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死不如賴活着”,這句話我們聽過好多遍。
但是前幾天。
4月4日13時30分許,張家界天門山景區的玻璃棧道上,卻有四名來自天南地北的農村青年,在此,選擇一起結束生命。
圖源@張家界天門山5A景區
事隔3天,情況通報上簡潔地陳述:
“3名男子已跳崖身亡,女子跳崖前因服毒,經緊急送醫搶救無效死亡,4人均系自殺,排除刑事案件及其他因素。”
個體事件?
社會問題?
一個不一樣的變化是,相較于以往的群體自殺事件,相較于我們以往的避而不談,這一次,我們對其有了更多的了解與寬容。
為什麼?
或許從幾個倏忽而逝的片段裡,我們可以聽見一些,被掩埋的聲音。
01
“你好世界,再見”
該如何講述這件事情?
不如,就從那條朋友圈說起好了。
事發前,四人中年紀最小的女孩發了一條告别朋友圈:“你好世界 再見”,配圖,是一個水瓶,上面印着法語:Belle journée。
翻譯過來的意思是,“美好的一天”。
對于他們來說,結束生命這件事,似是沒有那麼悲傷。
輕視生命?
不。
更像是經曆了太多,看透了人生,他們決定去歇一歇。
他們是決絕的。
不管發生了什麼,赴死的決心不變——四人中年紀最小的才00年,23歲,最大的34歲。
他們分别來自福建、河北、河南、四川,調查表示他們的生活軌迹本無交集,但後來我們得知,他們不但去了天門山,甚至還在水瓶裡混入了遠超緻死量的毒藥服下。
警察說,“3克就能危害生命的毒藥,他們用了50克。”
他們同時又是安靜的。
即便死亡,也不想給這個世界帶來困擾。
他們留下了相同的遺書。
或者說是一份免責聲明:“本人***,具有民事行為能力,本人是自殺,與其他人無關。”
意思是,我不怪任何人,而你們,千萬也不要去找任何人的麻煩。
我曾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
如今現在誰也不打擾地離開,“拒絕一切的哭泣和滅亡”。
隻是。
還活着的我們,看到這樣的事件,真的可以欺騙自己,假裝“這是個例”,然後繼續我們的生活嗎?
02
“家庭情況不是很好”
《我不是藥神》裡曾經有這麼一句振聾發聩的話:
這世界隻有一種病:窮病
而在這四個人身上,“貧窮”,也是一個屢被提及的詞。
他們貧窮嗎?
至少在《三聯生活周刊》的那篇報道裡,貧窮,是他們共享的關鍵詞。
彭某,村裡頭窮人裡的窮人,别家大多蓋了二層小樓,而他家隻有一層平房,家電很少,連冰箱也沒有,房頂還總漏水。
張某,國中畢業就開始打工了, 村委會的人曾提起他的“家庭情況不是很好,他常年在外打工。”
劉某,書讀得少,十六七歲去打工。父親三十來歲便半身癱瘓,奶奶也年事已高。有記者走訪得知,“他們一家條件很差,基本屬于村裡最窮的那幾戶了。”
23歲的女生陳某,國中便辍學外出打工,她的弟弟還在上學,父親是做安保的,前段時間診出癌症,準備手術。
據她的同學說,當時國中學校為了“提高”升學率,勸退了一些成績不好的學生,包括她。
是的。
貧困,也使得他們失去了繼續受教育的權利。
在一些“正能量”的叙事裡,這早已是個“全面脫貧”的世界了,他們就應該“堅守農村”,創造一些月入過萬過十萬的奇迹。
但問題是,能夠創造奇迹的又有幾個人?
我親見大多數留在農村的貧困者,連這“偉大理想”的邊也沾不到。
于是隻能外出打工。
逃離自己的困境。
這樣一群人被稱作“外來務工者”,也叫“農民工”。
數量龐大。
根據2021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外出農民工達17172萬人。
圖源中國新聞網
他們的主要行業基本很固定,制造業、服務業、建築業、住宿餐飲業等。
這樣的工作常常沒多少福利保障。(想起我家樓下餐飲店招聘寫着:福利是一個月休四天)
而如今,農民工的群體劃定擴大。
《2020年北京市外來新生代農民工監測報告》這樣定義“新生代農民工”:80年代以後出生,年齡16周歲及以上,在北京以非農就業為主的農業戶籍人口。
算起來。
可能就是辦不了城市戶口的大多數吧。
大概也正是這樣的原因。
在這次事件裡你會發現,旁觀者終于不再是冷眼的“局外人”了。
他們共情、了解。
畢竟改開後的淘金夢到了這代人手裡早已破滅得所剩無幾。
輸在起跑線上的大多數人,都在遙望不可及的财富及其對應的舒适。
都能了解一種名為背井離鄉的孤獨與艱辛。
03
努力,能改命嗎?
