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門羅:追思會

作者:原鄉書院
門羅:追思會
門羅:追思會
門羅:追思會

艾琳醒來時,天已大亮,朱恩正站在床邊,手裡托着一個托盤。托盤裡是一大杯加了奶油和糖的咖啡,以及自制的全麥面包切片。

“哦,天哪,我本打算這麼做的。”

“你打算做什麼?”

“把咖啡給你端到床邊來。我倒是早早就醒了。我就隻是想再等一會兒。想等天再亮一點兒就起床。”

艾琳并沒告訴朱恩她實際上一宿未眠,或幾乎大半個晚上沒能睡着,萦繞在腦子裡的,是床墊的安穩堅固,床單的光滑舒适,當然最重要的是在床墊和床單之上躺着的這個不請自來、不相幹的她自己。

“沒有手表,你的生活怎麼運轉下去?”朱恩說,将托盤放下來,“幸虧你沒有起來嘗試給我做咖啡。家裡那台咖啡機很難伺候,你操作不了的。”

艾琳确實忘了這一點。他們是自己動手研磨咖啡的。他們從城裡某個外貿店采購兩三種咖啡豆,自行組合調制出他們喜好的咖啡口味。

“但我就不得不早早起床,”朱恩說,“有無窮無盡的家務活兒在等着我。”

“我可以幫忙。”

“你現在就可以幫忙,好好享受這杯咖啡,然後什麼也不要做,就在這兒等着,我先去看看那群狂呼亂叫的小東西們。”

她是指孩子們,她以前總是這樣稱呼他們。現在依然如此。語調依然一如既往地鮮亮明快,一如既往地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她已經穿戴整齊,橘色長褲,繡着花邊的墨西哥風格的襯衫,都由未經漂白的原色布料做成。她看上去跟過去毫無二緻,淺褐色的頭發向後梳攏,用一根橡皮筋縛緊,額頭上松散地耷下長而纖細的劉海。神情也仍與過去一樣,搖曳着殷切的渴望、跋扈的勁頭和忙碌的印記。它們混融在她的臉上,既動人又讓人氣惱。為人妻,履行職責,就是她的使命和任務。她的臉頰和脖頸處肌膚紅潤,肌理粗糙。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兒子的離世讓她肌膚的紅色變得更深沉、更顯著了。

艾琳意識到她此前期待朱恩會發生改變的這一想法是何等幼稚。她原以為由于沉湎于悲痛之中,朱恩的身體會變得松弛,聲音也許會變得彷徨無定,或者會歸于寂靜。但昨晚在機場,她們擁抱在一起時,她感覺得出妹妹的身體仍舊緊緻強健,像有獨立意志一般不受外界影響。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執拗地想要安慰朱恩,但剛剛開口說話,朱恩的聲音卻從她的安慰裡突圍出去,幾乎是帶着勝利者的語氣問:

“風這麼大,你在飛機上是不是感到很糟糕?”

朱恩把更年幼的孩子們送去了學校。朱恩和尤爾特生育了七個孩子,道格拉斯也算在内。前五個都是男孩。然後他們領養了兩個女孩,她們有印第安或半印第安血統。最小的那個還在上幼稚園。道格拉斯已經十七歲了。

艾琳聽得到朱恩在講電話。

“我不想他們壓抑自己的感情,但我也不想讓他們的感情被虛假地激發出來。你懂我的意思嗎?對。那是他們再正常不過的生活環境。我覺得他們最好不在現場。但我又希望他們能有一個機會表達他們的悲痛。如果他們想要表達悲痛的話。對,确實如此。是的。謝謝你。非常感謝。”

她接着打電話訂購一台咖啡機。

“那會兒我就知道我應該買一台一次可制五十杯咖啡的機子而不是三十杯的。到頭來卻從沒有這麼做過。哦,不用了。不用,都已經安排妥了。不,我甯願這樣。非常非常感謝。”

随後她又打了幾通電話,詢問對方來參加葬禮——如今則被稱為追思會——是否有車開。緊接着她又給更多人打電話,詢問是否介意給其他沒有車開的人提供順風車。最後她又回過頭來打給了第一撥人,告訴他們何時何地可以搭乘别人的順風車。此時艾琳已經起床,穿戴整齊,在洗漱間裡進進出出了好幾回。她聽見樓下的娛樂室傳來搖滾樂,聲音調得比平常低很多,也許這是一種謙恭的表現。年齡大一點兒的孩子們肯定都窩在那裡。她尋思尤爾特去哪裡了。她感到朱恩所做的這些安排并不全都是必要的,或者說,至少有些安排不應該由朱恩本人來做。人們當然能夠自己找到參加葬禮要乘坐的交通工具。她發覺自己甚至非常讨厭朱恩在講電話時的聲調。早上好,你好!你好,我是朱恩!這麼明快活潑的調子,這麼一本正經的态度,在這樣輕飄活躍的言辭中間,難道透露出的不是某種挑釁,某種昭然若揭的想要控制全局的執着與堅持?可以這麼說嗎,朱恩其實内心渴望能被人敬佩仰慕?好吧,為什麼不呢?如果這有所助益的話。但願有什麼能有所助益。

但無論怎樣,艾琳都讨厭她說話的這種聲調,聽到它,她感到非常挫敗。

她在廚房裡清洗咖啡杯和盤子。這是她看到的僅有的兩件待洗的餐具。此時是上午九點十五分,眼前這個廚房,就像廣告裡那些廚房一樣,明嶄如新,閃閃發亮。所有的餐具都擺放在洗碗機裡,那是它們的歸宿。艾琳早已忘了洗碗機這種東西。她本人住在一套舊房子裡,在另一個小城,租來的房子。她獨自一人住在那兒,與丈夫離了婚,唯一的女兒正在歐洲旅行。她不知道該怎麼操作一台洗碗機。

她從不吃面包皮,但此刻她隻有吃下去,她很難辨識廚房裡擺放着的這麼多分類垃圾桶,到底哪一個可以容納面包皮。如果她要把諸如此類的事情都理順,恐怕至少得花上一整天的時間。昨晚她得知垃圾分類是一個全新的複雜系統,是出于循環再利用的考慮。“我打算抽出時間來考慮這些事。”艾琳剛這麼說完,朱恩馬上問她:“但你現在沒有這麼做嗎?”

