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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迪思:生命是由無數駱駝刺構成的真實——評帕蒂古麗長篇小說《命運的岔路》

作者:原鄉書院
鄧迪思:生命是由無數駱駝刺構成的真實——評帕蒂古麗長篇小說《命運的岔路》
鄧迪思:生命是由無數駱駝刺構成的真實——評帕蒂古麗長篇小說《命運的岔路》
鄧迪思:生命是由無數駱駝刺構成的真實——評帕蒂古麗長篇小說《命運的岔路》

生命是由無數駱駝刺構成的真實

——評帕蒂古麗長篇小說《命運的岔路》

鄧迪思

假如生命是一片瀚海,那麼必然有無數的駱駝刺,每一根刺都會在心頭紮下一個記憶,或者喜悅,或者疼痛。這些刺尖尖的,但駱駝愛吃。駱駝是個旅者,常常忍饑耐渴,向天際線那麼遙遠的地方行走。戈壁、荒漠,沒有别的食物,隻有駱駝刺。駱駝愛駱駝刺,猶如愛他的生命。每一個作家,都是一頭駱駝,把刺儲存在飽滿的駝峰,載着尖銳的痛。他們饑渴、敏感,邁着長長的腿。

從新疆到餘姚,再到中山,帕蒂古麗走了漫長的路,卻始終沒有走出大梁坡。大梁坡不會迷路,但生命會迷路,在命運的迷宮裡,帕蒂古麗已經多次詢問人生的答案,無人回答。現實謎一般地伫立在那裡,謎一般的道路分開又交彙,在命運的岔路口,可以聽到兩顆心清晰的撞擊聲,以及一聲長長的歎息。

鄧迪思:生命是由無數駱駝刺構成的真實——評帕蒂古麗長篇小說《命運的岔路》

帕蒂古麗以碎片化、散文化的手法書寫了這麼一部小長篇《命運的岔路》,和以前的作品相比,她更加突出個體命運的撲朔迷離,而将時代背景、民族背景淡化。她的語言變得精煉、詩意,餘味綿長。對記憶的拯救與對個體命運的挖掘構成了小說的主體,生存和成長的困擾是她反複追尋的一個主題。

盡管小說很大一部分内容都是在寫伊麗與麥子、麥稭三角戀的故事,但是這并非一部愛情小說,愛情隻是命運的幾根駱駝刺,而帕蒂古麗描摹了一生中所有的“駱駝刺”,它們長在生命的沙漠上,頑強而突兀,似乎隐藏着生命之謎的終極答案。

一、公平之刺。小說的開端,外婆家什麼都有,伊麗家什麼都沒有。父親感受到嶽母的小氣,伊麗感受到人間的不平等。人生之路有無數個岔口,多數人的抉擇都和不公平相關聯。動物也會感受到不公平,薩拉·布魯斯南和弗蘭斯·德瓦爾的靈長類實驗說明即使是一隻猴子,遭遇不平等的待遇時也會憤怒。“我不會嫁給村裡的男孩子”“ 我睡在單人木床上”都是關于不公平的幼年記憶,而這種情感,直接影響了青年時代伊麗的愛情選擇。伊麗和麥子、麥稭戀愛,一方面是純真的愛情,另一方面是潛意識中向往農場那種更優越的生活。人類的基因天然具備趨利性,從劣勢向優勢靠攏,這也是文明進步的基石之一。小說結尾,伊麗在三道巷子試圖完成一次背叛,以報複三十多年前的那場不公正待遇,但這是徒勞的,因為麥子早已放下了那段感情,轉而喜歡更年輕的女人。伊麗的感情世界空空如也,仿佛宣告人生終究是一場空。追求物質公平或許可以辦到,而追求情感公平猶如竹籃打水,情感是無法量化的東西。而生命的充實感恰恰來自情感,并非物質可以彌補。

