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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三十六計》:成書年代晚,錯把小說當史實

談談《三十六計》:成書年代晚,錯把小說當史實

軍事鬥争當中,不可避免會用到很多陰謀詭計,《孫子兵法》裡有句話,叫“兵以詐立”,李零先生還用這句話作了他研究《孫子兵法》的著作的書名。

《易經》當中,用九表示陽,用六表示陰。是以和陰謀詭計有關的事,往往也和數字“六”挂鈎。比如西漢初年的陳平,司馬遷說“多陰謀”,又說他“六出奇計”,具體是哪六條計策?司馬遷沒說,後人湊了六件事,其實也不排除一種可能,就沒法确定是哪六件事,而是說到陰謀詭計的事,那就六吧。

六六三十六,三十六計、三十六策、三十六着……這類說法可能産生得也挺早的。《南齊書·王敬則傳》說:“檀公三十六策,走為上計。”這是三十六策這個說法,最早見諸記載,實際上很可能還有更早的,隻是今天見不到了而已。但這裡三十六策顯然是虛指,就是計策很多的意思,和今天我們能讀到的《三十六計》,完全不是一回事。

《三十六計》成書很晚

說到《三十六計》這書,大概可以确定幾點:

第一,産生年代肯定很晚。

近代以前,沒有任何一種重要的書目,提到過這本書。

中國是有編書目的傳統的。有官方行為,最著名的像《七略》,像《四庫全書總目》;也有私藏的目錄。尤其是到了清代,學問已經做得非常内卷,學者們功夫下得特别細,但仍然沒有哪種書目,提到過這麼一種《三十六計》。

這說明,要麼就是天下讀書人都沒見過這種書;要麼就是有人見過這種書,但覺得太不上檔次,也就沒人提。

有人因為上面引用的那句“檀公三十六策”,檀公是指南北朝時候的名将檀道濟,就認為三十六計是檀道濟寫的,這是不可能的。《三十六計》這書裡,舉的很多案例是元朝才有的,是以《三十六計》這書誕生不早于元代,從語言風格看,很可能晚到清代甚至近代。

1941年,有人在陝西邠縣書攤上發現了一份手抄本的《三十六計》,當年就由成都興華印刷廠用土紙排印,這就是我們今天讀到的《三十六計》的來源。 但這之後,《三十六計》的影響,像野火般蔓延,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了。論在民間的實際影響,可能真是超過《孫子兵法》了,因為讀《孫子兵法》是有門檻的,《三十六計》裡雖然有些故弄玄虛的話,但主要内容讀起來沒什麼門檻,現在也确實有出版社把它當“國學經典”出版了。

《三十六計》作者文化水準不高

第二,《三十六計》這書作者,文化水準不高。

三十六計的名字,像什麼趁火打劫、關門捉賊、渾水摸魚、打草驚蛇、順手牽羊、調虎離山、指桑罵槐、上屋抽梯、聲東擊西……都是民間俗語。

作者為了解釋這些俗語,舉了一些案例。文化人也不會這麼舉例子。

就拿三十六計的第一計“瞞天過海”來說,這個天是指天子,具體說是唐太宗李世民。

相關故事是這樣的:唐太宗要東征,可是到了大海邊,看見白浪滔天,害怕了,怕暈船,更怕翻船淹死在海裡,就不想去了。這時突然來了一個人,自稱是住在海邊的一個财主,請唐太宗到自己家做客。唐太宗就帶着百官去了,隻見這戶人家,大門兩邊一眼望不到頭,都用張着五彩的幕布擋着。唐太宗也沒多想,這是炫富呗。進了門,到了房間裡,開始喝酒飲宴。不知不覺歡飲了很久,唐太宗忽然覺得地闆在晃動,滿耳朵都是風浪的聲音。唐太宗吩咐,給我把幕布都揭開,一揭開才發現,自己是在船上,已經出海走了很遠了。

唐王天子害怕大海,手下的文武官員就想了這麼條計策,把他騙上船,出了海,逼他堅持東征。是以叫“瞞天過海”。

唐太宗地下有知,聽聞這個故事,棺材闆大約是按不住了。我英明神武的人設呢?怎麼給你說成一個看見海上風浪就怕得不行的軟蛋了?這呼應我們講《三國演義》時反複強調的一點:民間趣味,就喜歡把好皇帝講得沒用,正因為還認你是好皇帝,是以要把你說得沒用。是以劉備被弱化這事,真沒什麼好抱怨的,你再能耐比得了唐太宗麼?你再給《三國演義》塑造得沒什麼用,比這個唐太宗還是有用點吧?

《三十六計》把這條計策,放在第一條,可見他是一個民間文藝愛好者,而且把民間故事當曆史事實。

把《三國演義》當史實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挑幾個《三十六計》裡的三國故事簡單說說:

第三十三計“反間計”,說“周瑜利用曹操間諜,以間其将”,這說的是群英會蔣幹盜書,曹操殺了蔡瑁、張允。

曆史上沒有蔣幹盜書的事,曹操覺得周瑜年紀輕,又有才華,認為可以把他從孫權那邊挖過來。于是派了一個叫蔣幹的,去遊說周瑜。周瑜向蔣幹展示孫權對自己之優厚,以及自己對孫權的忠誠。蔣幹也是高明的人物,看到這種情況就知道沒必要再廢話,于是笑笑,啥也沒說就回去了,還對曹操盛贊了周瑜一番。這是典型的高手過招,不用真動手就知道輸赢了。