跟朱恩相比,她的生活過得确實不負責任。她不得不看清楚這一點,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出于懶惰,她把垃圾随意地扔到一處,她的櫥櫃隻有表面那一部分是整潔的,裡面則亂成一團,不堪入目。她和朱恩曾經就棕色紙袋的問題發生過一次正面碰撞。艾琳平常收集紙袋,把它們一股腦兒塞進一個抽屜裡存放。朱恩則将其一一折疊整齊,推平捋順,然後将它們緊密貼合着逐個摞高,這樣放進抽屜時就能最大限度地提升存儲空間的使用率,而且紙袋也便于抽取使用。姐妹倆都放聲狂笑起來。

“我感覺這樣更簡單,這樣總是更容易取用的。”朱恩說到“更容易”時語氣加重了,“事實上,最終還是節約了你的時間。”

“你有強迫症。”艾琳回答,陷入絕境時她總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朱恩的話來反擊朱恩,表現得不屑一顧,态度專橫,“秩序是一種肛欲期的反常行為。你這樣真令我驚訝。”

但她确實在嘗試。在朱恩的廚房,她嘗試着時刻牢記秩序,那裡總是充斥着邏輯清楚、不可思議的分類。她總是犯錯。當尤爾特發現她犯下的某一個錯誤,發現某一樣東西錯了位,他會輕輕叩擊她的手臂,表情裡滿是歉意,似乎與她是同謀共犯,而且并不作聲,隻偷偷地将放錯了的物品移動至原本應該放置的地方,動作大幅誇張。從這一出啞劇,從尤爾特因她的錯誤而表現出的善意和擔憂,艾琳明白了這一切遠不是一個簡單的玩笑。她看到了朱恩因這些錯誤而産生的憤怒将會多麼深切而真實。在朱恩和尤爾特的這套屋子裡,艾琳無時無刻不在感受物質世界負荷,它們對人類提出的嚴格要求,自己一直忽視的差異。房子裡自有一套關于購買和使用的法則,關于消費主義的道德法則。艾琳從來不曾有錢過,是以她花錢時總是揮霍無度,不假思索,随心所欲。朱恩和尤爾特坐擁如此巨大的财富,在購買和使用物品時,總是自覺懷抱着高度的責任感,他們不僅要對自己負責,即他們必須要最好的、最有效率的,經久耐用的、誠信良善的東西,而且也是對社會負責。在他們眼裡,凡是不看《消費者報告》這類文字的人,很可能就跟不願意投票選舉的人屬于同一路貨色。

舉目物品的世界裡,他們最難抉擇的就是那些沒有任何實際用途,但每間房子又都必須用到的東西,也就是圖畫、裝飾品這類。他們最終解決了這個難題,選擇了愛斯基摩人的版畫和雕刻,印度的牆面挂件、煙灰缸和碗杯,還有一些灰色的、表面看着滿是孔隙的陶罐,這些陶罐的制作者曾經是個罪犯,如今則被一神論教會贊助支援做了一名制陶工。所有這些物件都跟道德價值沾點邊,同時裝飾功能也能接受。一對誇扣特爾人的面具,沉重陰森,以威吓和兇猛為風格,就挂在壁爐的牆體上,收獲了來客們大量的贊歎。艾琳禁不住想問,這麼一個東西出現在起房間裡,到底有什麼意義?艾琳發現自己這段時間裡對某些事物開始招人煩地過分挑剔,比如着裝和裝飾品。她希望能遠離欺诳,不因瑣碎細微的用途而侵占嚴肅的事物,不要通過将事物制作成時尚流行品的方式嘲弄那些事物。她的這些希望注定會招緻詛咒。她是在觸犯和沖撞别人。而尤爾特和朱恩并非有意去嘲弄事物,他們是真心仰慕印第安藝術,他們這樣說道:“看看它多麼兇猛啊!太了不起了,不是嗎?”艾琳自己的起房間裡挂着幾幅模糊不清的花卉水彩畫,是采買二手家具時偶然收集到的。就其本身而言,誰能說這種破敗感,這種對風格的遠離,跟誇扣特爾人的面具、長滿麻點的生育女神像相比,其做作虛飾的糟糕程度難道不是不相上下?