二、偶然之刺。父親從南疆跑到北疆,外婆一家從甘肅跑到北疆,他們都落戶沙灣。一場饑荒的發生讓兩個本不可能相遇的人走到一起,命運充滿了偶然性。“苦豆子”逃過了兩碗小米換來的婚姻,卻沒逃過一件棉襖換來的婚姻,在那個貧困的年代,婚姻不幸似乎成為一種大機率事件,但不幸在哪裡發生仍然充滿了偶然性。伊麗原本深愛的是麥稭,可是不巧和麥稭幾次錯過,陰差陽錯地和麥子相遇,并把初吻獻給了他,這種偶然性影響她的一生。假如她一開始遇到的麥子而不是麥稭,或許是另一種命運。至少伊麗面對父親的幹預,不會那樣軟弱。沒有人知道換一種可能究竟會發生什麼,人生是不确定的。如維特根斯坦所說,過去和當下是封閉的,而未來是開放的。命運就是由無數個偶然和必然組合而成的,即使時光倒流,我們也不能讓命運按自己設定的道路走,因為總會有新的偶然事件來打破既定計劃,這就是生命的謎團。就好像我們既屬于自己,又不屬于自己。我們既存在于世界中,又仿佛是個局外人,對個體生命而言,生命是不可捉摸的謎一般的存在。伊麗沒想到她違心地嫁給田夫後不久,父親就去世了。如果她抗争一段時間,阻礙就消失了。但是,麥稭的軟弱也是她婚姻悲劇的一個催化劑,他沒有選擇和伊麗一起抗争,而是責怪伊麗不信守承諾,轉頭找了别的女孩。母親“苦豆子”走失,讓伊麗和毛子又成就另一段姻緣,毛子和麥子的朋友之情,讓伊麗又感受她夾在麥子和麥稭間的那種痛苦。

三、沖動之刺。伊麗在在蘭萍家産生了懵懂的愛情,對腼腆、孤僻的少年麥稭有了心跳的感覺。上大學後,伊麗收到麥稭來信,得知麥稭也在人生初見時便愛上了她。于是,她沖動地去找麥稭。不料幾次都錯過,來到麥稭家時,和麥子相處幾天,伊麗又沖動地愛上了麥子。伊麗的既定戀愛對象是麥稭,雖然沒有面對面的深入交流,但少年時代的好感一直珍藏在心裡。麥稭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戀愛符号,是一個幻想體,伊麗對愛情的美好想象都寄托在他那裡了。但生命卻是靠直覺和沖動來判斷的,接觸麥子幾天之後,伊麗的直覺告訴她,麥子是那個更讓自己有感覺的人。生命作為一個意識體,是靠直覺和沖動來完成人生意義的,這個意義是不可量化的。假如人隻靠理智生活,制訂計劃,按部就班,這樣的人生猶如電化學機器,找不到生命樂趣。隻有沖動能夠給生命帶來源源不斷的新鮮感,但沖動是把雙刃劍,可能切向快樂,也可能切向痛苦。在帕蒂古麗的小說裡,沖動産生了更多的岔路,讓現實變得更加複雜,更加不确定。對于麥子和麥稭,理性的聲音告訴伊麗,她屬于麥稭,不然會傷害他。直覺和沖動的聲音告訴她,她屬于麥子,那樣愛會更猛烈一些,更深沉一些。夾在麥子和麥稭之間,讓伊麗遇到了一個倫理難題,她無法作出選擇。即使她已嫁他人,也要用一生的時間來保守她和麥子的秘密,不讓麥稭知道。這個沖動的懲罰,伊麗背負了一生。

四、威權之刺。在小說中,父親的鞭子是威權或男權的象征,父親總是用鞭子來維護他的威權。小伊麗接觸朦胧的性話題後,問了父親一句“丫頭跟娃子,為啥肚裡會生芽子?”父親認為小伊麗在學壞,毫不猶豫地拿起鞭子。上高中的伊麗因為多買了些東西,并且和父親頂嘴,便遭到了父親的鞭子。雖然父親愛伊麗,不舍得下狠手,但是他一定要用鞭子來維護他的威權。伊麗和麥稭接吻被父親發現後,父親狠狠給了伊麗一巴掌。父親是個掌控者,伊麗的婚姻必須由他做主,她不能嫁給農場的人,他給伊麗選擇的對象是縣裡的農機幹部田夫。田夫得知伊麗不想嫁給他時,父親又給了伊麗一巴掌。“在這竈火前,父親曾用巴掌讓我與麥稭分開。現在,父親用巴掌指令我嫁給田夫。”父親為了讓婚姻成為既定事實,甚至慫恿田夫半夜強暴了伊麗,讓生米做成熟飯。父親作為一個主宰者,固執地認為隻有他給女兒選擇的路,才能讓女兒幸福。在命運的岔路,他沒有給女兒自主選擇權,在父親的“法典”裡,服從比幸福更重要。他選擇田夫,既是維護他的尊嚴,也是維護他的利益。是以父親這個形象,在帕蒂古麗筆下是個沖突的存在,仁慈和暴躁并存,既讓伊麗感恩,又讓伊麗記恨。父親從來沒有考慮過女兒與田夫的婚姻是個強扭的瓜,他隻知道,對女兒的反抗必須使出雷霆手段。田夫是父親的“同分異構體”,擁有如出一轍的暴脾氣。喝醉了酒,田夫會抓着伊麗的頭發往牆上撞,讓伊麗撞成了腦震蕩。第一次霸占伊麗時,他故意弄出很大聲響,這是一種威權心理作祟的示威,猶如雄性動物以尿液來宣告它的領地。男性的威權意識構成了伊麗的心靈陰影,這種陰影伴随了她一生。女性在生活中通常是弱者,弱者的生存困境是帕蒂古麗展現的主題之一。對父親的抗争以失敗告終,對田夫的抗争以逃離告終,小說的結尾,伊麗也僅僅是想用一個在“三道巷子”出軌行為來報複田夫,這是一種綿軟的反抗,卻也是弱者為數不多的反抗方式之一。

