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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羅:沉寂

作者:原鄉書院
門羅:沉寂
門羅:沉寂
門羅:沉寂

在從巴克利灣到丹曼島的短程擺渡路途上,朱麗葉從她的汽車裡鑽出來,站在了擺渡船前端的夏日微風之中。站在那裡的一個婦女認出了她,兩人便聊了起來。這也算不得什麼稀罕事兒了,人們多看朱麗葉一眼,便會琢磨以前在哪兒見過這個女人,有時候也真的會記起來。她經常出現在省電視訊道上,采訪有傑出事迹的人物,或是熟練地主持專題讨論,那個欄目的名稱是“今日話題”。她的頭發現在剪短了,盡可能地短,染成了很深的紅褐色,以便與她眼鏡框的顔色相配。她經常穿黑色長褲和一件象牙白的絲襯衫,今天也是這樣,有時候再加上一件黑夾克。她現在都成了她母親會稱之為“非常搶眼”的一位女士了。

“真的得請你原諒。你一準是經常受到打擾的吧。”

“沒關系的,”朱麗葉說,“除非是我剛好看了牙醫出來或是有其他這一類的事兒。”那個女的年齡跟朱麗葉大緻相仿。長長的黑發中間雜着一绺绺灰絲,沒有化妝,穿着長長的牛仔裙。她的家就在丹曼島,是以朱麗葉跟她打聽有沒有聽說過“精神平衡中心”。“因為我的女兒正在那裡,”朱麗葉說,“她去那裡‘靜修’一陣子或者是上一個什麼課程,我不知道那是怎麼稱呼的。期限是六個月。六個月當中,這是我第一次決定必須去看看她了。”“這類地方有好幾處呢,”那位婦女回答說,“他們總是來了又走,行蹤不定的。我不是說他們有什麼可疑之處。隻是他們一般總是到森林裡去搞活動,你明白吧,與外界社會沒有什麼接觸。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有接觸,那還叫什麼隐退呢?”她說朱麗葉必定是很想重新見到她的女兒了,朱麗葉說是啊,的确是很想的。“我是個被寵壞了的母親,”她說,“她都二十了,我這個女兒,事實上,到這個月就是二十一了,可是我們一直都是黏在一起,沒怎麼分開過呢。”那位女士說她有個二十歲的兒子,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十八,另一個十五,有時候她真願意付他們點兒錢,讓他們去隐退,去一個也成,三個全走更是再好不過。朱麗葉笑了起來,“還好,我就這麼一個。自然,我是不會保證不想把她裝在船上帶回家去的,哪怕就回去幾星期也好。”這就是她發現自己很容易就陷入的那種溺愛卻佯裝生氣的母親們的談話(朱麗葉真的已經是個善于做出使人愉悅的反應的專家了呢),不過,佩内洛普真就是幾乎從未給過她可以埋怨的理由,如果讓她說實話,那麼此刻她想說的便是,一天沒跟女兒多少有點接觸都會使她覺得難以忍受,更不用說六個月了。佩内洛普曾在班夫① 當過暑期女服務生,也曾乘坐大巴去墨西哥遊覽,還曾一路搭便車遠行到紐芬蘭。不過她一直都是和朱麗葉一起過的,分開六個月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兒。她帶給了我歡樂,朱麗葉是完全可以這麼說的。倒不是因為她是那種能歌善舞,給人帶來陽光與喜悅,凡事都樂樂和和的女孩。我希望我培養的女兒比這樣的人要更優秀。她氣質優雅,有同情心,明智得像是在世界上已經有了八十年的閱曆。她天性就是深思熟慮的,不像我這般反複無常。是有些内向,這一點像她父親。她還天仙似的美麗,和我母親一樣,也像我母親一樣有着那樣的金頭發和白皮膚,隻是沒有外婆那麼纖弱。她既強壯又高雅。挺拔豐滿,我得說,像一尊女像柱。一般人都以為我會妒忌她,可是這樣的心思我一點點都沒有。在沒有她在的這長長一段時間裡——從她那裡連一個字都沒有呀,因為“精神平衡”不允許通信與電話聯系——這整段時間裡我真是有如身在沙漠,當她的資訊傳來時我簡直像是龜裂的土地痛飲到了一場甘霖。希望星期天下午能見到你。是時候了。佩内洛普的卡片上是這樣寫的。是回家的時候了,朱麗葉希望這句話的意思是這樣的,不過當然,得由佩内洛普來表明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佩内洛普還畫了一張簡單的地圖,很快,朱麗葉就發現自己的車子停在一座老教堂的前面——或者說,一座有七十五年或八十年曆史的教會建築的門前,那上面塗抹的是灰泥,不像朱麗葉長大的那個地區的教堂那樣,通常都很古老,多少具有一種震撼力量。教堂後面是一幢較新的建築,有斜屋頂,正面全是窗子,樓前還有一個簡單的舞台和一些供人坐的闆凳,以及一片像是排球場的地方,場上挂着一面松垂的網。一切都顯得挺簡陋寒酸的,一塊以前清理出來的地皮如今正由刺柏和白楊在重新收複失地。舞台上,有幾個人在做木匠活——看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還有一些人分成一個個小組坐在闆凳上。他們都穿日常的普通衣服,不是黃袈裟或是這一類的服裝。有幾分鐘,沒有人理睬朱麗葉的汽車。這以後,才有一個人從闆凳上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朝她走來。是個戴眼鏡、矮墩墩的中年人。她走出車子,跟他打招呼,說是要找佩内洛普。他沒有說話——也許他們是有規定不跟陌生人說話的——而是點點頭轉過身朝教堂裡走去。很快,從那裡面走出來一個人,不是佩内洛普,而是個動作遲緩、身體沉重的白發女人,穿的是牛仔褲和松松垮垮的套頭運動衫。“見到你真榮幸,”她說,“快請進。我已經讓唐尼給我們準備茶了。”她有一張寬闊開朗的臉,笑容既調皮又溫和,一雙眼睛朱麗葉尋思必定是人們稱為閃閃發亮的那種。“我的名字是瓊安。”她說。朱麗葉原以為會遇到一個像“靜安”這一類的法名或是什麼帶東方色彩的法号的,而不會是像瓊安這麼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當然,後來她想起了若安教皇② 。“地方我找對了,是嗎?在丹曼這地方,我是兩眼一抹黑呀,”她有意讓氣氛顯得輕松一些,“你知道的,我是來看佩内洛普的。”“當然。找佩内洛普。”瓊安把人名拖長了,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念,像是帶點兒慶典的口氣。教堂内部,高高的窗子上都挂有紫色布簾,是以顯得黑幽幽的。一排排座椅和别的教堂裝置都給清走了,卻挂起了最普通不過的白布幔,像醫院病房似的隔出了一個個私密的小間。朱麗葉被帶進去的小隔間裡沒有床,隻有一張小桌和幾把塑膠椅子,還有幾隻架子,上面亂七八糟地堆了些散亂的紙張。“很抱歉,我們這兒一切都還亂得很呢,”瓊安說,“是朱麗葉吧。我可以叫你朱麗葉嗎?”“當然可以。”“我很不習慣跟名人打交道。”瓊安就像做禱告一樣,把雙手合十放在下巴底下,“我不知道談話應該正規一些呢還是随便一些。”“我還算不上是名人呢。”“哦,你是的。你千萬别這麼謙虛。我隻是不由自主地想告訴你,我是多麼地欽佩你做出的成績。那是黑暗中的一道光芒呀。