尤爾特從車庫裡走出來,穿着整套的工作服。他的頭發長了,一直到耳垂附近。“你要看看我的日本花園嗎?”他問艾琳,“我去給這些灌木一點小小的關照。等它們長起來,你的眼睛就舍不得離開了。”

他的聲音很愉快,但在他的四周,艾琳嗅到了某種呼吸帶出來的難聞氣味,不無傷感,暗示着他昨夜不曾安睡,即使早起的漱口也沒能讓它消散。

“當然要看。”

她跟随他穿過車庫,到了外面。這是一個微雲溫煦的二月天。“也許很快就會放晴了。”尤爾特說。他為她将潮濕的枝條扳到一邊好讓她通過,提醒她這個大草坪上哪個斜坡比較滑容易摔倒。一如既往,他仍是那個善良而焦慮的男主人。财富使得他格外謙恭有禮,甚至有些出格,也讓他沉默寡言,更願意息事甯人,頗有某種神秘感。朱恩第一次遇見他,是在大學時代(朱恩和艾琳都是靠獎學金上的當地的大學),那時的他看上去落落寡合,沒有朋友。朱恩對他體貼備至,滿腔的熱誠給人以滿足和慰藉,而這種熱誠在之後對待非洲學生、嗑藥者、監獄的囚犯和印第安小朋友等人群時,也都一以貫之。她帶他去參加派對,在那些派對上,他扮演的角色最初是酒水服務生,派對男主人或女主人的助手,某種出自鄰居或警察角度的安撫人,還要攙扶那些在洗浴間裡因喝醉而狂吐的人,傾聽那些被男朋友卑劣對待的女孩子傾吐體己話。朱恩說她在導引他見識真實的生活。她認為他的這一權利被剝奪了,他的生命因而是殘缺不全的,他的名聲和财富玷污了他本人,這讓人感到遺憾。在她眼裡,這就如同是臉上長了一顆深紫紅色的雀斑,腳生長畸形。沒人認為她有意嫁給他。她本人也沒這麼想過。艾琳相信,朱恩開始斟酌嫁給他的可能性,是在相當久之後了。她也确實将他帶回了自己家裡,但這隻是她帶領他進入真實生活的整體計劃的一部分。

艾琳、朱恩和她們的母親那時居住在貝克街一棟房屋的樓上,樓前是一個理發店。那些房間的光線昏暗幽冥,但并非一無是處。理發店特有的新鮮的、塗滿肥皂泡沫的、男人氣概十足的氣味總會飄過來,彌補了房間光線的缺憾。入夜後,街角那間咖啡店玫瑰色的閃光也總會溢滿房間的起房間。她們的母親雙眼都患有白内障。她總是躺在睡椅上,即使是躺下去,也依然注意保持儀态,一一列舉她的需求。她要人端來好多杯水,取來好些顆藥,奉上好多杯茶;她要人把毯子挪換下位置并将毯子邊藏好掖好;她要人把她的頭發梳理整齊并編好發辮;她要人給電台打電話譴責他們使用太多俚語、語言粗俗下流而且毫無邏輯可言;她要人将她的不滿和抗議轉達給理發店和雜貨鋪;她要人經常與她的舊友故交保持聯絡并随時将她日益惡化的身體狀況向他們報告,并質問他們為何好一陣都不來看望她。朱恩将尤爾特帶進了這個家,讓他坐在母親旁邊傾聽她的絮叨。艾琳曾鑽研英國文學,想要解決母親給自己帶來的諸多困擾,而心理學出身的朱恩也終于抽出時間來直面這個問題了。朱恩取得的戰果更多。艾琳在文學作品裡發現了數量衆多的瘋母親的形象,她是以感到了滿意和寬慰,但她并沒能夠将她的發現付諸任何具體的實施,解決任何實際的問題。朱恩卻可以在她朋友面前理直氣壯地推出自己的母親,沒有任何歉意,将她視為某種研究對象,先給出足夠多的情況說明,随後與大家一起進行大量讨論。她這麼做讓人們感覺受到了特殊的恩典。尤爾特不得不傾聽朱恩的母親喋喋不休地講述一段陰郁凄慘、雜亂無章、信口開河的故事。她告訴他她的家族與加拿大前總理亞瑟·邁根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朱恩對他說,他可以借此直覺地了解到某種出路的社會經濟環境是如何給某種氣質類型的人以錯覺,引發其妄想的。(她當時正在學習這種語言表述方式,突飛猛進,一日千裡,在她日後的人生中這種語言特色将繼續發揮作用。)艾琳無法不被朱恩這種出人意料獲得的優勢和她突如其來的客觀性所震住。

“這對我來說當然更容易一些,因為我在家裡排行老二,”朱恩告訴她和所有當時在場的人,“我心裡沒有罪惡感,”她說,“所有的罪惡感都重重累積在艾琳身上。”在那些主修心理學和社會學的人們并無惡意卻很嚴苛的目光審視下,研究所學生艾琳的生活确實前景慘淡,黯然無光。她負荷着沉重的罪惡感幾至心理扭曲,自己卻未曾察覺。她選擇的那些文學課程毫無意義,錯漏百出,她選擇的情侶脾氣乖戾讓人嫌惡(就是霍伊,後來跟她結了婚,再後來又離婚的那個),她就在這些文學課和她的情侶之間踉跄前行;就像誤闖入白晝的蝙蝠,她總是跌跌撞撞。令人驚異的是,僅僅一年時間裡,朱恩就脫胎換骨,甩掉了青少年期特有的豐肥,表達時不再笨拙地尋找語句,一同被甩在身後的還有她的天真幼稚,她對别人的依賴,對事情的困惑迷茫,以及感激之心。誰能預料到,此後的她居然會擁有那麼一副響亮清澈的嗓音,那麼一張面色紅潤、臉形瘦削的面孔,那麼一個緊緻迅捷的身軀?與之相随的,還有她對把控生活的成竹在胸。她摸索着寫詩,追随着艾琳讀她讀過的書,受艾琳的影響持有某種模糊不定的時尚觀,這些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情而已。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簡直絕無可能。

但事實上她早已預見到了這一切。她嫁給了霍伊。那個脾氣暴躁古怪的記者,離婚時将他們的女兒撇給她撫養。朱恩嫁給了尤爾特,就此揚帆起航建設他們的生活。如果說艾琳的生活無論如何總算是逐漸成形,略具面目,但同時也不斷遭受風暴的擊打摧折,被各種消遣享樂折騰得方向偏斜,朱恩的生活則是一磚一瓦地逐漸建造起來,在周密的計劃的指導下,日子過得有闆有眼,有條有理,滿滿當當。她的生活裡絕無偏離正途和百無聊賴這樣的例外發生。她會最大限度地利用每一個機會。

此時會不會是她的另一個機會呢?

