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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羅:荨麻

作者:原鄉書院
門羅:荨麻
門羅:荨麻
門羅:荨麻

1979年夏天,我來到我的朋友夏妮在安大略省阿克斯布裡奇附近的房子,走進廚房,看見一個男人站在操作台邊,在給自己弄番茄醬三明治。

我在多倫多東北部的山區中開過車,和我丈夫一起——我的第二任丈夫,不是那年夏天我離開的那個——我悠閑而執着地尋找過那所房子,試圖尋找它所在的那條路,但是沒有成功,很可能是拆了。在我拜訪夏妮和她丈夫的幾年之後,他們就把這房子賣了。它離他們居住的渥太華太遠了,不大适合用來夏天度假。他們的孩子長到十幾歲時,不願意再去那裡了。對于約翰遜(夏妮的丈夫)來說,也有太多元護工作要做,而他喜歡在周末去打打高爾夫球。

我找到了那個高爾夫球場——我認為就是那個,盡管原本歪歪扭扭的邊界已經被修整一新,會所也比原先要豪華。

我小時候住在鄉下,夏天的時候水井會幹涸。在雨量不夠的時候,每五六年就會發生一次。這些井是在地上挖的洞。我們的井比大多數的井要深,但是我們畜圈裡的動物需要大量的水——父親養銀狐和水貂——是以有一天,鑽井人帶着壯觀的裝置來了,洞被加深,再深,直到有水從岩石裡冒出來。從那時起,無論什麼季節,無論天氣有多幹燥,我們都能打出純淨、清涼的水。那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水泵上挂着一隻錫制的杯子,在灼熱的夏天用它喝水時,我就會想到黑色的岩石,水在那裡像鑽石一樣閃爍流動。

鑽井人——有時被叫作挖井人,好像沒有人為了找一個确切的稱呼而操心,舊稱呼更順口些——是一個叫邁克·麥卡勒姆的人。他住在我們農場附近的鎮上,但是他在那裡沒有房子。他住在克拉克旅店——春天就會到那裡,在這一帶有什麼活幹什麼活,幹完就走,然後再到别處幹活。

邁克·麥卡勒姆比我父親年輕,但是他的兒子比我大一歲零兩個月。男孩和父親一起住旅店,或寄宿在父親工作的地方,在就近的學校就讀。他也叫邁克·麥卡勒姆。

我知道他的确切年齡,因為這是孩子們要立刻證明的事,這是他們考慮是否要與之做朋友的基本條件之一。他九歲,我八歲。他的生日在四月,我的在六月。當他和他父親來到我們家時,暑假就要來了。

他父親開的深紅色卡車總是灰頭土臉的。下雨時,我和邁克就爬進駕駛室,我不記得他父親是去我們廚房抽煙喝茶,還是站在樹下,或是繼續工作。雨水沖刷着駕駛室的車窗,像石頭一樣砸在車頂上噼啪作響。車裡彌漫着男人的氣味——他們的工作服和工具、煙草、肮髒的靴子、酸奶酪味的襪子,還有潮濕的長毛狗的氣味,因為我們把“遊俠”帶來了。我對“遊俠”習以為常了,習慣它到處跟着我,有時我也會無緣無故地指令它待在家裡,去谷倉,别來煩我。不過邁克喜歡它,總是開心地叫着它的名字,告訴它我們的計劃,當它開始它的狗狗計劃,追逐土撥鼠或兔子的時候,他就在那兒等它。和他父親一起那樣生活,邁克是永遠也不能有自己的狗的。

一天,“遊俠”和我們一起出去的時候去追趕一隻臭鼬,臭鼬轉身對着它噴臭氣。大人認為我和邁克難辭其咎。母親必須停下手裡的活兒,開車去鎮上買了幾大罐番茄汁。邁克說服“遊俠”跳進浴缸,我們把番茄汁倒在它身上,徹底梳洗它的毛發,看起來就像是用血給它洗澡。要多少人才能有這麼多血啊?多少匹馬?多少頭大象呢?

我比邁克更熟悉血和捕殺動物。我帶他去看牧場的一個角落,就靠近谷倉院子的大門,我父親在那裡射殺和屠宰馬匹,喂給狐狸和水貂吃。地上被踩踏得光秃秃的,留有深深的血漬,泛出鐵鏽一樣的紅色。之後我帶他去了谷倉的儲肉坊,馬的屍體在被剁碎做成飼料前就挂在那裡。儲肉坊就是個用鐵絲網圍成的棚子,牆上黑壓壓地落滿了蒼蠅,被腐屍的氣味熏得酩酊大醉。我們找來鵝卵石把它們碾死。

我們的農場不大——才九畝地,小到我可以探索它的每一寸土地,每寸土地都有不同的樣子和特點,我無法用文字來表達。很容易看到鐵絲棚子的特别之處,長長的蒼白馬屍挂在殘忍的鈎子上,被踐踏的浸漬着血的地面,在這裡,活馬變成了肉食。不過還有别的東西,比如谷倉通道兩邊的石頭,盡管沒有發生過什麼難忘的事情,它們對我言說的東西也不減分毫。通道的一邊有一塊發白的大石頭,光溜溜的,突出來,統領其他的石頭,是以這一邊對我來說有一種擴張性和開放的氣氛,我總是選擇爬到這一邊而不是另一邊。另一邊的石頭顔色暗一些,擠在一起,顯得低下。兩邊的樹木也有類似的姿态和樣子——榆樹看起來沉靜,橡樹險惡,楓樹友好而平凡,山楂樹古老而暴躁。甚至河灘上的那些深坑——父親多年前已經賣光了裡面的碎石——也有自己的特點,春汛退去時,如果坑裡注滿了水,也許更容易發現這些特點:一個坑小而圓,深深的,很完美;另一個像尾巴一樣伸展開來;一個很寬,形狀不定,上面總是有碎浪,因為水太淺了。

邁克會從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這些東西,我也是,因為我和他在一起。我用他的方式和我自己的方式看待它們,我的方式本質上是無法言傳的,是以不得不保密,而他的方式卻很實用。通道上巨大蒼白的石頭是用來當跳闆的,短而有力地助跑,然後把自己發射到空中,清除掉下面斜坡上的小石子,降落在馬廄門旁壓實的土地上。所有的樹都是用來爬的,尤其是房子旁邊的楓樹,可以順着樹枝爬出來,跳到陽台頂上。碎石坑就是用來跳進去的,在猛跑過深草之後,就像動物撲向獵物一樣大叫着跳進去。邁克說,如果是在一年的早些時候,那時坑裡的水更多,我們就可以造一個筏子。