而且是唯一值得看看的電視節目。”“謝謝你,”朱麗葉說,“我接到佩内洛普的一張字條——”“我知道的。不過我不得不抱歉地告訴你,朱麗葉,我真的非常抱歉,我也不想讓你覺得太失望——佩内洛普不在這兒。”那個女人說那幾個字——佩内洛普不在這兒——的時候,聲音盡量放輕。你會以為“佩内洛普不在”不過是一個有趣的臆想,甚至是兩個人逗着玩時說的一句玩笑話。朱麗葉不得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為之語塞。恐懼向她襲來,浸透了她的全身。果然不出所料呀。接下去她強打起精神來設法盡量處理好這件事情。她伸手在她的手提包裡摸索。“她說了她希望——”“我知道,我知道,”瓊安說,“她本來是想留在這兒等你的,可是事實是,她不能夠——”“她在哪兒?她上哪兒去了?”“這我可沒法告訴你。”“你的意思是你說不出還是你不想說?”“我沒法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好讓你放心。不論她去了哪裡,不管她決定做什麼事,對她來說,那都是正确的。對于她的性靈以及她的成長,那都是一件正确的事情。”朱麗葉決定先不跟她計較這一點。性靈這兩個字讓她作嘔,什麼東西像是都能往這個筐裡裝,從祈禱之輪一直到大彌撒,她從未想到智力水準那麼高的佩内洛普居然也會卷到這種事情裡去。“我倒認為我是應該知道的,”她說,“說不定她需要我給她送去什麼她的東西呢。”“她的衣服用品?”瓊安似乎都抑制不住想要笑出聲來,雖然她立刻就将之淡化為一種溫和的表情,“佩内洛普眼下對她的衣服用品并不十分關心呢。”有時候,在訪談的過程中,朱麗葉會覺得面前的這個談話對象心底懷着很大的仇恨,而在錄影機開動之前這一點是不明顯的。朱麗葉原來不怎麼重視的一個人,被她認為是相當愚蠢的一個人,卻往往會有這種力量。表面上嘻嘻哈哈,實際上卻對你恨之入骨。你需要做的是絕對不要顯示出你大吃一驚,也絕對不要表現出任何想要報複的敵意。“我所說的成長,自然是指我們内心的成長。”瓊安說。“我明白的。”朱麗葉說,直直地盯着對方的眼睛。“佩内洛普在她的一生中有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可以遇到很有意思的人——天哪,照說她并不需要去會見有意思的人物啊,她是随同一位有意思的人物一起成長的,你是她的母親嘛,不過有的時候在某些領域還是會有所缺失的,孩子們長大後會覺得他們在某件事上有些缺失——”“哦,是的,”朱麗葉說,“我知道孩子長大後是會有各種各樣的抱怨的。”瓊安決心把那張大牌打出來了。“精神領域,我必須提到這一點了,是不是在佩内洛普的生活中極端缺乏呢?我猜想她并不是成長在信仰堅定的家庭裡吧。”“宗教并非不許談論的話題。我們是可以自由讨論的。”“不過也許是用你談到它時的那種方式吧。你們知識分子的方式?你當然是懂我的意思的。你是那麼聰明。”她還大度地加上一句。“随你怎麼說吧。”朱麗葉明白,自己對這次談話,還有對自己的控制力,正在一點點地失去,很可能會完全喪失。“這不是我說的,朱麗葉。是佩内洛普這麼說的。佩内洛普是一個可愛的好女孩,不過她是在極端饑渴的狀态中來到我們這兒的。她所饑渴的正是在自己家中得不到的東西。你又是那樣,過的是忙碌與成功的輝煌日子。可是朱麗葉,我必須告訴你,你的女兒一直覺得孤獨。她體會到了不幸福。”“大多數人不都是這樣嗎,在這段時間或是那段時間裡?既孤獨又不幸福?”“這個問題不該由我來回答。哦,朱麗葉。你是一位看得很透的女士。我常在電視上見到你,我總是想,她怎麼能一方面把事情的本質看得這麼透,同時又能對人這麼和藹而彬彬有禮呢?我從未想到我會坐着面對面地跟你談話。不僅如此,還處在可以給予你幫助的地位上——”“我想這一點你恐怕是弄錯了。”“你覺得受到傷害了。你覺得受到傷害,這是很自然的。”“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啊,是的。也許她會跟你聯系的。不管怎麼說。”佩内洛普的确和朱麗葉聯系過,那是在兩個星期之後。朱麗葉收到了一張生日卡,是在她自己——佩内洛普自己——生日的那天,六月十九日。她的二十一歲生日。那是你猜不出對方的趣味時你寄送的那種卡片。不是一張粗俗的逗樂式的卡片,也不是一張真正富于機智或是感傷味很濃的卡片。正面印着一小束三色堇,上面系着一根紫色的細絲帶,尾巴上拼出了生日快樂這幾個字。内頁裡重複了這幾個字,隻不過在四個字上端用金色加上了“祝你”與“非常”這幾個字。沒有簽名。朱麗葉最初以為這是什麼人寄給佩内洛普的,忘了簽名了,是她拆錯信了。是某個在自己的檔案上存有佩内洛普名字與生日的人。沒準是她的牙醫,或是駕駛學校的老師。可是在她檢查了信封上的字之後,她知道沒有錯——寫的确實是她自己的名字,是佩内洛普親筆寫的。從郵戳上也找不出什麼線索。那上面蓋的全是加拿大郵政這幾個字。朱麗葉有點印象應該是能分辨出信是從哪個省發出的,不過這就得去問郵局,拿着這封信上郵局人家很可能要你說明為何要這樣做,你又有什麼權利知道這些資訊。而且肯定是會有人認出她來的。她去找她的老朋友克裡斯塔,她住在鲸魚灣時克裡斯塔也在那裡,當時佩内洛普還未出生呢。克裡斯塔目前住在基茲西蘭諾的一所療養院裡。她多處患有血管硬化症。她的房間在底層,有一個獨用的小陽台,朱麗葉就在那裡和她一起坐下,俯瞰着一小片陽光照曬着的草坪——沿着籬笆,紫藤開得正盛,把好幾個垃圾桶都遮蓋住了。朱麗葉把丹曼島之行的整個過程都跟克裡斯塔說了。她沒有告訴過别的人,也希望無須再跟其他人提這件事。她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都在尋思佩内洛普沒準會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等她。或者至少會收到一封信。可是等來的卻是——那張不友好的卡片——她撕開信封時雙手都在顫抖呢。“那還是能說明些問題的,”克裡斯塔說,“它讓你知道她沒事兒。别的消息會接着來的。一定會的。你要有耐心。”朱麗葉狠毒地談了談“大噸位教母”③ 的事兒。她先是挖苦地稱她為“教皇若安”,但是不太滿意,最後才決定這麼叫她。玩弄的是多麼卑鄙的手段呀,她說。在甜膩膩、不入流的宗教幌子的背後,隐藏的又是何等樣的邪惡與污穢呀。佩内洛普竟會真的被她迷惑住了,這簡直讓人難以相信。克裡斯塔提出,會不會是佩内洛普想在這種題目上采寫點什麼,是以才去的。是一種新聞調查之類的工作。那叫實地采訪吧。那種從個人角度出發——啰裡啰唆、突出個人色彩的新聞報道,眼下不是挺時髦的嗎?調查六個月?朱麗葉說。佩内洛普要不了十分鐘就能把“大噸位教母”看得透透的了。“是有點怪怪的。”克裡斯塔也承認。“除了透露給你的那點兒之外,你并不知道更多吧,是不是?”朱麗葉說,“連問了那一點點都讓我覺得惡心呢。這不就跟在海上漂流一樣嗎。我覺得自己傻傻的。那個女的就是想讓我顯得呆頭呆腦,這是明擺着的。