“道格拉斯上周幫我把這一棵種上的。”尤爾特說,将一株低矮的長着剛毛的灌木指給她看。他提到兒子的名字時,跟朱恩一樣,貌似随意,實則強調。但他語氣自然,有種不被覺察的優雅和猶疑,這使他的這種強調不像朱恩那麼刻意,不會讓人心生不快。他繼續談論他的日式花園。他說,日本曾一度頒布律法,對花園裡踏腳石的高度做了相當嚴格的規定。皇帝寓所的踏腳石可以有六英寸高,然後按照等級一路縮減下來,平民百姓家就隻能有一英寸半高。他正在放水。

“日式花園非常重視水的聲響,重視程度不亞于整個花園的布景。你看,在這兒水要從高處墜落下來。它看上去像是一個縮微版的瀑布,被這塊岩石一分為二。所有事物的擺放位置都是精确測量好的。這樣你才能擁有最優的景觀。如果你全神貫注地凝視它,不去在意周圍别的東西,稍等上一會兒,你就會感覺它真的就是一個瀑布,一處真實存在的景觀。”

他談論着将水引進花園所需要的預先設計安排,讨論着地下鋪設的整套水管系統。他對于引水工程知識總是細緻入微,精确無比,而且總是堅定地投注着熱情。他甚至比那些依靠鋪設這些管道系統謀生的人對此的了解還要深,懂的還要多。也許原因正在于他并不需要某種工作作為一輩子的活計,并不需要養家糊口。

一個機會,為什麼不是呢?一個展示、誇耀和驗證我們所賴以生存的價值觀的機會。尤爾特和朱恩的生活由各種價值觀指引,而他們自己對此毫不諱言。為什麼不呢?艾琳這樣想着,此時尤爾特仍然在她耳畔談論管道鋪設,窮盡了這個話題後,他又轉向了對花園灌木的論述。也許她更願意看到一場注定要發生的死亡事件,能夠從頭到尾地完整發生在所有人的面前。是不是這樣?但若沒有信仰,這一點不可能發生。好吧,它根本就不可能發生。那麼,假如這事發生在她女兒身上,發生在瑪格特身上,又當如何?當她聽到道格拉斯死去的噩耗時,瞬間湧上心頭的情緒裡,交織着寬慰和憂懼。就好像是道格拉斯在以自身吸引閃電,這似乎給了所有其他孩子一線安全的空間,同時也警示着他們确實存在着緻命的閃電。瑪格特很可能在任一時刻登上一艘滲漏的船,或一架即将被劫持的飛機,或一輛刹車系統有故障的巴士,很可能會踏入一幢被恐怖分子安裝了炸彈的建築,四處遊蕩的瑪格特比蟄居在家的道格拉斯面臨着更多的生命危險。然而事實竟是這樣。

道格拉斯因那場車禍當場死亡。跟他在一輛車裡的其他三個男孩卻隻受了點輕傷。

道格拉斯是個身材矮小而粗壯的男孩。在飛機上時,艾琳曾努力在腦海裡描摹他的模樣。他有一頭淡黃色的頭發,長長地披散下來,在脖頸後面用一根發帶捆成一束,跟他母親如出一轍。但他卻沒有家族中長發一族人所特有的那種能力:感覺神靈存在的靈魂出神。意識改變狀态,超驗的觀念,這些跟他都毫無關系。他的全副身心都被現世暫存性的、物質性的、與科學相關的興趣所占據,比如月球旅行、體育運動(作為觀衆),甚至是股票市場。在對細節孜孜不倦也許是激情洋溢的積累、珍藏和詳細論述這一點上,他更像他的父親。他熱衷于解釋。他的朋友很少。他繞着自家房子散步,喝着健怡可樂,冷淡、緘默,态度傲慢。尤爾特和朱恩總是把周末、節假日安排得很滿,各種家庭活動紛至沓來。他們有一艘帆船。他們常去登山,去洞穴探險。他們玩跳傘,玩滑雪,最近才剛剛入手一輛十速自行車。艾琳揣測道格拉斯肯定參與了所有這些活動,他不太可能抽身躲開;但是他體格這麼笨重,平時又更傾向于靜坐不動,在參加這些活動時到底能投入多少熱情,參與程度能有多深,艾琳是持懷疑态度的。憑借父母的經濟支援,他就讀于實驗學校。學校所倡導的自由發展理念和彰顯創造力的自主努力學習,也許與他的本性并不合拍。艾琳也隻是懷疑罷了。道格拉斯本人是不會跟任何人透露這些的。他絕不會不切實際到将自己視為正統觀念的反叛者和懷疑者,過去他也從不會如此。

他的父親此刻蹲下了身子,手放在灌木叢上,指給她看那些不同形态的針葉,講給她聽它們複雜的生長需求,分析土壤、水和營養狀況。他确實投注了很多精力。他不是一個性感的男人。這是為什麼呢?他透着悲傷的碩大臀部?他從背後看敏感脆弱又一本正經的神态?朱恩曾經告訴艾琳她和尤爾特一道去看過色情電影,同行的還有教會夫妻成長小組裡的其他伴侶。他們都希望發掘些新的刺激。艾琳曾把妹妹的這件事作為例子和玩笑告訴别人,現在她意識到她那時的玩笑其實是不得要領。并不是因為它不懷善意,盡管此時回想起來她确實感到内疚,而是因為她當時完全沒有了解到它真正的奧義。他們的認真莊重絕不是個笑話。這是一套謹嚴的消解系統,為所有的存在尋找到目的。這個系統不固着于任何事物。日式花園,色情電影,偶然的死亡事件。所有這些都被它所接納,咀嚼,繼而改變形态,彙集,最終毀滅。