我們考慮了與河流有關的那個計劃。但是八月的河是水道,差不多也是多石的路,我們脫掉鞋子涉水過去,而不是漂流而下或在裡面遊泳——從一塊骨白色的光石頭跳到另一塊骨白色的光石頭,在水面下滿是浮沫的岩石上打滑,在長着扁平葉子的睡蓮叢和其他水生植物中跋涉,我想不起或根本就不知道這些植物的名字(野歐洲防風草?毒芹?)。這些植物長得很茂密,仿佛是紮根在島上或幹燥的陸地上,但實際上它們是從河泥裡長出來的,把我們的腿纏在它們糾結的根系裡。

這條河也流經鎮上,沿河朝上遊走,能看到雙跨的高速公路橋。我獨自一人或和“遊俠”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走到橋那麼遠,因為那邊通常有鎮上的人。他們來河邊釣魚,水夠深的時候,男孩子們就從欄杆上跳水玩。現在這個時候他們不會在跳水,但是很可能在下面潑水玩——大吵大嚷,充滿敵意,鎮上的孩子總是這樣。

另一個原因就是那裡可能會有流浪漢,但是我沒有對邁克說。他走在我前面,好像橋是一個普通的目的地,沒有什麼不愉快的或被禁止的。聲音傳過來,和我預想的一樣,是男孩子叫嚷的聲音——讓人以為橋是屬于他們的。“遊俠”跟着我們走了這麼遠,已經失去了熱情,掉轉頭朝河岸去了。它已經是條老狗了,它從來不會不加選擇地喜歡所有的孩子。

一個男人在釣魚,不是在橋上而是在岸邊。“遊俠”從水裡跳出來時打破了水面的平靜,那個男人對着“遊俠”破口大罵,問我們是不是連條狗都管不好,讓它乖乖在家待着。邁克徑自走着,仿佛那個人隻是對着我們吹口哨而已,然後我們進入了橋的陰影,我從來都沒到過那裡。

橋底是我們的房頂,幾縷陽光從橋闆間的縫隙漏下。一輛車轟隆隆地開過,瞬間遮蔽了陽光。車經過時,我們靜靜地站着,朝上望去。橋下是一方獨立的天地,而不隻是河流的一小段。車開過以後,太陽又透過縫隙照了下來,在水面上反射出波光,奇異的光泡映在高高的水泥橋墩上。邁克叫了幾聲,測試下回音,我也照做,但是很小聲,因為岸邊的那些男孩子,還有橋那頭的陌生人,比流浪者更讓我害怕。

我在農場外的鄉下學校上學。學校的入學率低到我成了班上唯一的學生。不過邁克春天以來一直讀鎮上的學校,他認識那些男孩。如果他父親不是想着要在幹活時帶上他,以便可以時不時看管他一下,他很可能會和他們一起玩,而不是和我。

這些鎮上的孩子和邁克一定有一些言語寒暄。

嘿,你在這裡幹嗎?

沒幹嗎。你呢?

沒幹嗎。和你一起的是誰?

誰也不是。就是她。

噢喔。就是她。

事實上他們正在玩一種遊戲,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地忙着自己的事,包括女孩——河岸那頭的女孩——雖然我們都已經過了一群男生女生若無其事一起玩的年齡。她們也可能是從鎮上跟着男孩子來的——假裝不是跟着——或者是男孩子跟着她們,想要趁機騷擾,但是大家都在一起的時候,不知怎麼遊戲就成形了,需要每一個人的參與,慣常的規約便是以打破了。人越多越好玩,是以邁克很容易便加入了,把我也帶了進去。

那是打仗的遊戲。男孩子們分成兩夥,在用樹枝草草搭建的堡壘後互相攻打,也有用粗糙、尖利的草做掩護的,還有的躲在高過我們頭頂的蘆葦和水草中。主要武器是泥球,大概有棒球那麼大。碰巧附近有一個特殊的黏土源,是一個灰色的坑,一半隐藏在雜草中,另一半延伸到岸上(可能是這個發現讓大家想到了要玩這種遊戲),女孩子的任務就是在那裡準備彈藥。捏一團黏土,拍成一個緊實的球,越緊實越好——可能裡面混有沙礫、雜草、葉子和現場能搜集到的小嫩枝,但是沒有人會故意往裡面加石頭——需要大量這樣的泥球,因為每個隻能投擲一次,如果沒打到也不可能撿起來團在一起再投。

戰鬥規則很簡單。如果被泥球——其正式的名稱是炮彈——打中臉部、頭部和身體,你就得倒下死掉。打到胳膊或大腿就要倒下,但隻算是受傷。女孩子的另一項任務是爬出去,把傷員拖回一個踩出來的地方,假裝那裡是醫院。葉子被當作石膏糊到傷口上,他們得靜靜地躺着數完一百個數,數完後就可以起來繼續打了。死亡的士兵不準起來,直到戰鬥結束,也就是等某一方所有的士兵都死掉。

女孩和男孩一樣分成兩夥,因為數量沒有男孩多,因而不能隻為一個士兵供應彈藥和做護士。而且會有聯盟,和真正的戰鬥是一樣的。每個女孩都有自己的一堆泥球,專門為某些士兵服務,當一個士兵受傷倒下,他就會喊一個女孩的名字,好讓她把自己拖走,盡快處理傷口。我給邁克供應彈藥,他也會在受傷時喊我的名字。聲音此起彼伏——“你死了”的喊聲不絕于耳,是勝利的呐喊或憤怒的叫聲(憤怒是因為有些人本該“死”掉了,卻總是企圖悄悄爬回去繼續作戰),還有一條狗在叫,不是“遊俠”,那狗不知怎麼也加入了混戰——太嘈雜了,你必須始終警覺地傾聽叫你名字的男孩的聲音。每當有叫聲傳來,就會有一股熱切的驚懼,如一股電流傳遍全身,一種奉獻的美妙感覺。(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我和其他女孩不同,我隻為一個戰士服務。)

我想我以前也沒有參加過這樣的群體遊戲。作為大群體的一員,不顧一切地進取,被挑選出來,參與其中,誓為一個戰士效命,這些都讓我開心不已。邁克受傷時從來不睜開眼睛,他無力地靜靜躺在那裡,這時候,我會把黏滑的大樹葉按在他的額頭和喉嚨處——然後把他的襯衫拉起來——把樹葉貼在他又白又軟的腹部,上面是美妙柔弱的肚臍。

這場戰鬥沒有赢家。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後,遊戲在争吵與集體複活中解散了。回家的路上,我們平躺在河水裡,盡量把身上的泥土弄掉,我們的短褲和襯衣髒兮兮的,還滴着水。

