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談談《紅樓夢》的讀法

我今天下午被逗樂了，樂了好一陣子。起因是，我聊了一下薛寶钗。我覺得薛寶钗就是爹味典型，時時刻刻奉送正正經經大道理，賈政似的。可是她真金白銀掏錢送東西，幫忙解決麻煩出謀劃策。《紅樓夢》作者說薛寶钗是小惠全大體，關鍵是在那個園子裡，為了兩三兩銀子的巧宗是可以勾心鬥角弄死人啊。珍惜薛寶钗這樣的女爹。

本來這不過是一點閑談。突然引來一名網友“無崖子”的擡杠：“作者對薛肯定是負面态度。她吃冷香丸，是吃花的。”

我就回了一句：“唉，你知不知道蔬菜和中藥裡一大堆都是花，古人沒有不吃花的。”

這種胡扯擡杠，令這個無聊的下午都變得歡樂起來。

這位網友繼續擡杠“紅樓裡花有指代含義啊，不然寶玉作芙蓉女兒诔幹嘛？且比較黛玉的藥，是人參養榮丸，明顯刻意為之。”

這一刻，我感覺我要阮籍上身，不停地青白眼了。

我們都知道《紅樓夢》是四大名著之首，是古典文學的巅峰，是奇書中的奇書，諸子百家、經史子集、戲曲飲食、園林醫藥、服飾民俗，堪稱社會百科全書似的小說。“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這部小說問世以來，同步誕生很多賞析解讀《紅樓夢》的研究文章，最終形成了“紅學”。

然而，古人的詩詞曲賦文化素養，是建立在一代又一代的曆史積累之上的。一個典故、一個詞語，都有來源。不管是索隐派，還是考證派、評點派，或其它解讀思路，解讀《紅樓夢》是要講基本法的，那就是“文化共識”。

比如古人提到“巫山雲雨”，就不是讓你去咱們中國重慶市東邊的巫山上，看看雲，聽聽雨，風景好美，回家寫一篇遊記的意思。古典文學裡寫“巫山雲雨”這個詞，沒什麼别的意思，就是指的男歡女愛。

解說《紅樓夢》的人特别多，其中有一類流派叫反清複明朱帝國被迫害妄想症。典型發病症狀就是——作者讓薛寶钗吃冷香丸，冷香丸是花卉制作的，而“花”又是“華”的通假字，是以薛寶钗吃花，是吞噬中華的負面人物。薛家代表滿清，在吃着中華象征的大明王朝。

說真的，曹雪芹要是知道《紅樓夢》被這麼神經病似的解讀，都得笑哭了。

那林黛玉還扔宮花呢，難道是寓意抛棄中華嗎？王夫人和宮裡的元春、賈寶玉，還都喝玫瑰露呢，那可是用無數玫瑰花的屍體血肉提煉而成的啊！

按照小說設定，冷香丸是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制作的。已知薛寶钗的花簽是牡丹花，難道寓意她吃她自己啊？

稍微舉幾個執行個體，大家就能發現，不尊重中華文明的“文化共識”，穿鑿附會《紅樓夢》的人，是多麼狗屁不通，多麼荒誕胡扯瞎聯想。

所有患上了這種不顧文化共識亂解《紅樓夢》的患者，都應該先從《聲律啟蒙》讀起，了解一下最基本的文化基礎典故和玩文字遊戲的法則。

比如個常見的涉“紅”典故，秦鐘這個漂亮男孩，字鲸卿。薛綜《西京賦 注》：“海中有大魚曰鲸，海邊又有獸名蒲牢，蒲牢素畏鲸，鲸魚擊蒲牢，辄大鳴。凡鐘欲令聲大者，故作蒲牢于上，是以撞之為鲸魚。”

也就是說，鲸卿比喻撞鐘的那根柱子。而這個男孩名字卻叫鐘。秦鐘，無非就是以“情”來敲鐘警醒賈寶玉。秦鐘這個角色，跟警幻仙子是同一種功能，讓賈寶玉領悟性愛的皮囊虛幻，也領悟好色意淫。（參見《讀經典｜ 賈寶玉父子的風月默契》沈嘉柯）