追思會結束後,屋子裡熙熙攘攘滿是朱恩和尤爾特的朋友、鄰居和孩子們的同齡朋友。那些年輕人都擁在娛樂室裡,對面就是從地闆一直延伸到天花闆的石頭壁爐。他們中的許多人聲稱是道格拉斯的朋友。也許他們确實是。他們随身帶着吉他、錄音帶和蠟燭。有一個女孩将自己裹在被子裡來的。“這是他們舉行紀念宴會的地方嗎?”她站在門口這樣問,身上散發着柔和的光。其他人穿着流蘇披肩、薄薄的拖尾裙。他們看上去并不像他們可能自認為的那樣跟成年人有很大不同。樓下的他們點燃了蠟燭;他們隻有燭光和壁爐裡的火。他們焚起了香。他們彈奏起樂器,唱起了歌。燃香的氣味四處飄散,有種大麻的鋒利感。

“這就是他們跟道格拉斯說再見的方式。”一個長發女人說道。她的容顔被歲月侵蝕得厲害,也裹着披肩,斜倚在欄杆上。“真可愛,真的,非常動人。”

但是道格拉斯會在意這個嗎,會在意這種形式的紀念宴會嗎?他不會透露他的想法的。他隻會在這宴會上待上一小會兒,無論如何他還是有這種教養的;然後他也許就會帶着報紙貓進自己的房間,去看報紙上市場版塊的新聞了。

“這氣味聞着好像他們點着了一兩根大麻煙卷一樣。”這個女人的聲音剛落,一個男人緊跟着說了一句。這個女人立刻閉上了嘴巴,臉上的表情頃刻間消失無蹤,整個人也似乎全然封閉隐遁,艾琳意識到這個男人顯然是她的丈夫。跟他妻子不同,他的着裝很保守,看上去就像舊時葬禮上常見的那種男人。如今這樣的夫妻很常見:丈夫很有責任心,為人尊敬,易受傷害,頭發隻稍稍有那麼一點兒長,小心翼翼地留着鬓角,打領帶,袖口幹淨,神情中總帶着點兒歉意或荒誕感,讓人看着覺得可憐,他們往往不愁金錢,大權在握;妻子則無所用心,素面朝天,毫無主婦的風韻,衣服長長地拖曳下來,這對異國情調的追逐卻仿佛距離異國情調愈發遙遠。偶爾也會有與此截然相反的夫婦——妻子戴着壓發帽,全身服裝配色柔和,紐扣整齊扣緊,精心配搭耳飾;丈夫則穿着繡着花邊的紫羅蘭色馬甲,在胸部密集的毛發中間搖曳着護身符和十字架的挂飾。

這位丈夫跟艾琳一起轉移到了起房間,起房間裡就擠滿了這樣的夫妻。滿眼是披肩和長帶披拂的長袖衣服,印度來的印花棉布,牛仔褲,昂貴的剪裁工藝。朱恩和尤爾特的兩類朋友:一類是他們的鄰居,那些有錢人,一類是在教會成長小組裡結識的朋友。如果在兩三年前,将他們彼此辨識開來,還并不是特别困難,現在要想區分開他們簡直是不可能的了。這些人中很可能兼具這兩種身份。

尤爾特在他們中間穿梭往來,給大家送上飲料。朱恩則在餐廳裡,站在擺滿咖啡和三明治的餐桌旁。香腸肉卷,蘆筍卷。她抽出空來制作了這些食物。她的裝扮非常得體——一條手工編織的橘色和金色相間的長裙,同套系的披肩,厚實而粗糙,墨西哥或西班牙式樣的。銀青色的眼睑是一個意外,一處纰漏,萬全中的一點瑕疵,洩露了她的繁忙混亂和沒把握。

“你還好吧?”她問姐姐,“我沒法帶你到處轉轉,介紹你給大家認識,我隻能讓你自行其便了。”

“我很好。”艾琳回答,“我正在喝酒。”

她本想問問有什麼需要她幫忙的,但終于沒說出口。她四處看了看,想找找有什麼她可以幫忙做的,最終也放棄了。廚房也好,餐廳也罷,到處塞滿了女人,她們很清楚所有的物品存放在什麼地方,但她們也沒找到可以幫忙之處。朱恩早就搶先一步處理好了所有的事務。一切都被預先設想好,一切都早已安排妥當。

起房間的牆壁和高高的斜面房頂是用那種溫暖的木材堆砌制造的;奶油色的地毯和窗簾用料厚實,手感柔軟。艾琳喝着伏特加。窗簾沒有拉嚴,從縫隙中看出去,艾琳可以看到所有的人。他們在各自燦爛奪目、撲朔迷離的服裝裡面(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她那繡着銀線花邊的深藍色長袍背叛了她頭腦裡這些犀利的評判)來回走動,喝着酒,聊着天,背景是暮色加重的天空,夜已然垂臨。在這潮濕欲雨的黑暗裡,她發現他們所有人都是如此明亮耀眼,得到如此周全的庇護。她将城市看成了光線織成的毛毯,将河流看成了黑暗中的條紋。

“你知道你現在置身何處嗎?”那位丈夫問她,“你現在在霍利本山的一側。那邊就是灰角區。”他讓她走近窗戶一些指給她看,就在獅門大橋相反的方向,有塊區域被遊動的光彙內建一個皇冠形狀。