天近傍晚。邁克的父親準備離開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說。

我們雇了一個臨時工,幫父親屠宰,還做些雜活。他看起來很老氣,卻又帶着孩子氣,喘氣呼哧呼哧的,像哮喘病人似的。他喜歡抓住我撓癢癢,直到我感覺快要窒息了。

沒有人幹預此事。母親不喜歡他這樣,但父親說他隻是開開玩笑而已。

他在院子裡,給邁克的父親幫忙。

“你們兩個在泥裡打滾了,”他說,“首要的事是你倆要先結婚。”

母親在紗門後聽到了。(如果男人們知道她在那兒,就不會那樣講了。)她走出來對雇工說了些什麼,聲音很低,帶着責備的語氣,然後才開始評價我們的樣子。

我聽到了一點她說的話。

像兄妹。

雇工望着自己的靴子,無助地咧嘴笑着。

她錯了。雇工比她更接近真相。我們不像兄妹,不像我見過的任何兄妹。我唯一的弟弟還是個小嬰兒,因而我自己沒有這種兄妹體驗。我們也不像我認識的夫妻,首先,那些人都上了年紀,而且生活在各自不同的世界裡,似乎彼此互不相識。我們像默契堅定的戀人,我們的紐帶不需要外在的表達。至少對我來說,那是莊重和刺激的。

我知道雇工是在說“性”,雖然我認為自己并不了解這個詞。我是以比原來更加憎恨他。确切地說,他錯了。我們不喜歡顯露、撫摩和罪惡的親昵——沒有費心地尋找隐秘之處,沒有玩弄的快感和懊惱,以及即刻産生的樸素的羞恥感。這樣的事情我和一個表哥已經嘗試過了,還有和一些大點的女孩,在我的學校念書的姐姐們。我會在事前事後厭惡這些玩伴,甚至會在心裡氣憤地否認發生過這樣的事。對于我喜歡和尊敬的人,這樣的越軌行為我連想都不會想——我隻和讓我惡心的人做這種事,因為那些令人厭惡的粗俗渴望讓我覺得自己也很惡心。

在我對邁克的情感中,這個被限的惡魔化成興奮和溫柔,彌漫遍布于皮膚之下,因為另一個人的存在而産生的耳目之悅和麻嗖嗖的滿足感。每天早晨醒來,我渴望看到他的身影,渴望聽到鑽井人的卡車颠簸作響地一路開來。我心懷愛慕,但是沒有表現出來,我愛慕他的脖子背,腦袋的形狀,他皺眉頭的樣子,長長的光腳趾,髒髒的胳膊肘,他響亮而自信的聲音,他的氣味。我願意接受,甚至帶着一份虔誠,我們之間形成的無須解釋,不必實踐的角色——我會幫助和崇拜他,他會指引我,時刻準備保護我。一天早上,卡車沒有來。當然,那天早上,活已經幹完了,井也蓋上了,泵重新安上了,新鮮的水受到人們的贊歎。午餐的桌邊少了兩把椅子。大邁克和小邁克之前一直和我們一起吃午餐。小邁克和我從來不說話,也不看對方。他喜歡把番茄醬塗在面包上。他父親和我父親聊天,話題多是打井、事故和地下水位。他是一個嚴肅的人。父親說他滿腦子都是工作。但是他——邁克的父親——每次講完話都會笑。笑聲裡帶着孤獨低沉的鳴響,仿佛他還在井下。

他們沒有來。活幹完了,他們沒有理由再來了。我家的這項工程是鑽井人在我們這一帶的最後一份工。别處還有活在排着隊等他,趁着好天氣還在持續,他想盡快着手。他住旅店,可以随時打包離開。事實上,他就是這樣做的。

為什麼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沒有告别?那天下午邁克爬進卡車時,我沒有意識到他要永遠地離開了嗎?沒有揮手,沒有回首——或者說沒有向我回首——卡車滿載着裝置,最後一次搖晃着駛出我們的小巷。當水奔湧而出——我記得水是奔湧而出的,大家聚集在一起品嘗——我為什麼沒有明白一切都結束了,對于我是結束了?現在我想,這是不是刻意的安排,不讓場面太張揚,才取消了告别,以便我——或者我們——不至于太過傷心和苦惱。

那時候,好像不會有人考慮到孩子的感受。那是我們自己要忍受或克制的事。

我沒有惹麻煩。這第一次的打擊後,我沒有表現出任何變化。雇工每次見到我都會取笑我(“你的男朋友把你甩了吧?”),但是我看都不看他。

我一定知道邁克總會離開的,就像我知道“遊俠”老了,将不久于人世一樣。未來的缺失我可以接受——可是直到邁克離開,我才明白缺失究竟是什麼感覺。我自己的領地全都變了,仿佛出現了山體滑坡,抹去了失去邁克以外的一切意義。看到通道上的白石頭我就禁不住想起邁克,是以我對它産生了厭惡的感覺。我對楓樹枝也有同樣的感覺,父親把它砍了下來,因為它離房子太近了,那留下的傷疤也同樣讓我厭惡。

幾個星期後的一天,我正站在鞋店門口,穿着我的秋外套,母親正在試鞋子,我聽見一個女人喊:“邁克。”她喊着“邁克”從商店前面跑過去。我忽然确信這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就是邁克的母親——邁克沒有告訴過我,但是我知道,他的母親與他父親分開了,并不是陰陽相隔的那種分開——我知道他們回到鎮上是有某種原因的。我沒有想這種回歸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我隻是奔出商店,想着我很快就會見到邁克了。

那女人趕上一個大約五歲的男孩,他剛從人行道的蘋果攤上自己拿了一個蘋果,就在旁邊雜貨店的前面。

我停了下來,難以置信地望着小男孩,仿佛一種讓人憤怒的、不公平的魔法在我眼前發生了。

一個常用名。一個讨厭的扁平臉男孩,留着髒兮兮的金發。

我的心在猛跳,像是在胸中怒吼。

夏妮到阿克斯布裡奇車站接我。她是個大骨架的女人,面色歡快,銀棕色的鬈發,用不相配的梳子推到臉頰兩側。即使她發胖了——她的确是胖了——也沒顯出發福相,而是透出一股端莊的女孩子氣。

她把我卷入了她的生活,就像以往一樣,告訴我她要遲到了,因為克萊爾那天早上耳朵進了蟲子,要去醫院沖出來,然後是狗吐在了廚房台階上,很可能是因為它讨厭旅行、這房子和鄉下,當她——夏妮——出門來接我時,約翰遜正在讓男孩子們打掃清理,因為是他們要養狗的,克萊爾在抱怨她的耳朵裡還有嗡嗡聲。

