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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紀錄片導演花總:那些去越南淘金的中國人,都怎麼樣了?

對話紀錄片導演花總:那些去越南淘金的中國人,都怎麼樣了?

對話紀錄片導演花總:那些去越南淘金的中國人,都怎麼樣了?

越南電商消費要形成一個特别火熱的賽道以及強勁的内需市場,還有很長的路要跨越。(視覺中國/圖)

2023年5月23日,花總(網名)在越南拍攝的紀錄片《出海》上線。在越南拍攝的幾個月裡,花總記錄下幾位中國人在越南的創業故事。他們之中,有人身家過億,希望在越南發展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也有人在堅守與放棄的邊緣掙紮。

過去十幾年間,花總一直活躍在社交平台,鑒表、寫裝腔指南、揭露世奢會、揭穿五星級酒店的衛生亂象。2020年疫情期間,花總曾拍攝紀錄片《口罩獵人》,首度以紀錄片導演身份亮相。

三年之後,花總又一次記錄下在他鄉的中國商人。近年來,全球化格局的劇烈變動加速了産業變遷,擁有九千多萬人的越南,其經濟發展的增速及走向,逐漸引起包括中國在内的國際社會的關注。

“你好我好大家好,反而就太平淡了”

南方周末:怎麼想到采訪在越南創業的中國人?

花總:2022年準備做一檔《花總看世界》的欄目,越南是第一站。但因為一些原因,項目停止了,當時人已經到越南了,比較沮喪。

當時正好在河内一個湖邊喝咖啡,發現河内要舉辦國際馬拉松比賽,贊助商是中國的一個運動品牌,我就聯系了他們,想采訪他們在越南出海的情況。拍了一段時間,這個品牌因為友商陷入輿論危機,決定終止我的跟拍和采訪。

那個時候人相當絕望。準備放棄的時候,剛好和在越南的中國商人朋友吃飯,有人就給我介紹了故事的第一個主人公——王衛亞。他是一個證券公司的老闆,我就想要不幹脆拍一拍,把出海的創業者當成拍攝對象。

塗與豪(主人公之一)是王衛亞的投資對象,拍完王衛亞就去拍了塗與豪。拍攝塗與豪的過程中,我們又從河内去了胡志明,王衛亞想促成塗與豪和另一個主人公黎叔合作,于是最後又拍了黎叔的故事。

南方周末:他們為什麼會去越南創業?

花總:王總(王衛亞)去越南搞證券公司,因為他當時在中國的股票市場受了挫,才決定出海越南碰碰運氣。

片子裡幾個在越南創業成功的企業家,他們早年也經曆過各種挫折和磨難,不少都是連續創業者。隻不過他們來得早,捕捉到了越南發展的紅利,翻身上岸,變成大佬。有點像當年中國人闖關東、走西口的路子。

南方周末:拍攝《出海》過程中,困難的地方在哪裡?

花總:因為是紀錄片,需要找故事,這是比較困難的。故事出彩都是片子裡主人公遇到事的時候。比如黎叔的主播因為帶貨,被人說是假貨,他出事我才有故事。還有塗與豪,他要去融資借錢,到處吃閉門羹,這是個故事。是以拍紀錄片是很殘忍的,你好我好大家好,反而就太平淡了。

南方周末:你最喜歡哪個鏡頭?

花總:塗與豪從陳總(王衛亞合夥人)那邊借到錢之後,他如釋重負的感覺非常打動我,你能知道他是發自内心的喜悅。如果當時他再借不到錢,工資都發不出,公司就完蛋了,他做再大的夢都要踩刹車。

還有就是我來到黎叔的住處,看到他在床頭放的止痛藥。他一個人獨自要承受非常大的壓力,因為他是公司的老闆,公司出現這麼大的事情,他要對公司負責,還要養家。黎叔是一個中年人,性格又比較低調、内斂,不會把壓力釋放出來給别人。

他用電腦遠端給兒子輔導作業之前,狀态其實很不好,公司亂七八糟的事情讓他非常憔悴。但視訊一打開,面對自己的小孩,他馬上變得容光煥發,因為他不想把自己的壓力傳遞給親人,那一刻對我來說是很紮心的。我比他大幾歲,能感受到他的不容易。

“他們就是中國人追求成功路上的縮影”

南方周末:塗與豪為什麼能借到錢?

花總:當時開完會,老王他們不太想繼續給塗與豪這筆錢。陳總就問我,你對塗與豪有什麼看法?我就跟他講,塗與豪就像低配版的宋江,看上去不像一個成功老闆的樣子,但他身邊就有一幫兄弟,然後我就講了阿珍(塗與豪合夥人)父親賣火龍果支援她創業的故事。

當時陳總沒什麼反應。後來塗與豪來到陳總的辦公室,以為要再說服一遍陳總,當時他已經快要放棄了,因為一個多月,天天去磨,都沒有結果。

到了辦公室,陳總給了他一袋錢,我都沒來得及拍給錢的那一幕,因為不知道陳總會借錢給塗與豪。後來我拍的時候,塗與豪已經拿到一袋子的錢了。我很驚訝,因為知道陳總不看好塗與豪的生意。他是一個老江湖,做投資出身,曾經破産過幾次,對投資回報率有着很高的要求。

但陳總還是被阿珍的故事感動了,決定私人借一筆錢給塗與豪,幫助他渡過這個難關。老江湖内心的溫度,是片子裡最感人的地方之一。

南方周末:除了工作上的關聯,三個主人公還有什麼共性?

