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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庸小說《鹿鼎記》中，康熙皇帝有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建甯公主。這位公主刁蠻任性，出場時“十五六歲年紀，一張瓜子臉兒，薄薄的嘴唇，眉目靈動，頗有英氣”，一口一個“皇帝哥哥”，上來就要康熙比武，韋小寶正笑嘻嘻的請安，也吃了建甯公主的飛起一腳，下颏挨了結結實實一下，還被建甯公主嘲笑為武藝“膿包之極”。小說中，建甯公主幾次想和康熙、韋小寶比武，搞得康熙、韋小寶苦不堪言，最終康熙指婚，嫁給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韋小寶護送建甯公主去雲南，中途二人私通，還合謀閹了驸馬爺吳應熊。最終這位建甯公主也成了韋小寶七個老婆之一。
影視劇中的韋小寶。來源/電視劇《鹿鼎記》截圖
那麼，真正的建甯公主到底是誰？
首先要看看吳應熊這個驸馬爺娶了誰？曆史上，下嫁吳應熊的實際上是和碩恪純長公主，在輩分上是康熙的姑姑。她生于1641年，年長康熙13歲，是皇太極最小的女兒，其母為皇太極庶妃蒙古察哈爾部奇壘氏，也是順治帝的妹妹。和碩公主是皇太極時期開創的封号，1636年，皇太極始仿明制，皇帝女兒開始稱“公主”，皇後的女兒封“固倫公主”，妃子所生之女及皇後的養女封“和碩公主”。親王之女稱和碩格格(郡主)，親王世子、郡王、多羅貝勒之女稱多羅格格。此外，若宗女能夠養在宮内，也會受封為和碩公主，如和碩和婉公主，若得寵愛更可封為固倫公主，如固倫端敏公主。“固倫”滿語意為國家，如大清國就叫岱青固倫。“和碩”意為地方，低于固倫。兩種封号強調了嫡庶之别。和碩恪純長公主一開始就是和碩公主。清朝自興起時期就十分重視聯姻，在拉攏蒙古諸部時，聯姻發揮了重要作用，是以皇家的女兒自然是沒什麼婚姻自主權的。
影視劇中的建甯公主。來源/電視劇《鹿鼎記》截圖
随着皇太極時期清朝體制的不斷成熟，整個八旗女性的婚嫁都逐漸融入八旗體制，皇家女性的婚姻完全壟斷在皇帝手中，實行“指婚”，連親生父母也無法決定。1630 年，貝勒阿敏下獄 ，皇太極召集貝勒曆數阿敏的“惡逆罪狀”， 其中一條大罪就是私自嫁女，未經皇太極同意就把女兒外嫁。因為此時清廷早已規定“凡⻉勒、大臣等娶妻嫁女，必奏聞于汗”，而阿敏 “竟不奏聞于汗，惟貪牲畜，以其女妻蒙古⻉勒色特爾”，成為他的罪狀之一。
曆代帝王貴妃大臣朝服像(皇太極便服像)
清代二百多年，皇族婚姻都是皇帝指定的指婚，隻不過到了乾隆時期，女子指婚年齡規定為十五歲，還要把男女生辰八字交到欽天監，讓星象學家來鑒定二人八字合不合，最後太後、皇帝或是皇後出一道谕旨，規定指婚對象，指定某家第幾子與某家第幾女成婚。這套流程在清初并不完備，和碩恪純長公主13歲時由孝莊皇太後主婚，嫁給平西王吳三桂之子吳應熊。吳應熊的出生年月沒有詳細記載，但吳三桂生于1608年，而吳應熊是吳三桂的長子，是以吳應熊應該要年長和碩恪純長公主一些，年齡差距大概十多歲。次年，晉封為和碩長公主，授公主金冊。冊文是這樣的：