“那麼我們去個安靜的好地方喝個爛醉,永遠也不回來,如何?”她說,“我們還是得回來。約翰遜邀請了一個朋友,他們想去打高爾夫,那人的妻子和孩子到愛爾蘭去了。”

夏妮和我在溫哥華就是好朋友了。我們的孕期一前一後銜接得很好,是以可以共用一套孕婦裝。大約每周一次,我們會相聚在我家或她家的廚房。孩子會讓我們分神,有時我們會因為缺乏睡眠而萎靡不振,我們便用濃咖啡和煙給自己提提神,然後開始胡吹亂侃——關于我們的婚姻,打架,個人的缺陷,有趣而丢臉的動機,我們過去的遠大理想。我們同時讀榮格,嘗試解釋我們的夢。在那段繁殖期的迷糊狀态裡,女人的心智都被乳汁淹沒了,但我們還是會讨論西蒙娜·德·波伏娃、亞瑟·科斯特勒和《雞尾酒會》。

我們的丈夫們的思維方式和我們完全不同。當我們試圖和他們談論這些事情時,他們會說,“噢,那隻是文學”或者“你聽起來像《哲學101問》”。

現在我們都搬出了溫哥華。但夏妮是和丈夫、孩子、家具一起,以正常的方式,因為尋常的原因搬遷的——她丈夫找到了另一份工作。而我搬家是出于新奇的原因,隻在某些特殊的圈子裡得到強烈卻轉瞬即逝的認可——離開丈夫、房子和婚姻期間得到的一切(當然,孩子除外,我們需要分工),我希望創造一種沒有僞善、喪失自我或恥辱的生活。

我現在住在多倫多一座房子的二樓。房主住在樓下——是幾十年前從特立尼達島搬來的。整條街都是古老的磚房,有陽台和高而窄的窗子,以前是循道宗和長老教會會員們的家,他們的名字叫作亨德森、格裡沙姆、麥卡利斯特,到處都是橄榄色或棕色皮膚的人,即便會說英語,也會帶陌生口音。空氣裡始終彌漫着他們辛辣而甜膩的食物的氣味。對這一切我都欣然接受——這讓我感覺我真的徹底變了,完成了擺脫婚姻禁锢那漫長而必要的旅程。但是指望我隻有十歲和十二歲的女兒們有同樣的感覺,那是太奢求了。我是春天離開溫哥華的,她們暑假一開始就來了,打算待上兩個月。她們覺得街道的味道很惡心,噪音很恐怖。天氣炎熱,即便開着我買來的電風扇,她們還是無法入睡。我們不得不開着窗戶,而後院的派對有時會持續到淩晨四點。

遊科學中心、加拿大國家電視塔、博物館和動物園,在百貨商店有冷氣的飯店裡吃飯,乘船遊多倫多島,這些都不能彌補她們沒有朋友的缺憾,或者讓她們接受我所提供的這個四不像的家。她們想念她們的貓。她們想要自己的房間,讓她們感到自由自在的住地,悠閑地待在家裡消磨時光的感覺。

有一陣子,她們沒有抱怨。我聽到大的對小的說:“讓媽媽認為我們很開心。不然她會傷心的。”

最後終于爆發了。各種各樣的指責,痛苦的告白(甚至把痛苦誇大,我想這種痛苦是為了照顧我的情緒而導緻的)。小的哀号着:“為什麼你不能住在家裡?”大的痛苦地告訴她:“因為她憎恨爸爸。”

我給丈夫打電話——他也問我同樣的問題,而且給出了幾乎相同的回答。我改簽了機票,幫孩子們收拾行李,帶她們去機場。一路上我們玩愚蠢的遊戲,是老大教的。選一個數字——27,42——然後朝窗外看,數到第27或第42個你看到的男人,或是無論什麼人,那就是你命定的結婚對象。當我獨自一人回到家,我搜集起所有她們留下的東西——小的畫的一張漫畫,大的買的一本《魅力》雜志,各種她們可以在多倫多穿戴而不能在家裡穿戴的首飾、衣服,統統塞進了垃圾袋。每次想到她們,我幾乎都會做同樣的事情——禁止自己思考。有些痛苦我可以承受——和男人有關的痛苦。而其他的痛苦——那些和孩子有關的痛苦——是我不能承受的。

我的生活又恢複到她們沒來時的樣子。我不再做早餐,每天早上去意大利食品店買咖啡和新鮮的小面包。想到遠離家務,我感到陶醉。我以前沒有留意,現在注意到每天早上坐在窗前或人行道桌子旁邊的人們臉上的表情——對他們來說,這絕不是令人羨慕的好事,而是孤獨生活的陳習。

然後回到家,我會坐在窗邊的木桌前,寫上幾個小時,窗外原來是陽台,現在改成了臨時廚房。我希望靠寫作維持生計。太陽很快曬熱了小房間,我大腿的後面——我會穿短褲——黏在了椅子上。我可以聞到吸收了我的腳汗的塑膠涼鞋那獨特的、甜絲絲的化學氣味。我喜歡這種氣味——那是我勤奮的氣息,我希望也是我成就的氣息。我所寫的并不比我在原來的生活中寫的好,那時候,鍋上煮着馬鈴薯,衣物在洗衣機裡一圈一圈砰砰轉着。我隻是寫得多了一點,也沒有變得更糟——如此而已。

晚些時候,我會洗個澡,可能去見某一個女性朋友。我們在女王街或者鮑溫街或者布朗威克街的小餐館前面的路邊桌子旁喝酒,談論我們的生活——主要是我們的情人,但是我們覺得說“情人”讓人惡心,是以就稱之為“和我們交往的男人”。有時,我會去見和我交往的男人。孩子們和在我一起的時候他便被放逐了,盡管我破壞了兩次規則,把女兒們留在了冰冷的電影院。

離婚前我就認識這個男人,他是我離婚的直接原因,盡管我對他——對任何人——裝作不是這樣。我見他時試圖表現出無憂無慮獨立自主的态度。我們交換新聞——我確定我有新聞可說——我們大笑,去峽谷散步,但是我真正想要的是引誘他和我做愛,因為我認為性愛帶來的高度熱情融合了人們最好的自我。我在這些事情上很蠢,在某種程度上是冒險,尤其是對我這個年齡的女人而言。有時我們約會後我會感到如此幸福——令人暈眩,有安全感——可有時我會疑慮重重,像石頭一樣沉重地躺着。在他脫掉衣服後,我的眼淚會不知不覺地淌下來。這是因為我瞥見了他身上的陰影,或是因為某種怠慢,或是他對我拐彎抹角的警告。窗外,當天漸漸黑下來,後院的派對就要開始了,音樂聲和叫喊聲,還有接下來可能會演化成打鬥的挑釁,我會感到恐懼,不是害怕敵意,而是一種存在感的缺失。