花總:他們仨就像一個隐喻。塗與豪是每個人剛開始的樣子,渾身都散發着力量的光芒。到了黎叔這個歲數,心裡這團火可能就在現實的壓力下處于風雨飄搖的狀态,為了守護這團火,你就會不停地給自己編織一個外殼,當編織的外殼足的厚,你就變成了老王。王衛亞是一個老江湖,他能夠成為今天的老王,就是因為挨了太多打并且還沒倒下。他的殼裡面仍然是有火種的。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三代創業者,塗與豪是最年輕的,黎叔是中年人,老王是年紀最大的。實際上,他們就是中國人追求成功路上的縮影。剛開始的時候無所顧忌,非常活潑和可愛,等到了中間,壓力一個人擔。再到後來,就像老僧人入定一樣,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藏起來。

南方周末:《出海》和三年前拍的《口罩獵人》有什麼差別?

花總:當時,《口罩獵人》處在一個特殊的時間節點,以及一個特殊産業裡面,是以它要有很強的獵奇性。

《出海》片子裡的三個主人公,兩個是在做MCN,另一個從事證券投資領域。在中國,這兩個闆塊已經很成熟了。

這兩年,大家都在說越南增速快,按道理說應該做什麼都掙錢才對。現實的情況是,新冠疫情對越南經濟影響很大,直到現在都沒有完全恢複。比如越南首都河内的大型商場,如果工作日過去,真的是門可羅雀。前幾年我去的時候,商場裡是很多人的。經過幾年的疫情,老百姓的收入和消費也需要一個恢複過程。

另外,雖然越南經濟增速快,但人均GDP不高(2022年大約為4110美金),中産階層的人數不夠多,有限的内需對電子商務等産業的發展是一種制約。

比如說,越南的電商帶貨主要是貨到付款,電子支付還不是特别普及,信用卡普及率也不高。在越南,100塊人民币以内客單價的電商産品賣得比較好,超過100塊人民币的東西就費些力氣。在這樣的情況下,越南電商消費要形成一個特别火熱的賽道,以及強勁的内需市場,還有很長的路要跨越。雖然增速是很快的,但到底能不能夠掙到“大錢”,很多人心裡沒底。

對話紀錄片導演花總:那些去越南淘金的中國人,都怎麼樣了?

《出海》裡的三個主人公,王衛亞、黎叔、塗與豪。(受訪者供圖/圖)

“在經濟發展領域,越南是偏科生”

南方周末:越南年輕人是怎麼選擇工作的?

花總:越南的年輕人會挑的,看重工作是不是離家近,雇主開的工資高不高,勞動環境好不好,以及能不能學到東西。

這次采訪過程中,我和很多越南普通人聊過,他們對今天越南所處的時代環境是很敏感的,意識到越南正處在一個發展的好時期。通過社交媒體,他們可以看得到中國、南韓和日本等亞洲國家的情況,也會思考打工未來出路是什麼。

傳統鞋服工廠不容易學到東西。如果是普工,做上三年還是普工,隻有少數人可能會成為技術工。一些科技公司在越南投資規模較大,布局了很多工廠和産業,還會把越南員工送到總部去教育訓練。在這種情況下,一個科技含量更高的公司,對年輕人的吸引力就會更大。

南方周末:紀錄片中提到越南的“時光機”理論,你認同嗎?

花總:在越南的很多中國人相信“時光機”理論,意思就是中國經濟發展走過的路,越南都會再走一遍。實際上,它既對也不對。說它對,是因為越南經濟發展的過程中,确實在經曆一個從0到1再從1到2的發展過程。

說它不對,是因為今天的越南和二三十年前的中國所處的環境并不一樣。越南入世已有17年,移動網際網路早已普及,在資訊與資源的擷取上是和今天的世界潮流同步的。很多領域有所謂的“後發優勢”。

南方周末:越南當地人如何看待“時光機”理論?

花總:在越南期間,我和越南政府部門的一些官員,還有外交學院這種精英學校的師生交流過。他們意識到越南正處在一個機遇期。

過去越南招商,工業園區隻要外資進來就行。現在正發生新的變化,很多官員到海外包括中國考察過,有些招商官員留學過,他們會看想要入駐的企業裡,哪一個企業規模更大,會更注重中長期的發展機會。

外資企業過來投資,也是要談判的,需要告訴他們,除了帶來稅收,還能帶來什麼好處。但要具體來看,不是越南每個地方都這樣。

南方周末:在你的觀察裡,越南的制造業企業面臨什麼棘手的問題?

花總:在經濟發展領域,越南是偏科生,它十分依賴國外客戶的訂單跟上遊的原料。一旦全球經濟放緩,或者美聯儲加息,越南的出口就有可能萎縮,很多工廠的開工率就會不足。

我在越南拍過生産潤滑油以及化學試劑的企業,工廠都不大,但是在越南本地有比較高的市場佔有率。一個生産潤滑油企業的老闆說,2022年5月份開始,開工率就不足,許多客戶都遇到了經營困難,連帶着影響到他的業務。今天生意比較火熱,可能明天就會掉進冰窟窿,他們會比較擔心這一塊。

南方周末:拍攝紀錄片前後,你對越南的了解有什麼變化?

花總:當接觸到的越南人越多,對這個國家的了解就會更全面和深入。

如果把越南人想象成一個具體的人,他是有兩面性的。一方面,他們善良、平和;另一方面,他們非常倔強和剛烈,有着極其敏感的民族自尊心。

南方周末記者 吳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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