典崇鳌降，帝女戒以欽哉，詩美肅雍，王姬詠其秾矣。既娴内治，宜被殊榮，咨爾和碩公主，乃朕之妹，敬慎居心柔嘉維則，母儀克奉，教夙禀于在宮，婦德無違，譽尤彰于築館，出銀潢之貴派，作配高闳，備玉碟之懿親，共襄宗國。鳳占允協，象服攸宜，是用封爾為和碩長公主，錫（賜）之金冊，謙以持盈，益笃興門之枯，貴而能儉，永垂宜室之聲，勿替令儀，尚緩厚祿，欽此。
這一年是順治十四年，冊文往往都是些程式化的語言，每個公主的冊文大同小異，都是褒揚封建女德之類。但總體而言，一個從小受到封建禮教限制的公主是不大可能像小說裡那樣彪悍的。兩年後，她又被封為和碩建甯長公主，這就是小說中建甯公主稱謂的來曆，後又改為和碩恪純長公主，但她并沒有嫁去雲南，而是在北京居住，這樁婚姻的目的就是讓吳三桂留一個人質在京師。和碩恪純長公主嫁給吳應熊時，吳三桂領兵在四川、雲貴作戰，有實質兵權，随後幾年才攻下雲南。清初嫁給漢臣的公主，還有嫁平南王尚可喜之第七子尚之隆的和碩和順公主，嫁靖南王耿仲明之孫耿聚忠的和碩柔嘉公主，嫁散秩大臣孫承運的和碩悫靖公主等，都是政治婚姻。
影視劇中的建甯公主。來源/電視劇《鹿鼎記》截圖
吳應熊在北京的宅邸位于西單牌樓北邊的石虎胡同，此地在明末曾是大學士周延儒的府邸，但因為吳應熊被殺，這處宅子受到連累，在當時被盛傳為“京師四大兇宅”之一，紀曉岚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載着這座府邸的鬧鬼故事。此地“閱年既久，又窈窕闳深，故不免時有變怪，然不為人害也”，隻鬧鬼，不害人。“北壁一門，又橫通小屋兩楹。僮仆夜宿其中，睡後多為魅舁出”，鬼魅經常把小屋裡睡覺的年輕傭人擡到屋外，睡覺的時候好端端躺在床上，眼睛一睜睡到院子裡了，導緻這兩間小屋長期沒人敢睡。有個姓錢的琴師不信邪，偏要住進去，也沒發生什麼異常，有人就嘲笑這個臉上有白癜風的老琴師說，“是尊容更勝于鬼，鬼怖而逃耳”，你把鬼都吓跑了！有一天，錢琴師鎖門外出，回來時發現桌上多了一頂嶄新的雨纓帽，制作非常精美，幾個人看着這頂帽子，你傳給我，我傳給你，有人笑，有人怕，就是無人敢戴。錢琴師反而很高興，取來戴上，這頂帽子就歸了他，鬼魅也不敢取回去。在吳應熊死後，此地成為八旗右翼宗學，曹雪芹曾在這裡短暫擔任過教習。
嫁給吳應熊後的幾年，吳三桂在雲南開藩設府，總管軍民事務，又發兵緬甸，俘虜南明永曆皇帝，在昆明處死，權勢達到了頂峰，手握雲南、貴州兩地，此兩地在清初由南明經營多年，農業生産獲得很大發展，南明憑借這兩地與清廷長期周旋，吳三桂在這裡做起了明代平西王沐英的夢，也想向沐英那樣以異姓封王，世代鎮守雲南，割據一方。身在北京的吳應熊也順風順水，号稱“和碩額驸”，加少保兼太子太保。《鹿鼎記》中，韋小寶十分看不起吳應熊：“倒便宜了吳應熊這小子，娶了個美貌公主，又封了個大官。說書先生說精忠嶽傳，嶽飛爺爺官封少保，你吳應熊臭小子如何能跟嶽爺爺相比？”
1661年，20歲的和碩恪純長公主生下長子吳世霖。據傳，吳應熊此前路過京東三河縣公樂店，晚上在此處一間佛寺居住，回來後不久公主就懷上了孩子，于是夫妻二人高興地前來燒香。目擊此事的北韓使臣這樣記載驸馬爺家的排場：