“多麼壯觀的景象。”他說。

艾琳表示贊同。

他是朱恩的鄰居。他告訴艾琳,他們在這座山稍高稍遠處建了一幢房屋。像很多有錢人一樣,他似乎滿懷着真誠而困惑、幾乎稱得上是沉重的希望,希望自己得到的就是自己一直渴望擁有的。

“我們以前在溫哥華北部有套房子,”他說,“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确定從那裡搬走到底對不對。我不确定我會不會像愛那邊的風景那樣愛上這邊的景色。我們曾經從窗戶望出去,看到這座山的斜坡,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看到獅門大橋和整座城市,天氣晴朗的話還可以看到溫哥華島。向西看的話,夕陽一覽無餘,令人歎為觀止。但是現在,我已經差不多同等程度地熱愛這裡了,我再也不打算回到那邊去了。”

“你是不是一直都很迷戀風景?”艾琳問。

“一直迷戀風景?”他重複了一遍,頭部稍稍垂下,眉毛很有耐心地揚起,等待着被艾琳接下來的高論所取悅。

“好吧,假設你心情很不好,是吧,你也許會處在一個非常差的心境中,然後你起了床,面對着眼前這一大塊綿延伸展的壯闊風景。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擺脫不了這風景。你難道不曾感到你降伏不了它?”

“降伏不了它?”

“愧疚感,”艾琳說,雖然不無懊悔,但仍自顧自說了下去,“比如你處在這麼糟糕的心境裡,又比如你不再那麼——有錢,而眼前卻是這麼精彩絕倫的景色?”她喝了一大口伏特加,真心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開啟這段談話。

“但一旦我的眼睛落在這麼美麗的景色上,”這個男人得意揚揚地回答,“我的壞心情就會一掃而光。好風景比幾杯酒對我的意義更大,比樓下那幫孩子搞的玩意兒更重要。此外,我也不相信我會一直處在糟糕的心境裡。生命苦短,得及時行樂。”

說到這裡,他突然醒悟到他們此刻畢竟不是在一場歡宴裡。

“生命苦短。很多事情的發生都是沒有邏輯可言的,也沒有緣由。是不是?你妹妹很了不起。尤爾特也是。”

艾琳從門廳走到客房,手裡端着一杯新的口感猛烈的酒。她經過了小孩子們正在玩耍的房間門口。賓客的孩子正跟朱恩領養的兩個小女兒一起嬉鬧。他們在玩一個叫作“魚”的遊戲。她停下腳步,觀察着他們。這兩個印第安血統的孩子讓她有種恐懼感,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她們面前接受審判。當然這種感覺隻是朱恩在場時才會産生;她可以感覺到朱恩在傾聽、凝視——顫抖,她敏銳地洞察到朱恩在教育她們時遇到的挫敗。誰能相信朱恩和艾琳,會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嘴裡單調地重複着洋泾浜英語,而這英語居然來源于貝克大街百貨店裡的一對中國夫婦?艾琳凝視着兩個印第安血統的孩子光滑的棕褐色的臉。她們算什麼?——朱恩的徽章,朱恩的紀念品?她沒法直視她們,隻有朱恩能。

她關上了客房的門,卧倒在黑暗中。她把枕頭用力塞在頭下,腳踝交叉在一起,把手裡的玻璃杯放在腹部。每每在朱恩家停留都會産生的那種感覺再次回來了。道格拉斯沒有帶來任何改變,死亡沒有帶給她任何改變。她整個人在慢慢癱瘓,她沒法攏住自己。在這棟房子裡度過的日子,她的生活,她的選擇(如果她能有任何選擇的話),她本人,都沒有留下什麼良好的或至少是一貫的印象。她不得不承認她把日子過得潦草随意,雜亂無章,她虛度了那麼多光陰,她極少有事情做得好。更不要說當她從這裡離開後那些日子的狀态了,那隻配被朋友們當作笑談和滑稽故事。更悲慘的是,她對此卻一籌莫展,無能為力。

在飛機上時,她還想着要幫忙做佐茶的小點心,就好像在朱恩的廚房裡,她這一打算竟是有可能實作的一樣。

父親在戰争中身亡的消息,不知何故,是在深夜十點或十一點左右,通過電話告知家裡的。她們的母親之前做好了小點心,煮好了茶,将艾琳叫起來一道享用。她沒有叫醒朱恩,朱恩那時候太小了。她們還吃了果醬。艾琳貪婪地享用了這些,但心裡有些不安。母親在大多數時間裡是個很危險的人,她總是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傷痛,往外宣洩着難以形容的怨言,那晚她卻似乎放棄了一貫的态度,變得客觀,冷靜,無欲無求,最明顯的是,她變得羞澀了。她并沒有告訴女兒父親陣亡的消息。(她将會在次日早上,面無血色、愁眉苦臉地将女兒們叫起床,冷淡地吻吻她們,用刻意調整好的聲音告訴她們這件事。爸爸死了。)多年後,艾琳試着跟朱恩談起那個吃茶和小點心的不眠之夜,她們的母親顯現出了某種虛弱和甯靜的一面;幾乎,幾乎——她們倆那時候最希望母親做到的——就是一個尋常的女人。朱恩回答說她已經解決這個問題了。

“好幾年前了,我用的完形治療法。我确實通過完形治療法達到了目的。我分析出病因,最終治愈了她。”

我從來沒有解決好任何問題,艾琳想。更要命的是,我從不相信有什麼問題需要被解決。

人們死了。他們被折磨,他們死去。在所有那些瘋癫的行徑後,她們的母親死于最尋常不過的肺炎。疾病和事故。它們理應被尊重,而不是被解釋。語言是可恥的。它們應該在羞恥中崩毀粉碎。