在一次類似的情緒發作中,我給夏妮打了電話,得到了去鄉下過周末的邀請。

“這裡很美。”我說。

但是我們駛過的鄉間對我毫無意義。山是連綿的綠色起伏,有些山上有牛。雜草堵塞的河流上架着低低的混凝土橋。用新式的方法收割的幹草被卷成捆,留在田裡。

“等你看了房子再說吧,”夏妮說,“又髒又亂。管道裡有一隻老鼠,還是死的。我們的洗澡水裡總是會出現細小的老鼠毛。現在都處理好了,但是你永遠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她沒有問我的新生活如何——是出于謹慎,還是不贊同?也許她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不知道如何去想象。無論如何,我肯定是要對她說謊的,或者半真半假。要突破很難,但總得做。我很想念孩子們,但總要付出代價的。我正在學習放開男人,也放開自己。我在學習把性看淡,這對我來說很難,因為我原來不是這樣的。我不年輕了,但是我在學習。

一個周末,我想,似乎是很長的時間。

磚房上漏出一塊傷疤,是拆掉的陽台留下的。夏妮的兒子們在院子裡跑來跑去。

“馬克把球弄丢了。”大一點兒的那個——格裡高利——叫喊着。

夏妮讓他向我問好。

“你好。馬克把球扔到棚子後面去了,我們找不到了。”

三歲的小女孩,是我和夏妮上次見面後出生的,她從廚房門跑出來,然後停了下來,看到陌生人很吃驚,但是她鎮定了一下,對我說:“有蟲子飛進我腦袋裡了。”

夏妮把她抱了起來,我拿着過夜的行李,和她一起走進廚房。邁克·麥卡勒姆正在那裡往面包上塗番茄醬。

“是你。”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我們笑了,我奔向他,他朝我走過來。我們握了握手。

“我以為是你父親呢。”我說。

我不知道是否想到了鑽井人。我之前在想,這個看起來很眼熟的人是誰呢?一個身輕如燕的男人,仿佛根本不把在井裡爬上爬下當回事兒。短短的頭發,有些花白了,深陷的淺色眼睛。瘦削的臉幽默而嚴肅。一種合乎禮數卻又不失随和的矜持。

“不可能,”他說,“父親已經去世了。”

約翰遜拿着高爾夫球包進了廚房,和我打招呼,催促邁克抓緊。夏妮對約翰遜說:“親愛的,他們認識。誰能想到,他們居然認識!”

“我們小時候認識的。”邁克說。

約翰遜說:“真的嗎?真是太難得了。”然後我們都一起說出了他要說的話。

“這世界真小。”

邁克和我還在看着彼此,笑着——似乎在彼此澄清,夏妮和約翰遜也許覺得奇妙的這個發現,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好運氣喜劇性的爆發。

男人們走後的整個下午,我渾身都是快活勁兒。我為晚餐準備了桃子餡餅,給克萊爾讀了書,好讓她安靜地午睡,夏妮帶男孩子們去漂滿浮渣的溪流釣魚,結果很不成功。然後我們兩個坐在前屋的地闆上喝酒,又變成了好朋友,談論書籍而不是生活。

邁克記得的事情和我記憶中的完全不同。他記得在某個舊水泥地基窄窄的頂部走,假裝它是最高的建築,如果失足就會摔死。我說那一定是在别的什麼地方,接着我想起一個汽車修理廠澆築了地基,但一直都沒有建起來,就在我們的小巷和公路連接配接的地方。我們真的在那上面走過嗎?

是真的。

我記得想要在橋下大喊,但是害怕鎮上的孩子,而他卻不記得有什麼橋了。

我們共同的記憶是泥炮彈和戰鬥。

我們一起洗碗,這樣就可以不失禮數地談論我們想談論的任何事了。

他告訴我他父親去世的情況。他從班克羅夫特附近工作回來時出了車禍。

“你們家人都健在吧?”

我說母親去世了,父親再婚了。

在說到什麼的時候,我提到我和丈夫分居了,自己住在多倫多。我說孩子們和我住了一段時間,現在正在和爸爸一起度假。

他告訴我他住在金斯頓,但很久沒有回去了。他最近因為工作上的原因認識了約翰遜。他們都是建築工程師。他妻子是愛爾蘭人,在愛爾蘭出生,但他遇見她的時候,她是在加拿大工作。她是護士。現在她回愛爾蘭了,在克萊爾郡看望家人。孩子們和她一同去的。

“幾個孩子?”

“三個。”

洗完碗,我們到前屋叫男孩子們一起玩拼字遊戲,這樣夏妮和約翰遜就可以出去散步了。玩了一輪就到上床的時間了,但是孩子們說服我們再玩一輪,他們的父母回來時我們還在玩。

“我說什麼來着?”約翰遜說。

“還是同一輪,”格裡高利說,“你說我們可以玩完這輪,而這一輪還沒完。”

“我敢打賭是這樣。”夏妮說。

她說這是個美麗的夜晚,能有全職住家保姆幫忙照料孩子,她和約翰遜感覺受寵若驚。

“事實上,昨晚我們去看了電影,邁克和孩子們待在一起。是老片子,《跨桂河大橋》。”

“沒有‘跨’,”約翰遜說,“就是《桂河大橋》。”

邁克說:“反正我看過了,很多年前。”

“不錯的電影,”夏妮說,“隻是對于結局,我不能苟同。我認為結局錯了。你還記得那一段嗎?亞曆克·吉尼斯早上看見水裡的電線時意識到有人要炸橋,便發狂了,把事情搞得如此複雜,弄得大家都要送命了。我認為他本應該看見那根電線,知道要發生什麼,然後留在橋上和它一起炸掉。我認為那才符合他的性格,那樣會更有戲劇效果。”

“不會的。”約翰遜說,語氣好像以前争論過這件事一樣,“那還有什麼懸念?”