五、背叛之刺。《命運的岔路》包含了兩種背叛,一種是對婚姻的背叛,一種是對愛情的背叛。父親、田夫、鐵蛋屬于前者,而他們的婚姻共同點是都沒有愛情。父親娶母親隻是出于性需求,他需要一個肉體安撫孤寂的身體和繁衍後代,父親與母親的婚姻是形式上的,他們共同承擔家庭生活的責任,缺乏愛情這個潤滑劑。父親背叛了母親,與“假姑姑”暧昧,憤怒的母親把氣撒在孩子身上,差點燒死伊麗的妹妹伊娜。父親的出軌造成母親病情加重,以至于後來走失。田夫與伊麗訂婚之前便和其他女人有染,他對伊麗充滿霸占的欲望,沒有真誠的愛情,而伊麗自始至終也沒愛過他。田夫對伊麗的家暴導緻婚姻破裂,伊麗離開他,遠嫁南方。鐵蛋與蘭萍之間是一種複雜的關系,蘭萍與他有過暧昧,但隻有前夫龍海對她真心疼愛。而鐵蛋和父親、田夫一樣,是一個男權主義者,有蠻橫的一面,也有花心的一面。鐵蛋的出軌給蘭萍造成傷害,使她後半生如死灰槁木。

麥子的情況比較複雜,他存在三種背叛,一是對星子的背叛,他愛星子在先,遇見伊麗後又瞞着星子追求伊麗,而那時他和星子已經訂婚,星子的身份是他的未婚妻。二是對弟弟的背叛,初遇伊麗時,他便知道伊麗是弟弟麥稭的女友,可他依然不顧弟弟的感受,不斷糾纏伊麗,甚至奪走了她的初吻。三是對伊麗的背叛,他在追求伊麗的同時,并沒有放棄星子,是以伊麗成為他的玩物。多年以後,再遇伊麗,他隻是口頭上表示對伊麗有感情,實則對年輕的秀秀更感興趣。很難說麥子對伊麗到底有沒有過真誠的愛情,在感情上,他未免顯得玩世不恭。他和弟弟麥稭相比,是自私的,雖然麥稭有“理工男”的機械感,但麥稭是個負責任的人。

麥稭對伊麗的愛是真誠的,但同時他也是衛道士,他對愛情的了解強調排他性和責任,所寫情書如同愛情論文。麥稭缺乏感性,他對世界的了解是理性的。得知伊麗要和田夫訂婚後,他以排他性原理毫不遲疑地與伊麗劃清界線,從來沒有考慮過伊麗是被迫的,他是否應該做些什麼,是否将伊麗從不幸的婚姻中拯救出來。他把抗争的責任全部甩給伊麗一個人,并沒有向伊麗的父親争取過。麥稭抱着對未婚妻金子的責任感,對陷入不幸的伊麗處處避嫌,當然這是一個理性的處世态度,但未免顯得冷漠。得知伊麗與田夫離婚後,竟然送給伊麗一個“自制的模拟性器”,仿佛伊麗缺的是性需求,而不是愛情。是以,麥稭即使能夠和伊麗成婚,他能給予伊麗的也不是伊麗渴望的那種愛,而是責任感。是以,在遇見麥子後,伊麗在感情上背叛了麥稭。