就跟某出戲裡一個角色脫口說到某件事情,大家全都扭過頭去避開話頭一樣,因為這事别人全都心裡透亮,唯獨她一個人不清楚——”“現如今再沒有人演出這種戲啰,”克裡斯塔說,“現在演的是,所有人在任何情況下全都是兩眼一抹黑。不——就跟佩内洛普現在不跟你說心裡話一樣,她也早就不信任我了。她幹嗎信任?她知道我遲早會告訴你的。”朱麗葉靜默了一會兒,接着她愠怒地嘟哝道:“有些事情你可沒有告訴我。”“哦,老天在上,”克裡斯塔說,不過沒帶什麼怨氣,“别再提那件事了。”“不提了,”朱麗葉同意,“總而言之,我現在情緒壞透了。”“再忍一忍吧。當父母的總得經受這樣的折磨。總的來說,她給你的苦頭還不算多呢。要不了一年,這些事都會成為古代曆史的。”朱麗葉并沒有告訴她,最後自己竟未能維持着尊嚴從“精神平衡中心”走出去。當時她别轉身子,哀求而狂怒地哭出聲來。“她當時跟你說了什麼啦?”大噸位教母站在那裡瞅着她,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似的。這肥婆把頭搖了搖,一種油膩膩、憐憫的笑容使她閉緊的嘴唇拉扯得更直也更長了。第二年,朱麗葉偶爾會接到電話,是從過去跟佩内洛普熟識的人那裡打來的。對他們的詢問她的回答都是一樣的。佩内洛普決定休學一年。她外出旅行了。她的遊程事先完全未加确定,朱麗葉無法與她聯系,也提供不了她的位址。但是她卻沒有從佩内洛普任何一個最要好的朋友那裡接到過電話。這很可能意味着這些知心老友是清楚佩内洛普在哪裡的。要不就是她們全都到外國去了,或者在外省找到工作了,進入了新的生活軌道,眼下太忙或是風險太大,顧不上關心老朋友了。(在人生的這個階段,所謂老朋友,指的就是有半年你們未曾相見的那些人。)朱麗葉現在回到家中,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自己的電話錄音機是不是在閃亮——而在過去,這正是她最煩的一件事,指不定又有什麼人要抓她差,讓她去幹什麼公衆事務了。她還試驗了多種多樣愚蠢的小把戲,例如幾步走到電話機旁呀,以什麼姿勢撿起電話筒呀,怎樣呼吸吐氣呀。千千萬萬讓打來電話的就是她呀。可是怎麼樣的小動作都不起作用。再過一陣,整個世界都像是變空了,佩内洛普認識的人全都消失了,讓她甩掉的男孩和把她甩掉的男孩,跟她嘁嘁喳喳扯閑篇說不定還和她推心置腹的女孩,一個個全都不見了。她以前上的是一家私立女子寄宿學校托倫斯學院,而不是什麼公立高中,這就意味着跟她交往時間長久一些的朋友,甚至大學時期仍然跟她有聯系的朋友,大多不是本地人。有的來自阿拉斯加或是喬治王子城甚至是秘魯。聖誕節沒有消息。可是在六月,倒又來了一張賀卡,形式與那第一張幾乎一模一樣,裡面連一個字都沒寫。朱麗葉在拆信之前還先喝了一杯酒,可是打開後立刻就把它往邊上一扔。她爆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啜泣,還時不時會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但是她很快就擺脫了這些,轉而怒火中燒,在屋子裡一圈圈地走着,還把一隻手捏成拳頭朝另外一隻的掌心打去。這怒火是沖着大噸位教母發的,可是這女人的形象逐漸變淡,最後朱麗葉隻得承認,其實這個女人也隻是出于友善而找出來的一個替罪羊。佩内洛普所有的照片都給堆塞到她卧室裡去了,連同一摞摞她們離開鲸魚灣前她用鉛筆和蠟筆所作的畫、她的書,以及她用暑期在麥當勞打工掙的第一筆錢給朱麗葉買的禮物——那是隻歐式的一次僅能泡一杯的咖啡壺,上面還帶着個橡膠吸盤呢。另外還有一些為這套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購置的古裡古怪的小禮品,例如一枚貼在冰箱上的塑膠扇子、一台用發條啟動的小拖拉機、一面挂在洗澡間窗前用玻璃珠子串成的簾子。這個房間的門總是關着的,這樣,時間一長,經過這扇門時心中就可以不再受到騷擾了。朱麗葉常常想要不要從這套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搬走,這樣做可以給自己提供一個新的環境。可是她對克裡斯塔說她不能這樣做,因為這是佩内洛普知道的位址,郵件轉遞隻負責三個月,在那以後她的女兒就不知道上哪兒去找她了。“她總歸是可以到你上班的地方去找你的。”克裡斯塔說。“誰知道我會在那裡幹多久呢?”朱麗葉說,“她也許是參加了一個什麼公社,那裡是不允許跟外界聯系的。也許是追随着一位什麼大法師,他睡遍了全體女信徒,還派她們上街去托缽化緣。如果我當初讓她上主日學校,教會她怎樣念禱告,這事也許就不會發生了。我真是應該那樣做的。那等于是打了防疫針呀。我忽略了她的性靈。大噸位教母就是這樣說的。”佩内洛普還不到十三歲的時候,就随同托倫斯學校的一個同學還有那同學一家,上不列颠哥倫比亞省的庫特内山去野營旅行了。朱麗葉是很贊成她去的。佩内洛普進托倫斯學校才不過一年(母親在那兒教過書是以她進去在收費上是受到優惠的),朱麗葉很高興她已經交上了這麼鐵的朋友,而且這麼快就能為朋友家庭接受。她能夠去野營,這一點也讓朱麗葉覺得高興——這是像樣些的人家的孩子才能去的,朱麗葉自己小時候就從未得到過這樣的機會。倒不是她自己對這類事情特别感興趣——她那時就已經迷上了看書——而是她喜歡見到佩内洛普有迹象成為一個比自己更加正常的女孩。埃裡克對整件事情卻有點憂心忡忡。他認為佩内洛普還太年輕。他不喜歡她跟随一夥他了解得這麼少的人外出度假。她上的是寄宿學校,他們見面的時間已經很少了,又何必把共聚的時間再進一步削減呢?朱麗葉卻還有另外一層用意——她就是有意在暑期頭兩個星期裡不讓佩内洛普待在身邊的,因為她與埃裡克之間氣氛不大正常。她想把事情作個了斷,但現在卻亂成一團。她不想看在孩子的分上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似的。埃裡克卻正好相反,他最願意的就是看到沖突暫時得以緩解,大家對之視而不見。按照埃裡克的思路,客客氣氣總能恢複好感的吧,假裝那就是愛情了,好歹也能蒙混下去,撐到愛情真的複蘇的那一天,要是始終都複蘇不了呢,那也隻能這樣了,埃裡克反正是能這樣湊合着過的。是啊,他的确是能湊合的,朱麗葉沮喪地想。有佩内洛普在家裡,就有了一個行為舉止都得規規矩矩的理由——讓朱麗葉可以規規矩矩,因為在他看來,朱麗葉正是惹起這整場深仇大恨的那個人——若是能這樣,對于埃裡克來說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朱麗葉直截了當地揭穿了他的如意算盤,這就又引起了一場新的怨仇與互相指摘,因為他對佩内洛普也正是想念得不行呢。他們這場争吵的原因是個既古老又平凡的故事,沒有一點新鮮之處。春天那陣子,通過一些小事情的暴露——多半是因為艾羅口沒遮攔,更可能是出于她的蓄意挑撥,艾羅是他們的老鄰居,對埃裡克已故的前妻至今仍然很有感情,對朱麗葉則是百般看不慣——朱麗葉發現埃裡克跟克裡斯塔睡過覺。克裡斯塔長期以來就是她的親密朋友,但是,在這之前,她也曾是埃裡克的女朋友,或者說,他的情婦(雖然現在再沒人這麼稱呼了)。