“我同意夏妮的看法,”我說,“我記得我也認為結局太複雜了。”

“邁克你說呢?”約翰遜問。

“我覺得不錯,”邁克說,“這樣的結尾不錯。”

“男隊對女隊,”約翰遜說,“男隊赢。”

接着他讓男孩子收拾好拼字遊戲,他們照做了。但是格裡高利提出要去看星星。“那是唯一能看到星星的地點,”他說,“在家裡看到的都是燈光和狗屁。”

“注意你的用詞。”他父親說。但是他又說,好吧,五分鐘,我們都出去看星星。我們來找北極星,靠近北鬥七星勺柄的第二顆星星。如果你看得見,約翰遜說,你的視力就好到可以去當空軍了,至少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是這樣。

夏妮說:“我可以看見,但我是本來就知道它的位置。”

邁克說他也是。

“我看得到,”格裡高利輕蔑地說,“不管知不知道它的位置,我都能看到。”

馬克說:“我也能看到。”

邁克站在我的側前方。實際上,他離夏妮比離我更近。我們後面沒有人,我想要觸碰他——隻是輕輕地不經意地碰一下他的胳膊或肩膀。如果他不避開——出于禮貌,把我的碰觸當作意外——我想把一根手指放到他光溜的脖子後面。如果是他站在我後面,他會這樣做嗎?他會專注于這件事而不是星星嗎?

然而,我感覺他是個謹慎的人,他會克制自己。

因為這個原因,夜裡他肯定不會到我床上來。不管怎樣都不可能,因為太冒險了。樓上有三間卧室——客房和主卧都連着孩子們睡的大房間。去哪個卧室都要經過孩子們的房間。昨晚睡在客房的邁克已經搬到了樓下前屋的沙發床上。夏妮給了他幹淨床單,沒有給他昨晚睡的床換床單,而隻是重新整理一下。

“他很幹淨,”她說,“而且畢竟是老朋友了。”

躺在同一條床單上讓我無法安然入睡。夢裡,不是在現實中,床單散發着水草、河泥和烈日下蘆葦的氣息。

我知道不論風險有多小他都不會來找我。在他朋友的家裡做這樣的事很不道德,他們也将會——如果不是已經——成為他妻子的朋友。可他怎麼就能确定我想要他來呢?或者,他怎麼就能确定他想要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确定。到目前為止,我在任何時候都認為自己是一個忠于與我同床共枕者的女人。

我睡得不實,我的夢單調而淫蕩,伴随着一些氣人和令人不快的小情節。有時,邁克準備合作了,但是我們遇到了阻礙;有時他轉移了目标,就像他說給我買了禮物,但是忘記放在哪裡了,而且找到這件禮物對他至關重要。我告訴他不要緊,我對禮物不感興趣,因為他就是我最好的禮物,我愛的人,一直愛的人,我這樣說的。但是他全神貫注地找禮物;有時,他還斥責我。

整夜——至少每當我醒來,我老是醒——蟋蟀都在我窗外歌唱。開始我以為是鳥,是夜鳥們堅持不懈的合唱。我住在城裡太久了,都忘了蟋蟀也會發出瀑布流瀉的完美聲音。

我要說明的是,有時我醒來,發現自己被困在一片幹燥的土地上。令人不快的清醒。你對這個男人了解多少?他又了解你多少?他喜歡什麼樣的音樂?他的政治傾向如何?他對女人又有什麼樣的期待?

“你們倆睡得好嗎?”夏妮問。

邁克說:“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說:“還好。”

那天早上,大家都應邀去鄰居家吃早午餐。鄰居家有遊泳池。邁克說,如果可以的話,他更願意去高爾夫球場轉轉。

夏妮說:“當然可以。”然後看着我。我說:“哦,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邁克說:“你不打高爾夫,是吧?”我不打。

“你可以來做球童。”

“我去幫你撿球。”格裡高利說。他願意參加我們的任何出行,我們顯然比他父母更自在更好玩。

夏妮說不行。“你和我們一起。你不想遊泳嗎?”

“所有的孩子都在遊泳池裡撒尿。我希望你知道這一點。”

我們出發前,約翰遜警告說預報有雨。邁克說,我們可以碰碰運氣。我喜歡他說“我們”,我喜歡坐在他旁邊,坐在妻子的位子上。想到我們是一對兒我就感到開心——就像青春期女孩子那種一頭熱的開心。做妻子的想法讓我着迷,仿佛我從來沒有做過妻子似的。我對現在的情人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我真的能滿懷真愛地安定下來,擺脫掉我身上不适為人妻的部分,快樂地生活嗎?

但是現在我們單獨在一起,反倒很拘束。

“這裡的鄉間多美啊!”我說。今天我說的是真實的感受。在多雲的白色天空下,山巒比在昨天明晃晃的大太陽下看起來柔和多了。夏末,樹木的葉子殘敗了,很多葉子的邊緣已經開始泛起鐵鏽色,有些已經變成了棕色或紅色。這會兒我注意到了不同的葉子。我說:“橡樹。”

“這裡是沙土地,”邁克說,“這一帶——人們把它叫作橡樹嶺。”

我說,我猜愛爾蘭應該很美。

“有些地方荒無人煙,隻有岩石。”

“你妻子也是在那裡長大的嗎?她有那種可愛的口音嗎?”

“如果你聽到她講話,應該會覺得有吧。但是當她回去的時候,人們說她已經沒有那種口音了。他們說她講話像美國人。他們經常說美國人——他們不在乎加拿大人。”

“那麼你們的孩子呢——我猜他們完全沒有愛爾蘭口音了吧。”

“完全沒有。”

“那他們是——男孩還是女孩?”

“兩個男孩,一個女孩。”

我突然想要告訴他我生活中的沖突、我的悲哀和需要,可我隻說了一句話:“我想念孩子們。”

但是他什麼都沒說。沒有同情的話語,沒有鼓勵。也許他認為在這種情境下不适合談論我們的伴侶或孩子。

不一會兒,我們就開進了會所的停車場,他故意大聲嚷嚷說:“好像雨神把星期天的高爾夫球手們都留在家裡啦。”仿佛是要彌補他剛才的僵硬态度。停車場裡隻有一輛車。

他下車到售票處買了參觀票。

我從來沒有進過高爾夫球場。我在電視上看過一兩次球賽,都不是我選擇要看的。我知道有些球杆叫作鐵杆,其中有一種叫作九号鐵杆,它的球場叫林克斯。但當我告訴他這些時,他說:“也許你會覺得無聊透頂。”

“我覺得無聊就去散步。”

那似乎讓他很開心。他用溫暖的手按住我的肩膀說:“你會的。”

我對高爾球的無知并沒什麼關系——也不是真的要我撿球——我也不覺得無聊。我所要做的就是到處跟着他,看着他。我甚至都不用看着他。我可以看着球場邊的樹木——它們很高,樹梢像羽毛一樣,樹幹很細,我不太确定它們的名字——金合歡樹?——偶爾有風吹過,它們便輕輕顫動,我們在下面根本感覺不到風。還有成群的鳥,烏鸫或椋鳥,帶着共同的緊迫感飛來飛去,不過隻是從一棵樹的樹梢飛到另一棵樹的樹梢。我記得鳥是那樣的。到了七月末或八月,它們開始喧鬧地聚集起來,準備飛向南方。