曹操也沒有殺蔡瑁、張允。《三國志》裡,荊州本土派向曹操投降的時候,蔡瑁并不是特别積極的人物,是以曹操拿下荊州之後,派官的時候,蔡瑁排名也不靠前。但蔡瑁和曹操是老相識,曹操還專門到蔡瑁家拜訪過,公事沒你啥事,但咱們可以叙叙私人的交情。

這裡整個用的是《三國演義》的典,而不是曆史。

接下來第三十四計“苦肉計”,周瑜打黃蓋;三十五計“連環計”,龐統騙曹操把戰船都鎖起來。——這麼看,《三十六計》的作者對《三國演義》是真熟,而且是真把《三國演義》當曆史。

古代的社死

一個文化人卻把《三國演義》當曆史,在古代意味着社死。

清代編《四庫全書》,廣泛搜集各種書籍,但是《三國演義》這樣的通俗小說,當然還有其他小說、戲曲之類的,是堅決不收的。紀曉岚這些四庫館臣們,一邊編書目,一邊給書加按語。這個工作非常繁重,是以需要時不時吐槽下放松情緒,如說到元朝人魯貞所撰《桐山老農文集》,就發了這樣的議論:

其文亦聞見頗狹,或失考正。如《武安王廟記迎神詞》中有“蘭佩下兮桂旗揚,乘赤兔兮從周倉”句。考周倉之名不見史傳,是直以委巷俚語镌刻金石,殊乖大雅。

大意是:這人啊,學問有限,考證也不嚴謹,比如說他寫個關羽題材,來一句“乘赤兔兮從周倉”,周倉這人史書上沒有啊,嚴肅的場合你提他幹嘛呢?太不體面了。

就是說,他認為在正式著作中用到民間三國裡的典故,丢人,但另一方面,他也是熟知民間三國的。不然的話他就應該自我懷疑:周倉這人我沒聽說過,是不是《三國志》哪個犄角旮旯提過,我沒注意啊?我再去查遍書吧。說明當時民間三國故事傳得大家都懂,但是自認為有文化修養的人,會刻意避免去提他的。

再說個特别倒黴的例子:有個叫朗坤的官員,有一次給雍正皇帝上奏折,說了一句“明如諸葛亮,尚誤用馬谡,臣焉敢妄舉”。像諸葛亮這麼明察秋毫的人,也有錯用馬谡的時候,可見舉薦人才難啊,我不敢瞎舉薦。

這句話把雍正皇帝惹火了,對朗坤的處理是,革職,枷号三個月,鞭一百。

怎麼啦就把皇帝氣成這樣,雍正說,你怎麼可以在奏折裡提《三國演義》呢?

朗坤冤啊,諸葛亮錯用馬谡這事,不光是《三國演義》裡有,《三國志》原文裡也有啊。皇上您這個批示,倒是暴露了您熟悉《三國演義》,但是沒看過《三國志》,是以才會把史書上記載的事情,當作《三國演義》虛構。但你敢和雍正皇帝解釋嗎?朕就是這樣的漢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就是誤會了錯打了你了又怎麼樣吧?

總之,這些例子都反映了古代上流社會,對《三國演義》或者民間三國,既很熟悉又表面上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像《三十六計》這樣公然高調引用《三國演義》還認為這就是曆史的,肯定不會是文化人的作品。

《三十六計》是兵書嗎?

第三,說一下《三十六計》在大陸的兵書傳統裡,處于一個什麼位置。

曆代兵書,要說哪一部最重要,沒有之一,那當然是《孫子兵法》十三篇。

範圍擴大一點,宋代以來,最被推崇的兵書,有所謂“武經七書”,《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六韬》《司馬法》《三略》《尉缭子》《李衛公問對》。

武經七書之外,寫得非常好的兵書當然還有。比如《墨子》裡也有一組談軍事的文章,全是軍隊應該如何組織的細節;再比如明代戚繼光的《紀效新書》。這種兵書和《孫子兵法》讀起來完全不是一個感受:讀《孫子兵法》面對的是一個有點兇殘又很有趣的靈魂;面對《紀效新書》,就好像面對一個面容剛毅、一身腱子肉的男人,感受到的是強勁的威勢和巨大的壓迫感。

但是,任何兵書的目錄裡,都不會收《三十六計》。一來過去很可能根本不存在這本書,二來即使存在,也不會被傳統學者正眼看。

也就是說,這部書在兵書傳統裡,沒有地位。

現在有人把《孫子兵法》和《三十六計》并稱,甚至誤以為三十六計出自《孫子兵法》,其實它們完全是兩回事。

很多名将喜歡宣稱自己的用兵之道,都來自《孫子兵法》,不管是真是假,他願意和《孫子兵法》套近乎。或者有人讀《孫子兵法》讀傻了,紙上談兵打敗仗,這樣的例子也可以舉一堆。但《三十六計》不同,不論正面的負面的,它就是沒什麼影響。

結語

《三十六計》能夠流行,其實和軍事沒有關系,和相信“商場如戰場”“官場如戰場”“情場如戰場”……各種場如戰場的人有關。

三十六條計策,又分成勝戰計、敵戰計、攻戰計、混戰計、并戰計、敗戰計,好像很有體系感;每條計策前面用《易經》的語言包裝一下,好像很有進階感;然後加按語,講故事,又很有接近感……它的各種特點,都是很符合大衆傳播的需求的。

更重要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曆次文化革新,并沒有打倒傳統文化,但是打亂了傳統文化裡的鄙視鍊,過去文人瞧不上《三十六計》的理由,對于今天的很多讀者來說,是不存在的,這和《三國演義》地位的變化,遵循着大抵相似的規律。

• (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劉勃

責編 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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