埃裡克求朱麗葉和自己同居時便跟克裡斯塔分了手。朱麗葉對克裡斯塔的事是完全清楚的,她沒有正當的理由去計較埃裡克跟自己同居以前的那些事。她也沒這樣做。她反對的是——她聲稱這可傷透她的心了——那以後發生的事。(不過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埃裡克說。)這事發生在佩内洛普一歲的時候,當時朱麗葉帶她回安大略省去。朱麗葉回老家去探望父母親。是去看——她現在總是這樣指出——她即将離開人世的母親呀。她不在時,就在她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思念埃裡克的時候(她現在深信的确是如此的),他卻幹脆跟别人重續舊歡了。起先,他隻承認發生過一次(那是酒後失德),可是在進一步追問具體細節,在跟他較真了之後,他又說沒準不止一次。也許?記不得了?次數太多是以才記不得的吧?他記性好着呢。克裡斯塔來找朱麗葉,要讓她相信真的沒出什麼要緊的事兒。(連調子都唱得跟埃裡克一模一樣。)朱麗葉讓她滾,以後也不要再來。克裡斯塔尋思,那她隻好利用這段時間去看望住在加利福尼亞的兄弟了。朱麗葉沖克裡斯塔發火其實隻是走走形式而已。她很清楚,與一個舊女友在幹草堆裡打了幾個滾(這是埃裡克拙劣之至的描述,他還以為這麼說就可以縮小事态了呢),這跟和一個女的剛認識不久便纏在了一起,嚴重性到底還是不一樣的。而且,她對埃裡克的怒火是如此熾烈,如此無法壓抑,哪裡還有餘力來對付任何其他人呢。她的看法是他不愛她,從來都沒有愛過她。他是背着她跟克裡斯塔一起嘲弄她。他是在别人跟前把她當作笑柄,比方說,在艾羅的面前(這個女人一貫地恨她)。他眼裡一直都在藐視她,蔑視她對他(或是曾經對他有過)的愛,他和她一起的生活自始至終都是一場騙局。性的問題,對他來說也根本不是值得認真看待的事,至少不像是對她(或是曾經對她)來說那麼重要,誰恰好近在身邊,他就跟誰玩兒。這些論點裡,唯有那最後的一點勉強算是接觸到了真相的輪廓,在稍稍平靜下來的時候她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可是即使這一點點的認識也足以讓她周圍的一切全都坍塌了。它不應該起這麼大的作用,可就是起了。埃裡克弄不懂——老實說他真的是弄不懂——為什麼情況會變成這樣。如果她反對,吵鬧,甚至是哭泣(雖然像克裡斯塔那樣的女人壓根兒不會這麼做),他是不會感到奇怪的。但是她竟真的受到了傷害,她竟認為自己失去了賴以生存的一切——為了十二年前發生的某件事情——這就是他不能了解的了。有時候他相信她是在裝腔作勢,是想盡量利用好這次機會,可是在别的時候他又深深而且真誠地感到憂傷,因為自己使她受到了傷害。憂傷刺激了他們,使得他們的做愛變得十分完美。每一次做完之後他都以為事情總算過去了,不幸總算是告一段落了。可是每一次他都錯了。在床上,朱麗葉開心地笑着,告訴他佩皮斯④ 和佩皮斯太太的事——他們被類似的境況撩撥得春心蕩漾。(在放棄了對古典文學的研習後她擴大了閱讀範圍,眼下她閱讀的一切似乎都與偷情通奸有關。)從來未曾如此頻繁也從來未曾如此熾熱過,佩皮斯這樣寫道,雖然他也記錄了他的妻子曾起念要在他睡着時把他殺死。朱麗葉為此事大笑不止,可是半個小時之後,當埃裡克要駕駛小船出去檢查他捕大蝦的網有沒有問題,前來與她吻别時,她卻把臉闆得跟石頭一樣,敷衍了事地把他打發走,仿佛他在多雨的天空下進海灣是去跟一個女人幽會似的。遇到的卻不僅僅是雨。埃裡克出去的時候海上幾乎沒有風浪,可是下午稍晚時突然起了風,是從東南方向刮來的,把荒涼海峽和馬拉斯皮納海峽裡的海水都撕扯得亂七八糟。那是六月這最後一個星期裡的事兒,險惡的天氣一直持續到天幾乎全黑下來了——一直到夜裡十一時左右才真正地平靜下來。到此時,從坎貝爾裡弗來的一艘小帆船失蹤了,上面有三個成年人和兩個兒童。另外還不見了兩條打魚船——一條上面有兩個人,另一條上隻有一個——那就是埃裡克。第二天早上風平浪靜,陽光燦爛——山嶺、海水、岸邊,一切都幹幹淨淨,閃閃發光。自然,有可能所有這些人全都平平安安,躲進了這一帶衆多的小港灣裡的一個,在那裡過了夜。這樣的情況更可能發生在幾個漁人的身上,小帆船上的那家人就很難說了,他們不是本地人,而是從西雅圖來的旅遊者。立刻就派了船艇出去,到大陸海邊、海島和海面上去搜救。最先發現的是那幾個溺亡的孩子,他們是穿着救生衣的,白天将結束時他們父母的遺體也找到了。跟他們一起的那位祖父是第二天才找到的。共同捕魚的那兩個人的屍體一直都沒有見到,雖然他們小船的殘存部分一直沖到了難民灣的附近。埃裡克的遺體是第三天才找到的。沒有讓朱麗葉去看。據說,遺體沖上岸後又遭到某種東西(意思是指某種動物)的襲擊。也許是因為這一點——因為再辨認是不是他已經沒有意義了,連裝殓師也無須請了——埃裡克的老朋友們和打魚的夥伴們都想到,不如就在海灘上把埃裡克火化了吧。對此朱麗葉并沒有反對。死亡證明書是必須要開的,是以朋友們往一星期來鲸魚灣一回的醫生在鮑威爾裡弗的辦公室打去電話,醫生授權給艾羅——她一星期一回給他當下手——和一位執證護士,代表自己來做這件事。漂木附近一帶多得是,浸透了鹽分的樹皮好燒得很。幾個小時之内一切都準備就緒了。消息傳播了開去——即使是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内,婦女們都設法帶上了食物陸續來到。負責指揮這場半異教儀式的就是艾羅——她的斯堪的納維亞血統、挺得筆直的腰闆、那頭在風中飄飛的白發,似乎使她天生就能擔當“海之寡婦”這樣的角色。孩子們在原木之間跑來跑去,不斷從愈來愈高的柴火堆和用布纏繞、小得讓人感到奇怪的包包跟前被轟趕開去——這個小包包也就是埃裡克了。附近某所教堂的一個婦女為這場半異教的儀式備好了一大壺咖啡,而一箱箱的啤酒和一瓶瓶各種飲料暫時還都堆放在汽車的後備廂和卡車的駕駛室裡。此時産生了一個問題,該由誰來講話,點火的又該是誰。他們問朱麗葉願不願意做?而朱麗葉當時正在緊張忙碌地分發一個個盛了咖啡的缸子——她說他們找錯人了,作為寡婦,她該做的是自己縱身往火堆裡跳去。她說這話時還真的笑了,把幾個邀請她的人驚得直往後退縮,擔心她馬上要發歇斯底裡。老跟埃裡克搭夥出海的那人願意當點火者,不過說發表演說自己可不是這個料。此時有人忽然想起那人的老婆是福音派新教徒,讓他演說,沒準他會覺得有責任要講一些話,而倘若埃裡克還能聽見肯定會不愉快。這時候艾羅的丈夫挺身而出了——一個小個子,多年前在一次小船着火事件中被燒得變了形。他是個氣鼓鼓的社會主義者和無神論者,說着說着就跑了題,那裡幾乎都沒了埃裡克的蹤影,除了聲稱死者跟自己是同一營壘中肩并肩的戰友。他說開了頭,話就長得沒個完了,事後有人分析說,這是他在艾羅專制統治下長期受壓抑的心态的反彈。在他洋洋灑灑的哀悼演說還沒結束時,人群沒準有些騷動不安,有人覺得這個儀式怎麼舉行得不像預先設想的那麼光輝,那麼莊嚴,那麼動人心弦。可是一等火堆燃起,這樣的心情便一掃而空了,特别是在孩子們中間,更是出現了一種心思過于熱衷的精神狀态。這時人們才覺得不對頭,于是有一個男人出來大喊了一聲:“把小鬼們都從這兒轟走。”