還比如金庸，本名查良镛。镛字就是指的大銅鐘。拆開取了個筆名，就叫金庸。上古之金，實際上是指的銅。金燦燦的銅器，曆史消磨歲月氧化，才變成青銅器的。老查家的一口優質良好的大銅鐘，這是對兒子很高的期望呢！能夠成為人世間的黃鐘大呂棟梁之材呢！

是以，金庸其實也是一口鐘，讀金庸的小說，也是讓你警醒一下，不要太沉迷權力金錢，從功名利祿貪嗔癡的大夢裡醒過來。

大家想想看為什麼金庸寫《鹿鼎記》，寫康熙與韋小寶的故事，小說後記裡還故意扯上《紅樓夢》，扯到賈寶玉，說他的韋小寶不像賈寶玉那樣搞同志。

查良镛為什麼拆字拆金庸，因為他也是想用小說這玩意，針砭人心，警醒世人嘛！讀《紅樓夢》的時候，一看到秦鐘，就心領神會。那是康熙和曹家的故事。曹寅是漢人，卻服務大清的皇帝康熙。讀《鹿鼎記》一看到韋小寶呢，也一樣，明明加入了反清複明的天地會，又惦記着愛新覺羅金玄烨。韋小寶最終悟到了一個道理，好皇帝勝過爛王朝。反正那天下總是在改朝換代。就明代末期腐朽爛根的局面，有什麼可推崇的。

《紅樓夢》的作者就算是“懷金悼玉”，那也不是在寓意反清複明，而是“以明照清”，知道這大清同樣避免不了赫赫揚揚兩三百年，如同大明王朝一樣，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然後分崩離析。看透了王朝更疊，帝王輪換，才能真正思考曆史周期律。隻不過曹雪芹想不出什麼新招數，他隻有兩招，苦口婆心勸谏和出家。

秦鐘是曹雪芹派去警醒賈寶玉的鲸卿，小說《紅樓夢》又叫《風月寶鑒》，是寫給世人和帝王的一面鏡子，是用來“鏡鑒”的。因為魏征勸谏唐太宗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文學小說裡提到鏡子啊、銅鐘啊什麼的，就是在說，作者來給你照鏡子敲警鐘了。這就是“文化共識”。是作家文人搞創作玩隐喻影射的基本功。

韋小寶，也是金庸派過去給康熙的警鐘。縱是天潢貴胄，甚至九五之尊，也别忘記，那個來自群衆的小癟三。因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可以舍生忘死救康熙，也是康熙人世間唯一的“朋友”。江湖上有句話，每個大上司都需要交幾個真正活在民間底層的朋友，隻有這樣才能聽到一些真話，了解一些實情，才不會脫離群衆犯糊塗。

冷香丸當然是個文字遊戲，玩文字遊戲也得遵守基本法。攢夠了一年年的春夏秋冬的雨露，拿黃柏送服。無非是薛寶钗是個名利場熱心客，先天胎裡熱毒，需要吃寒涼甘辛的東西來瀉火。白色花蕊和冰涼的雨露，加上味苦性寒的黃柏，清清火，壓一壓熾熱的功名利祿心。

冷香丸這東西，（甲戌本第7回雙行夾批）【末用黃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獨十二钗，世皆同有者。】可見，十二钗都有甘苦，都有世俗的病。一如這世道一般。作者諷刺的隻是薛寶钗麼？作者諷刺的是十二钗，是舉世所有人。翻譯為現代語就是：“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文學的寓意沒有那麼高深莫測，解密解碼的方法，絕大部分都是公開的。如果有一小部分找不到密碼，那隻是因為，作者本人就是名流圈的，他們玩的梗，是他們自己小圈子創造的。他們當然很清楚，他們自己遲早也會成為後世人的典故，成為”文化共識”的一部分。

一如我們也會成為曆史的一部分，變成後人的典故或案例，為“文化共識”添磚加瓦。

沈嘉柯：作家，學者。現為中國教育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已出版《生命擺渡人》（人民日報出版社）、《願你從容地生活》（清華大學出版社）等個人專著近60部。暢銷百萬冊，獲文學貢獻獎。

《無所事事的美麗》沈嘉柯全新散文集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生命擺渡人》沈嘉柯/著 2020.5 人民日報出版社 /中國首部抗疫文學作品 / 新華社、中央電視台、學習強國等推薦專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