下午追思會上讀到的《先知》裡的文字,讓艾琳惱火不已。這個騙子,竟如此厚顔無恥。雖然它并非故意行騙,事實上它是被現代人懷着與前人同樣的虔誠信念分發給大家的,但這也并不能成為它繼續行騙的理由。在醉意十足的反思中,艾琳看清了所有的語言都是一丘之貉。如今在全然的确信中……語言本身不會行騙,騙局在你通過它說了什麼。沉默才是唯一的可能。

曾經,她和朱恩值得考慮的事情比現在多很多。曾經,她們倆比現在要更包容、更少攻擊性。不是這樣嗎?尤爾特也好,鄰居們也好,教會同仁也好。曾經,我們彼此都很确信對方能夠了解我們所要傳達的意思,但現在卻不行了,盡管我們的出發點都很好。朱恩加入過很多成長小組,學過瑜伽,調查過超在禅定派;她還跟其他人一起,在一個昂貴的小島上裸泳。而艾琳也讀了大量的書,獲悉了怎樣會被形形色色的膚淺觸怒。人們會認為她們本應該比她們的母親過得好。但生活中依然會出各種差錯。艾琳想,我們唯一能指望的,無非是隔三岔五讓自己陷入現實,沉睡幾秒鐘,醒來時卻不無恐懼,手指那樣緊地纏繞在玻璃杯上。

差點将它甩落。那樣的話,地毯、桌布就要遭殃了。她喝光了玻璃杯裡殘存的酒,将它放到床頭桌子上,幾乎是眨眼工夫就睡着了。

她醒來時仍是醉醺醺的,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房子裡十分安靜。她爬起來,心想着必須換上睡衣。她先來到盥洗室,身上拖拽着深藍色的長袍,走到廚房看看電子鐘。廚房的燈還亮着。才十一點一刻而已。

她喝了一滿杯冷水,經驗告訴她,這可以減輕宿醉帶來的頭痛,如果運氣足夠好,也許可以完全驅散這頭痛。她從側門走到車庫,想到那邊站一站,隔着雨簾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車庫門翻上去了。她跌跌撞撞地沿着牆摸索,從盤繞的花園軟管和被釘子固定在牆上的各種工具之間穿了過去。她聽到有人過來了,但并不擔心。她喝得太多了。她毫不介意是誰,以及那人看到她在那裡會怎麼想。

是尤爾特。他拿着灑水壺。

“朱恩?”他說,“朱恩?哦,艾琳。當然不可能是朱恩。她可是吃了兩顆安眠藥睡下了。”

“你在做什麼?”艾琳問,她的聲音醉醺醺的,充滿挑釁,但并非真要挑起争吵。

“澆水。”

“在下雨呢!尤爾特你是個白癡。”

“已經停了。”

“早先是下雨了。在起房間裡待着的時候我看見了。”

“我必須給這些新種下的灌木澆水。剛開始的時候它們需要大量的水澆灌。你不能光指望這點雨就夠了。即使是在最初的一天。”

他把手裡的灑水壺放一邊去了,從車的那側繞過來,到了艾琳身邊。

“艾琳,你最好進屋去。你喝醉了。朱恩之前找到了你。她說你醉得跟死了一樣。”

他也醉了。她知道,不是根據他的聲音或是走路的步态,他矗立在她跟前,攜帶着某種重量、密度和固執。

“艾琳,你哭了。你是個好人。”

不是為道格拉斯。她自始至終還沒有為道格拉斯掉過眼淚。

“艾琳你知道,你的出現對朱恩是個極大的安慰。”

“我沒有做什麼。我真希望我能幫上一點忙。”

“你在這裡就足夠了。朱恩是那麼看重你。”

“是嗎?”艾琳說,并不是不相信他的話。尤爾特是那麼彬彬有禮,即使是在他們倆都喝醉的情況下。

“有時候她不能夠表達她自己。她看上去,你知道的,有時候她會有那麼一點兒,頤指氣使。她很清楚這一點。但這很難改變。”

“艾琳。”尤爾特向前走了兩步,緊貼着艾琳。

艾琳是個熱情友好的人,尤其是喝醉的時候。尤爾特的擁抱并沒有吓到她。她似乎早已預見會這樣,盡管她很難說清楚這種預感從何而來。也許對于艾琳這樣的女人,孤身一人,任性不羁,盡管對人對事都幹脆利索,但有時候卻又脆弱得令人震驚,這樣的擁抱總是在預料之中的。何況她默許了,她幾乎是歡迎的,如果不采取粗暴的刻薄态度,她怎麼可能抽身出來?即使這個擁抱并不在她的計劃中,她也可以迅速調整自己的預期,以騰出空間來容納新的可能,她所需要的隻是這麼一個轉念:為什麼不呢?就像她平常在這種情形下所想的那樣。

這樣的女人,會這麼想事情的女人,通常會被認為是怠惰慵懶的,精神上純然空白,頭腦混沌隻能被動接受外界的影響,很可悲。其他女人表達過類似的觀點,持此看法的也包括一些男人,正是這些男人将所有代表感激和欣賞的符号植入她們心裡,鼓勵她們繼續這樣下去。艾琳對此很清楚。她發現這與事實相差很遠。她以為自己很容易被挑逗和喚起。但此刻卻并非如此;她并沒有期待從她的妹夫尤爾特身上獲得巨大的快樂——他正在操控她的身體往更大的那輛車的後排座位挪移,動作比艾琳想象中要堅決、靈活得多——但她也并非隻是在被動忍受。她幾乎從沒有被動忍受過,這種情形下,她總是喜歡端詳他們的臉。她喜歡看他們嚴肅的表情——令人愉悅的虔誠,毫無遮掩的莊重,全副心思都傾注在眼下這一刻裡,眼下這一刻為他們自己所獨自擁有。