那已經是火焰開始舔噬遺體的時候,目的開始要真的實作的時候,這一喊未免也來得太遲了一些。脂肪、心髒、腎和肝的焚化很可能會産生爆炸聲或是咝咝聲,聽着是會讓人感到坐立不安的,是以大多數孩子都被自己的母親拖走了——有的正巴不得走,有的卻老大不情願。于是火葬最後的一幕便基本上成了男人的儀式,也稍稍有些不成體統,雖然并非不合法——這回的火化在這一方面倒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朱麗葉留了下來,大睜着眼睛,半蹲着搖晃着身子,臉龐與熱氣貼得很近。她有點心不在焉。她在想,把雪萊的心髒從火焰中奪出的到底是哪一個——是特裡勞尼⑤ 嗎?那顆心髒,有着長期曆史意義的心髒。都已經那時候了,離現今也不算太遙遠吧,一個肉體的器官居然會這樣受到珍視,被看成是勇氣與愛情所在的地方。那無非是肉,正在燃燒的一團肉,與埃裡克沒有什麼相幹。佩内洛普對正在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溫哥華的報紙上刊出了一條簡短的消息——自然不是關于海灘火化的事,僅僅是關于那次海難的——不過身處庫特内山脈深處的她,是接觸不到報紙和廣播的。她回到溫哥華時給家裡打了電話,是從她的朋友希瑟家打來的。克裡斯塔接的電話——她回來得太晚了沒能趕上葬儀,但是現在正陪朱麗葉住,想盡量幫幫她。克裡斯塔說朱麗葉不在家——其實不是真的——希望讓希瑟的母親來接電話。她解釋了近來所發生的事,說她正打算開車送朱麗葉去溫哥華,她們這就動身,到那邊後朱麗葉會親自跟佩内洛普說的。克裡斯塔把朱麗葉帶到佩内洛普所在的那幢房屋的門前,朱麗葉自己進去了。希瑟的母親請她上陽光起房間去,佩内洛普在那裡等候呢。佩内洛普聽到消息後現出一臉的驚恐,但接着——當朱麗葉挺正規地要伸出雙臂去擁抱她時——她卻顯出了有點像窘迫的樣子。也許因為是在希瑟的家裡,在白綠橙三色相間的陽光客廳裡,後院那裡還有希瑟的兄弟在投籃,在這樣的背景前如此嚴重可怖的消息幾乎讓人無法接受。焚化一事更是連提都沒有提——在這樣的房屋、這樣的居住區裡,那樣的事自然就顯得很不文明,很荒誕了。在這座房屋裡,朱麗葉的儀态似乎也與自己所想表現的有了差距——她的一舉一動都變得更接近大家閨秀應該有的那一種了。希瑟的母親用手輕輕啄了一下門,走了進來,手裡端着冰茶。佩内洛普幾口喝下了她的那一杯,就走出房間去找希瑟了,希瑟一直躲藏在門廳裡。希瑟的母親這時和朱麗葉談了起來。她很抱歉自己闖進來用實際事務來打擾客人,但是時間緊迫也不得不如此了。她和希瑟的父親打算這幾天駕車上東部去探望親戚。他們要去一個月,本來是想把希瑟一起帶去的。(男孩子們要去野營。)可是現在希瑟又說不想去了,她懇求能讓她留在家裡,由佩内洛普陪着。一個十四歲,另一個才十三歲,怎麼能放心讓她們單獨留在家裡呢?于是她想到,朱麗葉在經過那樣的事情之後沒準願意換一種生活方式,好放松放松。在那樣嚴重的損失和打擊之後。就這樣,朱麗葉很快發現自己生活在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在一座一塵不染、裝修得很華麗與講究的寬敞大房子裡。這兒對每一個方面的需求都有各種各樣的友善設施,人家說是為了友善——在她看來那就是奢侈了。這房子坐落在一條彎彎曲曲的路上,路兩邊都是大同小異的房子,藏身在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樹叢和鮮豔的花壇後面。連天氣,就那個時節來說,也是完美無瑕——溫暖、涼風習習、光照宜人。希瑟和佩内洛普去遊泳,在後院裡打羽毛球,去看電影,烤曲奇餅,玩命地海吃海喝,然後又下狠勁減肥,費盡心思要把一身皮膚曬黑,把音樂放得整棟房屋都聽得到——那些歌的歌詞在朱麗葉看來都是俗不可耐且富于挑逗性的,兩人有時還邀請女朋友來,倒沒有正式叫男孩來,隻是和經過房前或是紮堆在隔壁人家的那幾個嘲弄地聊個沒完。朱麗葉偶然間聽到佩内洛普跟來訪的一個女孩說:“咳,說實在的,我幾乎都不怎麼認識他。”她是在說她的父親。多麼奇怪呀。她不像朱麗葉,從來也不畏懼在海面上有動靜時坐小船下海。她常常纏着父親帶她出去,也經常能達到目的。當她煞有介事地穿着橘黃色的救生衣,拿着她拿得動的什麼器械,走在埃裡克後面時,她總是一臉的一本正經、完全獻身的表情。她在本子上記下布網的地點,把捕獲的魚的頭剁下、肚腸掏空時,技術越來越熟練、動作越來越麻利,也越來越冷酷無情。在她幼年的某個時間段上——大概是八歲到十一歲吧——她一直說長大後要到海上去打魚,埃裡克告訴過她現如今姑娘們也有幹這号營生的了。朱麗葉曾經覺得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因為佩内洛普很聰明,不書呆子氣,體格也靈活壯實,而且又很勇敢。可是埃裡克在佩内洛普聽不見的時候會說,他但願女兒這樣的志向會一點點地消磨掉,因為他可不希望自己這樣的生活再讓任何人過上一遍。他在談到他選擇的這一行如何艱辛,又如何不安定時,一直都是這樣說的,不過,他又是對所有這一切都充滿自豪的,朱麗葉這樣覺得。可是此刻他卻被排除出去了。是被佩内洛普——她最近把腳指甲染成了紫色而且在腹部很招搖地粘了個文身圖案。過去充實她生活的是埃裡克,可如今她卻把他驅趕出局了。不過朱麗葉覺得自己也正在做同樣的事。自然,她忙着找一個工作和一個住處。她已經樹起牌子要把在鲸魚灣的那座房子出售了——她無法想象繼續在那裡住。她把卡車賣了,把埃裡克的工具都送人了——例如海難中找回來的那些漁網,還有那艘小船。埃裡克那個已成年的兒子從薩斯喀徹溫趕來把那條狗領走了。她向大學圖書館的一個研究部門和一家公立圖書館求職,她有點把握,覺得兩個職位總有一個自己是能夠獲得的。她上基西蘭諾、鄧巴或是格雷角這些地段去看可有合适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城市生活的潔淨、整齊與管理有序不斷地使她感到驚訝。這裡的人不在露天工作,與工作有關的各種各樣的活動又不僅僅局限在室内,這才使得他們的日子能這樣過下去。在這裡,天氣會影響你的情緒,卻不至于對你的生活起決定性的作用,在這裡,大蝦、大馬哈魚生活習性的是否改變與能否捕到,這樣至關緊要的問題僅僅會讓人覺得有趣,他們甚至都不會對此說什麼。相比之下,就在不多幾天之前她還在鲸魚灣所過的生活,就顯得很沒條理,很雜亂無章且讓人身心交瘁。而她自己呢,也把幾個月來的郁結情緒淘洗一空——她現在變得麻利、幹練了,人也精神多了。真應該讓埃裡克看到現在的她。她一直都是在這樣的心緒下想到埃裡克。并不是說她還沒明白埃裡克已經死了——這樣的情況一次都沒有過。不過,她在自己的意識裡卻總是不斷地提到他,仿佛他依舊是那個人,她的存在對他來說,比對其他任何人都更重要。仿佛他依舊是那個人,她希望自己能使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而他也仍然是她要與之争論、向之提供資訊并使之驚喜的那個人。