邁克偶爾講幾句話,但基本不是對我說的,我也沒有必要回答,事實上也不可能回答。我想他比獨自在這裡打球的男人說的話要多。他那些沒頭沒腦的話是對自己的責備,謹慎的祝賀或警告,或者根本不是語言——隻是一些想要傳達某種意義的聲音。在你情我願的長期親密生活中,這樣的聲音的确可以傳達意義。

這是我應該做的——讓他對自己有更廣闊深入的看法。更舒服的看法,你可能會說,知道有人圍繞他的孤獨悄悄行走的踏實之感。如果我是另一個男人或者另一個他不覺得有什麼關系的女人,他一定不會這麼想,或這麼自然輕易地提出要求。

我沒有想明白。我們繞着球場走的時候,我感覺快樂向我襲來。夜裡讓我感到刺痛的欲望都被遏制住了,被修剪成了整齊的引火苗,像妻子一樣專注。我随着他擺球,選擇,衡量,眯着眼,揮杆,看着球的飛行線路,朝我們的下一個挑戰,我們眼前的未來飛去。在我看來,他打出的球總是很成功,但在他看來卻總是問題重重。

我們幾乎是一言不發地在那兒走着。會下雨嗎?我們說。你感覺到有雨滴嗎?我想我感覺到了雨滴。也許不是。這不是在禮節性地談論天氣——這一對話的語境是打球。我們會打完這一局嗎?

結果是一局沒打完就落下了一滴雨,絕對是一滴雨,接着是又一滴,然後是雨花飛濺,越來越大。邁克看着球場的盡頭,那裡的雲變了顔色,從白色變成了深藍,他說:“我們的好天氣來了。”并沒有特别警覺和失望的意思。他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東西,系好球袋。

我們現在差不多到了離會所最遠的一頭了。鳥兒越發騷動了,焦慮地在上方遊移不定地盤旋。樹梢在晃動,還有一種聲音——似乎就在我們頭頂——像裹滿了石頭的浪花撞上了堤岸。邁克說:“好吧,我們還是進到這裡來吧。”他拉着我的手,匆匆穿過修剪過的草坪,進入球場與河流之間的灌木和高高的草叢裡。

草叢邊的灌木,葉子的顔色很深,中規中矩的,仿佛是設在那裡的樹籬,可其實它們是野生的,一叢一叢,看起來密密層層,不過走近了能發現小小的開口,是動物或來撿高爾夫球的人踩出來的窄道。地面稍微向下傾斜,一旦你穿過了不規則的灌木牆,就能看見一部分河段——這就是為什麼會所門口的牌子上寫着“河濱高爾夫俱樂部”。河水鐵灰,好像在翻滾,不像池水,會在這樣的雨中被劈起碎浪。在我們與河流之間有一片雜草地,好像都開花了。一枝黃花,還有鳳仙,長有紅色黃色的鐘形花冠,還有一串串粉紫色的花,我想是開花的荨麻,還有野紫菀。還有葡萄藤,抓牢了攀附在任何它夠得到的東西上,在地上盤結纏繞。這裡土質柔軟,不是很黏。甚至連根莖最為纖弱的植物都長到了一人多高。我們停下來,透過這些植物仰望,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樹木,像花束般搖晃。從午夜般漆黑的雲層的方向,有什麼東西正在逼近。真的下雨了,緊随着潑向我們的雨花而來,但好像還不隻是雨。仿佛一大片天空滑落了,壓頂而下,喧鬧而堅決,呈現出不易辨認卻又活生生的形體。雨幕——不是薄紗,而是厚重的狂亂飄舞的雨幕——被驅至這一形體的前方。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們,可感覺到的卻隻是輕盈懶散的雨滴。我們幾乎就像是透過窗子往外看,不太相信窗子會破碎,直到它真的破碎了,風和雨一下子打到我們身上,我的頭發被揚起,在頭頂四散飛舞。我感覺我的皮膚也緊接着要被掀起來了。

我試圖轉身——我感到一陣以前沒有過的沖動,想沖出灌木,朝會所跑。但是我動不了。連站都很艱難——一到開闊地上,風就會立刻把你打翻在地。

邁克彎着腰,低着頭,頂風穿過雜草,挪到我前邊,拉着我的胳膊。然後他面對着我,擋在我和風暴之間,和牙簽的作用差不多。他正對着我的臉說了什麼,但是我聽不見。他在叫喊,但是一點聲音都傳不到我的耳朵裡。他抓着我的兩個胳膊,把手挪到我的手腕處,緊緊握着。他把我向下拉——我們倆都踉踉跄跄地試圖改變一下位置——這樣我們就蹲在了地上。我們靠得那麼近,都無法直視對方——隻能往下看,看腳邊雨水劈開泥土形成的小涓流、倒下的植物和我們濕透的鞋子,就連這些都是透過從我們臉上洩下來的瀑布看到的。

邁克放開我的手腕,用手抓住我的肩膀。他的觸摸依然是克制的,而不僅僅是安慰。

我們就這樣直到風停下來。時間不會超過五分鐘,也許隻是兩三分鐘。雨還在下,但是現在是普通的大雨了。他把手拿開,我們渾身顫抖地站了起來。我們的襯衣和褲子緊緊貼在身上。我的頭發如女巫的長發般一绺绺地挂在臉上,他的頭發像一條條短而黑的尾巴貼在額頭上。我們試圖微笑,但是幾乎沒有力氣了。然後我們短暫地擁吻。這更像是慶祝我們順利逃生的儀式,而不是身體的需要。我們的嘴唇彼此滑過,光滑而冰冷,擁抱的壓力讓我們有點發冷,因為新鮮的水從我們的衣服裡被擠了出來。

雨勢漸漸變小。我們微微搖晃着,穿過被壓平了一半的草叢和茂密潮濕的灌木。大樹枝散落在球場各處。直到後來我才想到,任何一根樹枝都能置我們于死地。

我們在開闊地裡走着,繞過落下的枝葉。雨差不多已經停了,天空清亮起來。我低頭走着——這樣我頭發上的水就落到地上而不是流到臉上了——我感覺到太陽照在我的背上,我擡頭望向它節日般的光芒。

我站定,深吸了口氣,把頭發從臉上甩開。現在是時候了,我們渾身濕透,安全,面對陽光。現在該說點什麼了。

“有些事我還沒有對你說。”