伊麗一生中隻愛過麥子一個人,她的生命意義建立在一場真誠的愛情之上,雖然她在遇見毛子後得到了平靜安穩的生活,但從來也沒經曆過她想要的那種轟轟烈烈的愛情。而她與麥子的愛情仿佛一幅理想主義圖景,建立在虛構的雲端之上,一旦落到地下,頃刻便摔碎了。

帕蒂古麗在小說的結尾表達了一種破碎感,伊麗成為愛情的祭品。父親為伊麗建構的婚姻,随着他的去世,在田夫的一場家暴中碎掉了。母親無盡的悲哀,在苦難和走失中碎掉了。蘭萍在一場沒有愛的婚姻中,生命的渴求碎掉了。麥稭在愛情的嬗變中,也碎掉了。麥子在時光的流逝中,逐漸剝離出本來面目,也碎掉了。伊麗對愛情的幻想在日漸衰老的歲月中,也碎掉了。

理想世界的坍塌讓生命成為一片虛無,“我的記憶背叛了我,我的一生空空蕩蕩。時光這個女巫,惡毒地等着我自己去發現這一點。”伊麗最終發現,她隻是活在記憶裡,而她的記憶和現實世界的記憶未必能夠劃等号。那個懵懂、青澀、純真的青春年代,在麥子和麥稭的記憶裡或許是另外一回事。

伊麗回顧自己的一生,發現她隻是做了一場夢,“麥子仿佛是我夢中的一個人,我在年輕時夢見了他,後來就把夢當成了真的。在浩大的時間面前,我的記憶如前世的夢,如秋陽下的枯草,終将歸于荒蕪。”而這場夢,又何嘗不是一顆追求美好的少女的心呢?在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的碰撞中,又有多少夢終将破碎呢?帕蒂古麗的怅歎,也反映了生命在現實世界中的生存悖論。

生命中的這些駱駝刺構成了現實世界的荊棘,一個人試圖實作生命價值時,不得不在這些荊棘面前小心翼翼,它們很可能将理想世界紮得粉碎,最終隻剩下一片虛無。就像《紅樓夢》中的“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幹淨”,或者《雪國》中的“銀河仿佛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下來。”

帕蒂古麗在書寫愛情破碎的同時,也在探讨生命的終極意義,她筆下的生命擁有一個獨特的内心世界,而這個世界與現實世界存在某種程度的隔離。盡管全人類都共處于一個世界,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在心靈中,這個小世界或許漂浮于現實世界之上。但在現實中,則是處于現實世界的底部的,需要從無數的駱駝刺中穿行而過,才能得到生命的安甯與澄澈、快樂與滿足。

對個體生命而言,對物質的需求總會有個明晰的答案,而對精神世界的需求往往自己也說不清。也許,我們都需要像伊麗一樣對記憶進行一番梳理,才能将生命看得更明白些。那個深藏在靈魂中的小小的我,甚至被記憶自我欺騙的我,才是那個最本真、最透明、最真誠的我。找到這個“我”,才能坦然放下那些駱駝刺,找到一條靈魂向上的通道。

鄧迪思,作家、評論家。河北省文聯期刊聯盟創聯部主任、《小小說月刊》下半月執行主編。

鄧迪思:生命是由無數駱駝刺構成的真實——評帕蒂古麗長篇小說《命運的岔路》

帕蒂古麗,1965年生,女,維吾爾族。新疆沙灣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已出版散文集《隐秘的故鄉》《散失的母親》《思念的重量》《模仿者的生活》《水乳交融的村莊秘境》《蘊情的土地》,長篇小說《百年血脈》,獲得“第六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獎提名獎”“第三屆向全國推薦百種優秀民族圖書”“北京市優秀圖書獎”。長篇小說《柯卡之戀》獲“北京市優秀長篇小說”。散文《思念的重量》獲得全國散文大賽一等獎。散文《模仿者的生活》獲2012年度《民族文學》獎、最佳華文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散文《被語言争奪的舌頭》獲得2014年度人民文學獎。

鄧迪思:生命是由無數駱駝刺構成的真實——評帕蒂古麗長篇小說《命運的岔路》
鄧迪思:生命是由無數駱駝刺構成的真實——評帕蒂古麗長篇小說《命運的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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