她這樣做已經成了習慣,已經成為一種自發行為,以緻他的死似乎都不能産生影響。而且他們的最後一次争吵也還沒有完全平息呢。她仍然對他的背叛記恨在心。如果說她現在稍稍有點愛賣弄風情的話,那也是為了報複他。那場暴風雨、遺體的發現、海灘上舉行的火葬——那都像是一場她不得不瞻仰、不得不贊同的儀式,其實那跟埃裡克和她,仍然都沒有任何關系。她得到了參考書圖書室的那份差事,她找到了勉強付得起房租的一套兩房間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佩内洛普繼續上托倫斯學校,當了一名走讀生。她們在鲸魚灣的生活畫上一個句号,她們給在那兒的生活拉下了帷幕。連克裡斯塔都想搬走,她準備春暖時節也到溫哥華來。這之前的一天,那還是在二月裡,朱麗葉下午工作結束後站在校園班車站的遮雨棚裡。下了一天的雨此時歇住了,西方露出了一抹青天,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泛出了紅紅的光,那兒是在喬治亞海峽的上方。這樣的白天變長、季節嬗變的迹象與預示,對于她,有着一種未曾預料到的摧毀性的效果。她終于明白,埃裡克确實是死了。仿佛整個這段時間裡,當她在溫哥華的這些日子裡,他一直都在某處等候,等着看她是否願意恢複跟他一塊兒過的那種生活。仿佛那一直都是一個可以自由選擇的項目似的。她來到此處後,仍然是生活在埃裡克震動的餘波之中,并未完全明白埃裡克已經不在了。他任何的一切都已經不存在了。而在一天天過去的再平凡不過的世界裡,對他的記憶已經在一點點消退了。這麼說這就是哀愁了。她感覺到仿佛有一袋水泥倒進了她的身體,并且很快就凝結了。她幾乎都不能動了。上公共汽車,下公共汽車,走半條街回到她的那幢樓——她怎麼會住在這兒的呢?——就像是在爬一座陡峰。而且這一切她還絕對不能讓佩内洛普看出來。在晚餐的桌子上她顫抖起來,但是又松不開手指好讓刀叉落下來。佩内洛普繞過桌子,幫她把手指掰開。她說:“是因為老爸,對吧?”朱麗葉事後告訴幾個人——例如克裡斯塔——這幾個字真是她所聽到過的任何人對她說的話裡最能寬慰她也是最有溫情的話語了。佩内洛普讓自己那雙涼陰陰的手順着朱麗葉胳膊的内側上下滑動,第二天還打電話給圖書館說她母親病了。她一連幾天待在家裡照顧母親,沒去上學,直到母親康複。至少是,直到最糟糕的時日好歹挨過去了。在那些天裡,朱麗葉把一切都告訴了佩内洛普。克裡斯塔、那場争吵、海灘上的火化(此前,她幾乎是奇迹般地向女兒隐瞞了這一切)。所有的一切。“我不應當用所有這些事來加重你的負擔。”佩内洛普說:“是啊,嗯,沒準是不應當。”可是又很大度地添上一句:“我原諒你。我想我也不是小小孩了。”朱麗葉又重新進入這個世界了。她在校車站犯過的那種昏厥也還出現過,不過再沒有那麼厲害了。在圖書館做研究工作的過程中,她遇見省電視訊道的幾個人,接受了他們向她提供的一個職位。在那裡幹了大約一年之後她開始做訪談工作。她多年來的廣泛閱讀(在鲸魚灣的日子裡,這一點正是艾羅頂頂瞧不上眼的),平時對資訊的點滴收集,她的貪婪吸收與快速消化,此時此刻,剛好都派得上用場。而且她修煉出了一種自我貶損、淡淡嘲諷的姿态,看來這倒經常能起到極好的效果。在錄影機前,沒什麼事情能讓她怯場。雖然事實上她回到家後常常會大步地走來走去,發出嗚咽聲與咒罵聲,因為她回憶起哪件事上出現過一點小小的過失與慌亂,更加糟糕的是,在什麼地方還念了别字。五年之後,生日卡不再寄來了。“這不說明任何問題,”克裡斯塔說,“那些卡片之是以寄來,無非是讓你知道她還在某個地方活着。現在她尋思這個資訊你已經掌握了。她希望你别派什麼獵犬去追蹤她。如此而已。”“我以前給她的壓力太大了吧?”“哦,朱爾。”“我不隻是指埃裡克的死。後來又有了别的男人。我讓她看到了太多的不幸。我的愚蠢所造成的不幸。”因為,在佩内洛普十四歲到二十一歲的這個階段裡,朱麗葉有過兩次愛情經曆,這兩次裡,她都完全不由自主地一頭紮了進去——雖然事後感到很羞愧。其中的一個男人年齡比她大得多,而且是一本正經結了婚的。另一個比她小許多,而且為她這麼快就動了情而驚詫不已。事後,她自己也為這樣的情況而大惑不解。其實她并沒有喜歡上他身上的哪一點嘛,她說。“我也覺得你是沒有喜歡,”克裡斯塔敷衍了一句,她疲倦了,“我也說不上來。”“哦,基督啊。我那會兒真傻。我後來就再沒有對男人那麼犯暈過。我是沒有吧?”克裡斯塔沒有點穿也許那是因為一時還沒有候選的男人。“沒有,朱爾。是沒有。”“事實上我并沒有做過什麼特别不像話的事,”朱麗葉的興緻好起來了,“我幹嗎總是自我譴責,認為是我的錯呢?讓人不可了解的是她,事情就是這樣。我必須面對這一點。”“一個謎,而且還是一條冰冷的魚⑥ 。”她接着又戲拟下結論似的說了一遍。“不是的。”克裡斯塔說。“不是的,”朱麗葉說,“不是的——的确不是這樣的。”第二年的六月都過了,仍然是一個字都沒有,朱麗葉決定搬家了。頭上那五年,她告訴克裡斯塔,她都是等到六月,看看會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按現在的情況看,她每一天都必須要等待。而每一天所感到的卻都是失望。她搬到西區的一幢高層建築裡去。她本想把佩内洛普房間裡的那些東西都扔掉的,可是最後她還是把那一切都塞進了幾隻垃圾袋,依舊帶去了。她現在隻有一間卧室了,不過地下室裡有可以堆東西的地方。她養成在斯坦利公園練慢跑的習慣。現在她極少提起佩内洛普了,即使是在克裡斯塔面前。她有了一個男朋友——眼下大家都這麼稱呼了——他從未聽她說起過她的女兒。克裡斯塔變得越來越瘦,也越來越郁郁不樂了。非常突然地,有一年的一月,她死了。任誰都不可能走紅得永遠出現在電視熒幕上。不管你那張臉再怎麼讨觀衆的喜歡,總有一天,他們會更愛看跟你有所不同的另一張臉。朱麗葉也不是沒得過換做别的工種的機會——研究點兒什麼問題呀,為放送的自然景色寫點什麼畫外音說明詞呀——可是她高高興興地拒絕了,她說自己正想要有一個徹底的改變。她又重新進了古典文學系——這個系比原來的規模又進一步縮小了——她打算接着寫她的博士論文。她從高層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搬出去,住進了一個單身者住的套間,這樣好省些錢。她的男朋友得到了一個去中國教書的工作。她的套間是在一幢房子的地下室,不過從後面的拉門出去,倒正好是平地。在那裡她有一片鋪了磚的小平台,有一個棚架,纏挂着一些甜豌豆和鐵線蓮,還有幾個花盆,裡面種了些藥草和花。一生中頭一回,雖然規模極小,她成了一名園藝師,她父親以前就是個園藝師。有時候有人會對她說——在商店裡,或是在校車上——“請原諒,不過怎麼看着你的臉這麼熟呢?”或者是,“您不是原先老在電視上露面的那位女士嗎?”不過,過了一年左右,這樣的事就再也沒有了。她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坐下來看書,或是在人行道的小桌旁喝喝咖啡,再也沒有人注意她了。