過程中尤爾特嘴裡始終在喚着艾琳的名字。他平常也喚過她的名字。這個名字對于尤爾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艾琳對他到底有何意義?女人們總是想要知道這些答案。即使被壓倒在汽車座椅上,動作受到牽制,感覺并不舒服,還要竭力蜷曲一條腿緊扣住座椅後部以防抽筋,她們仍然在尋找一些迹象和線索,并匆促中将其儲存在腦海裡,留待事後尋味追想。她們必須要說服自己,目前正在發生的事情背後,潛存着更多的意義;而這正是一部分麻煩和困擾所在。

艾琳對于尤爾特到底意味着什麼,過後她将會告訴自己,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終是一團疑雲。她是作為朱恩的對立面存在的,不是嗎?對于一個既深愛又恐懼自己妻子的男人,一個在痛苦中尋找的男人而言,這種事情的發生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一次短暫的恢複性的沉浸。艾琳是漫無目的的,不負責任的,她所來之處也是諸多意外和偶然事件的栖居地。他趴倒在她身上,是膜拜,是投降,雖然隻是短暫的,無害的。在奪走他兒子性命的無限虛空面前,雖然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他垂下頭來,而這,在他家裡是不能被提起的。是以,由于大量卓有成效的閱讀背景,慣做各種機敏分析的行為習慣(分析的對象和角度都與朱恩不同,但喜做分析這一習慣她們倆其實并沒有那麼不一樣),艾琳會在事後給予整件事一個很穩妥的解釋,并能妥善地解決掉這件事。她不知道,也将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是不是徹頭徹尾都是虛構的、臆想出來的故事。一個女人的身體。在做愛之前和過程之中,他們似乎都在運用各自的力量發掘這具身體,他們将會在某種意義上指認它的名稱,那種彰顯特殊性和唯一性的名稱,那被一直在追求探索的名稱。最終他們仿佛是改變了主意,他們希望它能明白肉體是可以更換的。女人們的身體莫不如此。

艾琳在收拾行李。她将那沾上污漬、揉皺了的長袍疊好,放到了行李箱的最深處,動作匆遽慌忙,唯恐朱恩會突然推門進來:她已經從門口經過兩三次了。屋子裡隻剩下她和朱恩兩個人了。孩子們全都回到了學校。尤爾特驅車去了鎮上,給花園的灌溉系統購買某種水管配件。朱恩将開車送艾琳去機場。

朱恩到底進來了。“你這麼快就要走,真是太糟糕了,”她開口道,“我感覺我們還沒來得及為你做任何事呢!我們沒來得及帶你到處轉轉。真希望你能再多待一陣子。”

“我并沒指望這些。”艾琳回答。她不像第一天來到這裡時那麼震驚了,她已經不再感到奇怪。她知道如果再多住幾天,朱恩肯定會抽出時間帶她在小城裡轉轉,盡管她早就看過了。她會被帶上纜車,帶去公園,帶去看圖騰柱。

“你一定要再來,做一次名副其實的拜訪。”朱恩說。

“我本來想好了要幫幫你,但最終什麼也沒幫上。”艾琳說。這句話剛說出口,就猛地彈擲回來,反過來嘲笑起她來。今天無論她說什麼,都于事無補了。

“我打包的東西總是比實際需求多好多。”

朱恩坐在了床上。“你知道嗎,他并沒有在車禍中當場喪生。”

“是嗎?”

“撞車事故發生時,他還活着。真是想不到會發生更糟糕的事情。别的孩子都不過是輕微刮傷。他可能被撞暈了。我感覺他很可能是頭被撞暈了。跟其他孩子一樣,他從車裡爬出來了。那輛車停在路堤上,角度非常奇特。它有點像是爬上了路堤,在路堤的側方,它肯定是已經爬到了路堤的側方,就像這樣——”朱恩豎起一隻手臂,手指張開,輕微顫抖,另一隻手放在上方——“但卡在了一個角落裡,就像是——翹起來了。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怎麼會這樣。我試着想象當時的場景,但我真的想象不出來。我是說我不能了解那輛車當時所處的角度,不能了解它當時所到達的高度。它倒下來壓在了他身上。那輛車就那樣——壓倒了他,把他壓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站在那兒的。或許他并沒有站在那兒。你知道,他可能從車裡爬了出來,想要努力站起來。但我真的不能了解。你能想象出來嗎?”

“不能。”艾琳回答。

“我也不能。”

“誰告訴你這些的?”

“其中一個男孩,那些生還的男孩裡有一個把這些告訴了他媽媽,然後她又告訴了我。”

“也許知道這些反而更殘酷。”

“哦,不!”朱恩若有所思,“不,我不認為這樣。你總是想要知道事情的全部經過的。”

在梳妝台上的鏡子裡,艾琳可以看到妹妹的臉,側面的線條已經有下垂迹象,它還在等待什麼,也許感到難堪了,因為發出了這樣的邀約。讓她感到驚奇的是,她自己的臉上浮現的表情,竟是極适合眼前這幅情景的,委婉得體,充滿關切。她内心裡卻是冷漠而疲憊的,一心隻想趕快逃離這個地方。她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把手抽出來。沒有信念指引的行動卻有可能重塑信念。她這樣相信着,此時此刻心裡再次積滿力量,她必須相信并希望那些都是真的。

劉黎瓊 譯

門羅:追思會
門羅:追思會
上一篇: 門羅:荨麻
下一篇: 門羅: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