渡滹沱河，入三河縣城外，數百車馬、數十橐駝屯聚，而中設兩氈幕，大如瓦屋，置紅錦屋轎二，皂色屋轎數十于道傍，紅蓋紅扇羅前，而數十女人披氈幕出觀而行。問之，則順治之妹為吳三桂子婦，其夫曾宿公樂店佛寺，歸而有娠生子，故夫妻将往其寺設醮以謝雲。
這一年還發生了一件大事，順治帝駕崩，年僅八歲的玄烨登基，改元康熙，此後清廷對吳三桂為首的三藩勢力加強了控制，收繳了他的平西大将軍印信，接着，又“截其用人題補之權，遷除悉歸部選”，收回其人事權。1671年，30歲的和碩恪純長公主曾随吳應熊前往雲南，給吳三桂祝壽，兩年後，吳三桂起兵反清，一度攻占了雲南、貴州、湖南、四川等地許多州縣，加上廣西将軍、漢軍旗人孫延齡和福建靖南王耿精忠随之反清，一時中原震動，戰争前後持續八年之久。吳應熊在北京也向吳三桂長期通風報信，很快被清廷逮捕，不久吳應熊、吳世霖被清廷處絞，和碩恪純長公主與幼子免死幽禁。1680年，大局已定之時，康熙下谕恪純長公主：
公主被叛寇所累、屢年困頓。朕每念及、未嘗不為恻然。不意深染時症。遣乳媪暨親近侍衛往視、及回、轉奏公主之語。不勝感歎。又聞病勢危笃、即命該部院衙門、将服飾執事等項、星夜制辦。今公主體中大愈、将此各項盡送公主處、以示朕惓惓注念之意。
康熙帝讀書像。來源/故宮博物院
此時公主失去丈夫，兒子已有六歲，又身染重疾，危在旦夕，康熙才下旨慰問，公主的病情此後有所好轉。但次年清軍攻克雲南後，康熙毫不猶豫地将吳三桂“二幼孫缢殺，諸庶孫斬首棄市” ，其中也有公主的骨肉。
陳道明飾演的康熙帝。來源/電視劇《康熙王朝》截圖
《鹿鼎記》中，建甯公主嫁給了韋小寶，在真實曆史上是不可能的。入關前，八旗婦女中就不乏“守貞”乃至為夫殉葬者。入關後，漢族傳統價值觀迅速影響旗人，《八旗通志》記載的“貞潔烈婦”事迹層出不窮，清廷完全成為封建禮教的捍衛者，恪純長公主則成為一個悲慘的犧牲品，他在豆蔻年華被指婚許配給朝廷的人質，在身為人母後又經曆了家破人亡和長期的禁閉。曆經二十多年的幽禁歲月後，和碩恪純長公主終于油盡燈枯，享年63歲。朝廷的祭文是這樣的：
國家重宗潢之誼，淑媛沾榮；典禮隆追恤之文，幽泉被澤。爾和碩恪純長公主，輝分玉葉，秀毓金枝。盛車服以于歸，恩榮備禮；值藩封之肆逆，孱息骈誅。雖浩蕩深仁，猶仰承夫膏露，而伶仃暮景，實飽曆乎冰霜。正将受養以長年，乃遽沉疴而永逝。嗚呼！本支在念，綸綍斯昭。聿頒牲禮而薦馨香，用設幾宴以申奠祭。靈其不昧，尚克來歆。
“伶仃暮景，實飽曆乎冰霜”是公主晚年幽禁歲月的真實寫照。和碩恪純長公主的墓地在今天北京朝陽區東草房村，此地原來有個公主墳，但因為北京周邊公主墳實在太多，重名嚴重，這個地名便不再使用。清朝滅亡後，兵荒馬亂，這座公主墳的地宮被盜、地上建築被毀，至今隻存留一些石雕拱券等石材遺物露天存放，上面精美的龍紋清晰可辨，昭示着這位苦命公主生前的地位。
參考文獻：
定宜莊：《滿族的婦女生活與婚姻制度研究》
作者 | 羅山
編輯 | 詹茜卉
校對 | 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