她把頭發留長,在染成紅色的那些年裡,頭發都失去了原來棕褐色時的彈性與活力了——如今那是銀褐色的了,非常細,有自然波紋,讓人想起她的母親薩拉。薩拉那頭柔軟、漂亮、飛蓬般的美發,先是一點點變成花白,然後是一片純白。她家中再沒有空地可以請人來吃飯了,而且她也失去了烹饪的興趣。她吃的飯菜營養倒是夠的,但是非常單調。雖然絕非有意為之,她卻與大多數朋友都失去了聯系。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她此刻所過的生活與她以前當女名人時是那樣截然不同,那會兒她活躍機敏,事事留心,消息要多靈通就有多靈通。如今她生活在書堆裡,醒着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在讀書,不管是想到一個什麼命題,都忍不住要往深裡挖掘并加些演變。她經常是整整一星期都不知道世界上出了什麼大事。但是她又放棄了她的學位論文,而對幾位歸在希臘語小說家裡的人産生了興趣,他們的作品出現在希臘國文學史中相當靠後的那個時期裡(從B.C.E.⑦ 一世紀開始——她現在也學會這麼稱呼了——一直延續到中世紀的早期)。也就是阿裡斯提得斯、朗戈斯、赫利奧多羅斯、阿喀琉斯·塔提烏斯等等。他們的許多作品或已逸失或已成殘篇而且還被人看成是有傷風化。可是赫利奧多羅斯寫有一部叫《埃塞俄比亞傳奇》的作品(原藏于一家私人圖書館,在布達被圍困時才得以重新發現),自從一五三四年在巴塞爾印制成書後才在歐洲為人所知。在那個傳奇故事裡,埃塞俄比亞的女王産下一個白皮膚的嬰兒,她生怕被人指控犯通奸罪,于是便把孩子——是個女兒——交給一群天衣派信徒(亦即裸體哲學家)來照料,那些人是隐士修煉者和神秘主義者。這個姑娘,名喚查列克裡亞,最後被帶到德爾斐神廟,在那裡她成為了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的女祭司之一。在此處她又遇見了一位高貴的台薩利安人,名喚台阿吉尼斯,他愛上了她,并且在一個聰明的埃及人的幫助下,帶着她逃跑了。但是,人們發現,那位埃塞俄比亞女王從未停止過思念她的女兒,她派人去尋找女兒,雇請的正是那個埃及人。接下去又出現了許多不幸和巧遇,直到最後,所有主要的人物都來到了梅羅依,查列克裡亞眼看要被自己的父親獻上祭壇了,這時——總是要直到此時——才總算得救。有意思的主題密集得像一窩蒼蠅,這個故事對朱麗葉有一種天然持續不斷的吸引力。特别是有關裸體哲學家的那部分。她盡力收集有關這些人的材料,知道他們往往被說成是印度哲學家。在這件事情上,印度是不是被當成了埃塞俄比亞的鄰國了呢?不會的,赫利奧多羅斯在曆史上出現得相當遲,對地理是不會如此無知的。裸體哲學家一準是雲遊四海的人,再遠的地方都去,對他們鐵一般地忠誠于自己的信念以使生活與思想變得更加純潔的做法,周圍的人莫不敬畏有加,他們藐視物質财富,連最簡單的衣食都包括在内。一位在他們之中長大的美麗少女,日後心理倒錯,反倒渴望過一種毫不加掩飾的淫亂生活,這是很可能的呢。朱麗葉交上了一位名叫拉裡的新朋友。他是教古希臘語的。他讓朱麗葉把那幾個垃圾袋存放在他自己房子的地下室裡。他愛設想,說不定他們可以把《埃塞俄比亞傳奇》改編成一出音樂劇呢。朱麗葉也摻和進來,幫他一塊兒編制這首幻想曲,她甚至還設計出了一些難聽無比的曲調以及愚蠢可笑的舞台效果。不過她暗中卻傾向于設計一種全然不同的結局——這裡牽涉到王位放棄的問題,而且還有追尋過去的蹤迹的問題,在過程中那位少女必定會遇到騙子手和假内行,僭王和冒牌貨,他們聲稱自己正是她真正要尋找的那個人。而最終結局則是母女重歸于好,那位埃塞俄比亞女王盡管犯了錯誤,但她悔悟了,她畢竟基本上還是一位寬宏大度、母儀天下的仁君。朱麗葉幾乎能肯定自己在溫哥華又見到過那個大噸位教母。有一天,她帶了一些自己不會再穿的衣服(現在她衣櫃裡的衣物已變得實用性越來越強了)到救世軍的節儉商店去,當她把那袋衣服在接待室裡放下時她見到有位穿了件寬松袍子的胖老太在往褲子上安裝價格标牌。這個婦女正跟别的從業人員在聊天,卻自有那麼一股上司人的派頭,态度随和但是警覺性也很高的監工氣派——又或者說,她是那種女人,不管職務是不是比旁人高,總會擺出一副上司人的架勢。如果她真的就是大噸位教母,那她的地位倒是有所降低了。不過也并未降低多少。因為如果她是大噸位教母,她豈不是有後備浮力與自我調整的能力,足以使自己的地位不至于真正降低到哪裡去嗎?還有那一肚子的後備訓誡教條,足夠刻毒的呀。她是在極端饑渴的狀态中來到我們這兒的。朱麗葉把佩内洛普的情況告訴了拉裡。她總得跟一個認識的人談談的不是?“我是不是必須跟她說她應該度過崇高的一生?”她說,“跟她談自我犧牲?讓她一輩子都得為陌生人的需要而服務?我從未想到過這一點。我的想法很簡單,但求她長大後生活得能跟我一樣,那就夠好的了。我那樣做會使她很反感嗎?”拉裡并不是那種需要她的一切的男人,他要的隻是她的友情與好脾氣。他是往往被稱為老派單身漢的那種人,就她所知,他在性這方面沒多少要求(不過沒準有的事她并不知道),很怕接觸到任何有關個人私密的事,而且任何時候都是很風趣的。她還遇到另外兩個男人,也想要她做自己的生活伴侶。其中之一是往她那張街邊咖啡桌跟前坐下來時結識的。他是個新近喪妻的鳏夫。她喜歡他,可是他的孤獨感太強烈了,追她又是追得那麼兇,是以倒把她吓着了。另外那人則是克裡斯塔的哥哥,克裡斯塔在世時她見到過幾次。跟他相處倒不覺得别扭——在許多方面他都很像克裡斯塔。他的婚姻很久之前就終止了,但他并不特别想要女人——她也是從克裡斯塔那裡知道,有幾個女人想跟他結婚可是他都躲開了。隻不過他太理智了,他選中她幾乎是經過精打細算的,這裡面有些東西是挺屈辱人的。不過為什麼會覺得屈辱呢?倘若她真的愛他,那就不會這樣覺得吧。還是在仍然與克裡斯塔的哥哥來往的時候——他的名字是加裡·拉姆——她偶然間遇上了希瑟,那是在溫哥華鬧市區的一條街上。朱麗葉和加裡剛從一家電影院出來,他們看了一場傍晚場的電影,正在讨論該上哪裡去吃晚餐。那是個溫暖的夏夜,天光還未散盡。一個女人脫離開街邊的一夥人,徑直朝朱麗葉走來。那是個瘦瘦的女子,三十七八歲光景。衣着入時,黑發中夾雜着一绺绺棕色的發絲。“波蒂厄斯太太。波蒂厄斯太太。”這聲音朱麗葉很熟悉,雖然她怎麼也不會認出這張臉的。原來竟是希瑟。“真是讓人難以相信呀,”希瑟說,“我來這兒待三天,明天就走。我丈夫來參加一個會。我剛才還在想此地我是再也沒有一個熟人的了,一轉身卻看到了你。”朱麗葉問她現在住在哪裡,她說是在康涅狄格州。“大約三個星期以前我去看過喬希——你還記得我弟弟喬希吧?——我去埃德蒙頓看我弟弟喬希跟他一家時,竟撞見了佩内洛普。就和現在一樣,在大街上。不——實際上是在購物中心裡,他們那裡有個大得不得了的購物中心。她身邊帶着兩個孩子,她是帶他們來買上學要穿的校服的。兩個都是男孩。我們倆全都驚呆了。我一下子沒認出她來,不過她認得我。她是坐飛機去那裡的,自然。從北方很遠的一個地方。不過她說其實那地方已經相當現代化了。她說你仍然住在這裡。不過我跟那些人在一起——他們是我丈夫的朋友——我真的沒有時間給你打電話——”朱麗葉便像模像樣地說,自然,哪兒會有時間呢,而且她也想不到有人會給自己打電話。