜呢?她隻覺得兩個臉頰微微有些發熱,腦袋暈乎乎的,渾身很不舒服。

秀芹的母親聽見秀芹父親的吆喝聲,放下手裡的活過來了。她似乎已經覺察到秀芹的不對勁,彎腰把秀芹扶起來,仔細的端詳着說:“秀芹,你是哪裡不舒服嗎?給媽說說。”

經母親這麼一問,秀芹禁不住鼻子酸了,夾帶着哭腔說:“媽,我沒事,我就是覺得頭有點暈……”

“呀,發燒了,你揣這額頭燙的!”秀芹母親用手摸着秀芹的額頭一臉的緊張。

“肯定是野地的風大,受冷了,你看穿得又這麼單薄……走,不幹活了,媽領你去村上的醫療站看一下。”秀芹媽說着,蹭了蹭手上沾的泥土,攙扶着秀芹就要往村上走。秀芹的雙腿卻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絲毫不動,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順着臉頰撲簌簌的滾落下來。

“你看這女子,這是咋麼了,咋還哭開了……”秀芹母親望着秀芹有些不解。

“媽,我心裡,好難受……”秀芹一下子抱住母親的肩頭,聲淚俱下的痛哭起來。

這一頓哭,仿佛要将内心深處積蓄已久的怨恨和委屈全部釋放出來。一時間,秀芹已經哭的是“梨花帶雨,花容失色”。

秀芹母親有些慌了,連連用手拍着秀芹的後背,心疼的說:“這娃今兒是咋了,中邪了?你哪兒難受快給媽說說。”

“媽,我,我還是覺得軍強好……”秀芹哭的稀裡嘩啦。

秀芹的母親瞬間沉默了。半晌,她才輕輕的附在秀芹的耳邊說:“媽其實也知道軍強是個乖娃,可就是……唉,他腿上是有問題啊!媽就你一個女兒,媽不想随随便便的把你打發掉,讓别人看咱笑話。秀芹,咱不着急,媽保證給你找一個更好的行不行?”

秀芹止住了哭聲,霍的擡起了頭,淚流滿面,眉頭緊蹙。她攥着母親的手哽咽着說到:“媽,你太不了解我了,我不想再找什麼更好的,我和軍強在一起就已經很開心很知足了,他就是瘸子跛子,你女兒也願意,這輩子絕不後悔……我爸當年被電鋸鋸斷了一根手指頭,你不也是沒嫌棄嗎……”

秀芹母親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她下意識的瞅了一眼秀芹的父親,正蹲在一旁默默抽煙的秀芹父親趕緊背過臉去,佯裝沒有看見。

秀芹的母親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她拽着自己的衣服袖子給秀芹擦拭着臉上的淚水,嘴裡碎碎的念叨着:“真是女大不由娘了,唉,做娘的苦心誰又能懂呢?”

秀芹瞬間又紅了眼圈。母親趕緊拉起她的手說:“别難過了,走,咱先看病去,把燒退了再說……”

望着那娘兒倆互相攙扶着漸漸走遠,秀芹的父親這才回過神來。他扔了手裡的煙頭,瞅瞅撂在一旁的镢頭,又頹然的拾了起來。此刻,他雙手搭靠在镢頭把上,久久眺望着那娘兒倆遠去的背影,神色凝重,若有所思。說句實話,秀芹今天瘋瘋張張的怪異舉動,也着實讓這位粗枝大葉的莊稼漢緊張了一回。作為女兒的父親,他此時的心情也是百般複雜,一言難盡。擡頭看看日頭還不到晌午,他打算還是掙紮着再幹一會兒。

在空曠寂靜的野地裡,秀芹父親的手機鈴聲愈發顯得響亮。他掏出手機,屏顯上清楚的顯示着“娃她媽”三個字。按下按鍵,電話那端傳來了秀芹母親一貫的口氣:“哎,你得是想往明天幹?不叫你回來,你就不知道回了?秀芹燒了39度,在醫療站挂針呢,你趕快收拾往回走……嗷,對了,回來捎點菜,今晌我打攪團,那兩個娃愛吃,我給軍強也說了……”

挂了電話,秀芹的父親站在原地遲疑了半天,他還是頭一回聽見秀芹母親說要把軍強叫到家裡來吃飯呢。看來“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些老話不是冒說的,還是有道理的。想到這裡,他憨憨的笑了。該捎些啥菜呢?他打量着自己一手務出來的這片菜地,每一樣蔬菜都是長勢喜人,充滿了勃勃生機。尤其是這一畦韭菜,沐浴在明媚的春光裡,長的脆生生,綠茵茵,鮮嫩水靈。秀芹的父親蓦的記起來:秀芹是打小喜歡吃韭菜的。秀芹喜歡吃,想必軍強也一定不會彈嫌吧。想到這裡,他拿起小刃鐮,輕快的割起了韭菜。

作者簡介:酉亮,原名李斌旭,寶雞人,現在西安工作,熱愛文學熱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