他的聲音就如雨後即現的太陽,讓我大吃一驚,隻不過是以相反的方式,其中有一種沉重、警告的意味——果斷中包含着歉意。

“是關于我們最小的孩子的,”他說,“我們的小兒子去年夏天死了。”

啊。

“他被車碾死了,”他說,“是我在車道上倒車時把他碾死的。”

我又停了下來。他也跟着停了下來。我們都盯着前方。

“他名叫布賴恩。三歲。”

“情況是這樣,我以為他在樓上,在床上。其他人還沒有睡,先讓他上床了。然後他又起來了。”

“我本應該看一看的。我本應該好好看看的。”

我想到邁克從車上下來的那個時刻。他一定會驚叫。孩子的母親從房子裡跑出來的那一刻。這不是他,他不在這裡,這事沒有發生。

在樓上的床上。

他又開始走,進了停車場。我緊跟在他後面。我什麼都沒說——沒有一句善意、平常、沒用的話。我們已經用不着說那些話了。

他沒有說,這是他的錯,他永遠無法忘記,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但是他盡力了。

或者,他妻子原諒了他,但是她也永遠忘不了。

我知道這一切。現在我知道他是跌到了谷底。隻有他知道——我不知道,也無法知道——谷底到底是什麼樣子。他和他妻子都知道,這件事把他們維系在一起。這樣的事情不是讓人勞燕分飛就是把他們綁在一起,一生一世。他們不會始終生活在谷底,而是對它有共同的了解——那個寒冷、空虛、封閉的中心地帶。

這可能會落在任何人身上。

是的,可似乎又不是那樣的。它似乎會落到從這裡那裡特别標明的這個人或那個人身上,一次一個人。

我說:“這不公平。”我是說攤上這種飛來橫禍,這種邪惡的毀滅性的打擊,也許比在禍不單行時、戰争或地球災難中發生更糟糕。最糟糕的是,一個人要因為自己的行為,很可能是一個沒有代表性的無意之舉,永遠為此負全責。

我說的是這個意思,但還有一層意思是,這是不公平的,這和我們有什麼關系?

一種近乎無辜的直白抗議,出自一個本色的自我中心。這種抗議來自你自身,沒有被公開,因而是無辜的。

“唉。”他溫柔地說。哪裡都不存在公平。

“夏妮和約翰遜不知道,”他說,“我們搬家以後認識的人都不知道。也許那樣更好。甚至其他幾個孩子——他們幾乎再沒提過他。從來不提他的名字。”

我不是他們搬家後認識的人。不是他們艱難建立的正常新生活中的人。我隻是一個知情者——僅此而已。一個他私下裡擁有的知情者。

“奇怪。”他說,在打開車廂放高爾夫球包前,他四下環顧了一番。

“之前把車停在這裡的人怎麼了?你沒看見我們進來時,這裡停着另一輛車嗎?可我沒在球場上看到其他人。我現在才想起來。你看見了嗎?”

我說沒有。

“神了,”他說,“好吧。”

那是我小時候經常聽到的一個詞,還是同樣的那種語氣。一件事和另一件事之間的紐帶,或者是一個結論,或是一種對無法更充分言說的事情或想法的表達。

“井是地上的一個洞。”我開玩笑似的回答。

暴風雨終止了遊泳池邊的派對。人太多了,不可能讓每個人都擠到房子裡,那些帶着孩子的人大多選擇了回家。

開車回來的路上,邁克和我都注意到,也說到,光着的胳膊、手背和腳踝上有刺痛,發癢或是有燒灼感。都是我們蹲在草叢中時沒有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我想起了荨麻。

我們換上幹衣服,坐在夏妮的農家廚房裡,講述了我們的曆險,給他們看我們的皮疹。

夏妮知道該怎麼處理。昨天帶克萊爾去過當地醫院的急診室,對這家人來說,這不是第一次。早些時候的一個周末,男孩子們去了谷倉後雜草叢生的泥地,回來時滿身紅斑和腫塊。醫生說,一定是碰到了荨麻。他們一定是在裡面打滾玩來着。開了些冷敷的藥,還有抗過敏的抗組胺藥膏,還有藥片。還有一瓶藥膏沒用完,藥片也沒吃完,因為馬克和格裡高利很快便恢複了。

我們說不用吃藥——我們的情況似乎沒有那麼嚴重。

夏妮說她聽高速公路上給車加油的女人說過,有一種植物葉子,可以制成治療荨麻擦傷最好的膏藥。不需要吃藥什麼的,那個女人這樣說。那種植物好像叫牛腳。冷腳?女人說可以在某個岔路的一座橋下找到那種植物。

“我可以再去問問她确切的情況,我可以去弄點回來。”

她很想去試一下,她喜歡民間偏方。我們不得不提醒她,已經有花錢買的藥膏了。

夏妮喜歡照顧我們,事實上,我們的遭遇讓家裡充滿了幽默,讓他們從濕漉漉的一天和計劃泡湯造成的乏味中解脫出來。我們選擇一起出去,又有了這次曆險——在我們身體上留下證據的冒險——這個事實讓夏妮和約翰遜開始興奮地取笑我們。他的表情很逗,她則顯得關切。如果我們帶回了真正的罪證——屁股上的劃痕、大腿和肚子上的紅斑——他們當然就不會這麼開心和寬容了。

看到我們坐在那裡,腳放在盆裡,胳膊和手上都笨拙地纏着厚布,孩子們感到很滑稽。克萊爾尤其覺得我們這些大人光着愚蠢的腳很好玩。邁克對着她扭動他的長腳趾,讓她發出一陣陣驚恐的咯咯笑聲。

好吧。如果我們再次見面或者不再見面,都會是同樣的老一套。不可使用、深知本分的愛情(有人說這種愛情不真實,因為它不會冒險扭斷脖子,變成糟糕的笑料,或是悲傷地逝去)不會拿任何東西來冒險,卻像一條甜蜜的涓涓細流,一個深藏在地下的源泉。這新的沉靜如封印般壓于其上,将它封存。

在我們的友誼漸漸淡化的歲月裡,我沒有再向夏妮打聽他的消息,也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那些長着大大的粉紫色花朵的植物不是荨麻。我發現它們叫作紫莖澤蘭。我們碰到的刺人的荨麻是不起眼的植物,開着淡紫的花,莖稈邪惡地向外伸展,有纖細鋒利能穿透皮膚的灼熱芒針。那些荨麻一定還在,在繁茂的廢草坪上,沒有人注意到它們。

馬永波 楊于軍 譯

門羅:荨麻
門羅:荨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