她問希瑟有幾個孩子了。“三個。全都是混世魔王。我希望他們馬上變成大人。可是跟佩内洛普一比我的日子就算是在享福了。五個哪。”“是啊。”“我真得走了,我們還要去看一場電影。其實我一點都不懂,我根本都不愛看法語電影。不過今天能見到你真是件大好事。我老爸老媽搬到白石市去了。他們以前老是在電視上見到你。他們總在朋友面前吹,說你在我們家住過。他們說現在電視裡再見不到你了,你是幹膩了吧?”“差不多吧。”“我這就來,我這就來。”她擁抱并吻了朱麗葉——現在的人都時興這個——接着便跑着去加入那一夥人了。原來如此。佩内洛普不是住在埃德蒙頓——她是從北方去到埃德蒙頓的。坐飛機去的。這說明她必定是住在白馬鎮或是黃刀鎮。還有什麼其他地方她能形容說是相當現代化了呢?沒準她那樣說的時候還帶點兒嘲諷希瑟的意思呢。她有五個孩子,其中至少有兩個是男孩。他們需要買校服。那就說明上的是私立學校。那就說明出得起錢。希瑟沒能一下子認出她來。是不是說她很顯老呢?懷過五次身孕後她身體走形了,她沒能很好地照顧自己?沒有像希瑟那樣。在某種程度上,沒能像朱麗葉那樣。這說明她是那樣的女人:在她們看來,作這樣的努力這觀念本身,就是可笑的,是對女性地位不安全的一種承認?要不就是那是她根本沒有時間顧及的一件事——完全不在她考慮範圍之内的一件事。朱麗葉曾經想過,佩内洛普也許是給卷到超驗派的隊伍裡去了,沒準她成了一個神秘主義者,把一生的時間都用在冥思與參悟上去了。要不就是——與此相反但仍然是簡樸艱苦得可笑——過着清苦、危險的日子,靠打魚為生,也許跟丈夫一起,也許還帶着幾個粗裡粗氣的小家夥,在不列颠哥倫比亞海岸線外内海航道的冰涼海水裡。壓根兒不是這樣的。她現在過的該是一位富裕的、講求實際的護士長的生活。沒準是嫁給了一位醫生,或者是當地官員裡的一個,他們在小心翼翼地,并且是在贊歌的伴奏聲中将自己的權力逐漸逐漸地移交到原住民的手中,與此同時,還依然在管理着那些北方的領土。如果朱麗葉真的有一天與佩内洛普重新相見,她們說不定會哈哈大笑,笑朱麗葉想到哪裡去了。當她們談到兩人分别與希瑟相遇的事時,會覺得多麼奇怪,于是便又哈哈大笑起來。不。不。事實肯定是她對與佩内洛普有關的事已經取笑得太多了。太多的事情都被看成是笑話。正如太多的事情——個人的事務、也許僅僅是為了性滿足的戀愛——被看作是悲劇一樣。她太缺乏母親應有的抑制、禮儀與自我控制的能力了。佩内洛普說她——朱麗葉——仍然住在溫哥華。她一點兒也沒有向希瑟透露母女有裂痕的事。肯定沒有。如果希瑟知道了,說話時神情是不會如此自然的。除非是查了電話簿,否則佩内洛普怎麼會知道她仍然住在此地呢?如果她查了,那又說明什麼呢?沒有。這事什麼問題都沒有說明。她走到馬路牙子那兒去與加裡會合,他方才見到她遇見熟人,很知趣地躲開了。白馬鎮,黃刀鎮。知道了這些地名反倒讓她痛苦——這些地方她可以坐飛機去。在那裡她可以到街上去轉,總會想出辦法來吸引眼球的。可是她還不至于那麼瘋吧。她一定不能夠那麼瘋。用晚餐時,她想,方才知道的那個消息倒能使她處在一個較好的位置上,倘若要和加裡結婚,或是同居的話——看他願意怎麼樣了。關于佩内洛普,她再沒什麼可以擔心,或是怕牽制住自己行動的了。佩内洛普不是一個鬼影,她很安全,跟任何人沒什麼不同,她也必定跟任何别的人一樣快樂。她和朱麗葉斷絕了來往,也很可能根本不想朱麗葉,那麼朱麗葉也大可不必再對她魂牽夢萦了。不過她當時告訴希瑟,朱麗葉現在住在溫哥華。她是稱呼她朱麗葉的嗎?或者是母親。我的母親。朱麗葉告訴加裡,希瑟是一對老朋友的小孩。她從未向他提過佩内洛普的事,他也從未表現出任何知道佩内洛普存在的迹象。沒準克裡斯塔跟他說起過,他一句也不提,是考慮到此事與他毫不相幹。或者是克裡斯塔告訴過他,他卻忘掉了。或許是與佩内洛普有關的事克裡斯塔壓根兒未曾提到過,連名字都沒有提起過。倘若朱麗葉跟他一塊兒過,佩内洛普的事是不會浮出水面的,佩内洛普是不存在的。佩内洛普的确并不存在。朱麗葉尋找的那個佩内洛普已經消失了。希瑟在埃德蒙頓見到的那個女人,帶兒子上埃德蒙頓去買校服的那個女人,臉和身體都起了變化,使希瑟認不出來,那可不是朱麗葉認識的什麼人。朱麗葉真的是這樣相信的嗎?就算加裡看出她很激動,他也假裝自己沒有注意到。不過也許就是在這個夜晚,他們雙方都明白他們是永遠不可能生活在一起的了。要是他們有可能一起生活,那天晚上她沒準會跟他說:我的女兒沒有對我說聲再見就離開了,事實上她也許當時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出走。她不知道那是永遠走開。這以後,我相信,她逐漸明白了她是多麼地不想回來。那隻是她發現了怎樣安排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一種辦法。也許是她無法面對如何跟我解釋。或者她真的沒有解釋的時間。你知道的,我們總是認為有這樣的理由,有那樣的理由,我們一直都是在試着尋找理由。而且我也可以告訴你,有許多事我是做錯了。不過我想,理由也許不是那麼容易找出來的。更有可能是一件與她純潔的天性有關的事兒。是的,她天性中有一些細膩、嚴格和純淨的方面,有一種岩石般堅定的誠實的素質。過去我父親在說到某個他不喜歡的人的時候,總是說這人對自己沒有用場。這幾個字是否就是表面上的那個意思呢?對佩内洛普來說,我是沒有一點用場的了。要不就是她再也受不了我了。那也是可能的。朱麗葉還有幾個朋友。現在不多了——不過有倒還有。拉裡仍然來看她,跟她說說笑話。她繼續讀她的書。讀書這個詞兒用在她正做着的事兒上似乎并不合适——說研究倒是更恰當一些。因為錢不夠用,她到過去總在街旁桌邊泡上許多時間的那家咖啡屋去打工,一星期幹上若幹個小時。她覺得這活兒對她跟古希臘人的苦苦糾纏是個很好的平衡——到後來她相信即使她錢夠花了,她也不會從這裡辭職的。她仍然希望能從佩内洛普那裡得到隻言片語,但再也不那麼特别耗費心神了。她像更谙世故的人在等待非分之想、自然康複或是此等好事時那樣,僅僅是懷着希望而已。①加拿大艾伯塔省的旅遊勝地。②天主教曆史上的一位女教皇。其名在原文裡和“瓊安”一樣,都是 Joan。③此處原文為 Mother Shipton, 即西普頓嬷嬷,為中世紀廣為人知的女巫和預言師。因前文提到瓊安體形臃腫,而 Shipton 也有重量不輕的意思,為表達出這種語帶雙關的揶揄,故譯如是。④賽缪爾 · 佩皮斯(Samuel Pepys, 1633—1703),英國著名作家,他用密碼寫的日記毫不隐諱自己的缺點和過失,寫出了人類共有的弱點。⑤愛德華 · 約翰 · 特裡勞尼(Edward John Trelawny,1792—1881),英國海軍軍官,也是詩人雪萊、拜倫的朋友。⑥冰冷的魚(cold fish),指對人冷淡。⑦即“Before Common Era”,意同 B.C.(公元前),但 C 不指基督,表示出一種知識分 子的觀點。

李文俊 譯

門羅:沉寂
門羅: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