但問題是,進城打工就能實作底層逆襲了嗎?
我們的電影,還是看得太多了。
平靜的絕望。
童年時代的小小目标,因為學曆的懸殊,從你進入社會的那一刻起,就導緻了你需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和别人站在一起。
萬一再做出錯誤的決定,最後隻能使生活變得更差。
彭某原先在建築工地工作,“一個月下來工資有八九千”,後來辭了工,選擇了“光鮮”一點的理發店,工資大概隻有3000左右;陳某在美容院工作,原本有底薪+提成,後來老闆索性保底也不給了,就在半個月前她辭掉了工作……
逆天改命這種事,隻是個遙望着的理想。
就像《路過未來》。
電影中的耀婷(楊子姗 飾)也有理想。
但現實是,童年時代,她們一家四口隻能擠在火車鐵軌旁逼仄的出租屋裡,長大後,她開始打工,成了電子廠流水線上的一名女工,為了在深圳紮根,她連打幾份工,發傳單、做試藥員,隻求湊夠房子的首付,同時為父親治療積勞成疾的身體。
她不努力嗎?
她奮鬥的腳印,留在城市的每個角落。
但有一天,她的健康出了問題,需要肝髒移植,怎麼辦?
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努力奮鬥終有回報的道理,似乎不奏效了。
于是便很能了解那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年輕人不上班不上進,隻上香”。
據某平台資料顯示,2023年以來,寺廟類景區門票出售率同比增長310%,其中90後、00後占比接近50%。
網友自嘲:“在上班和上學之間,選擇了上香;在求人和求己之間,選擇了求佛。”
為什麼?
這其實是對社會内卷的焦慮,對努力就有回報的不确定。
據《2022年國民健康洞察報告》資料顯示,生活在快節奏、高壓力、高競争的社會環境之下,91%的受訪年輕人表示自己存在心理問題,對現實不确定,對未來迷茫。
年輕人“湧向”寺廟,是為了求得短暫的逃離與内心的慰藉。
并非因為無知,而是出于清醒的無能為力。
恰如《隐入塵煙》中,有鐵才會對貴英感歎:
被風刮來刮去,麥子能說個啥?
被飛過的麻雀啄食,麥子能說個啥?
被自家驢啃了,麥子能說個啥?
被夏天的鐮刀割去,麥子能說個啥?
說的是麥子,說的也是自己。
04
“他們看起來沒什麼異常”
僅僅是因為社會問題嗎?
未必。
我想起26年前的電影《香港制造》裡,也曾說過這種對未來的迷茫。
那個時代的年輕人,将将邁入成人世界時,便在這個“不值得”的社會裡迷了路,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但彼時彼刻,又并非此時此刻。
北京大學的教授吳飛曾經分析過中國社會自殺現象的原因。
他的觀點是,大陸自殺人口,大多是分布在農村,集中在女性身上,因為不能“過好日子”,因為不能“做好人”,導緻了對這個世界失去了信心,用自殺,來“讨一個說法”。
而現在,我們似乎可以多加一條理由:抑郁情緒。
這是一個很多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但卻又普遍到,不被大家當做一回事的情緒。
一個讓我感到最痛心的細節——采訪裡反複提及,選擇結束生命前,他們看起來沒什麼異常。
女孩的家人說沒發現她平時有什麼異常,事發前她曾打電話跟媽媽報平安,說自己人到成都,打算跟朋友一起租房,一起進廠工作。張某的家人說,他還曾在電話裡告訴母親他要去旅遊。劉某的父親也很不解兒子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說他平日看着挺活潑開朗,挺正常的。
沒錯,我們很熟悉的,成人的面具。
長大後誰沒有一張僞裝正常的面具呢?
就像瘋轉表情包:
大家在用“我”這樣一個皮囊活着。
而把真正的“我”,收納進一些無人知曉的深夜酒精裡。
壓縮成一種叫“抑郁症”的痛症。
就像去年讓一大波人破防的《我的解放日志》。
那個來尋求解放的人說想從“假笑”中解放:
“我做不到面無表情,隻要有人在我面前我就會自動擺出這種表情,但我明明一點也不幸福。”
也許。
社會的規訓下,我們也隻能給别人看我們的“幸福”吧。
隻是沒人願意去想。
上滿發條的玩偶,看上去好好的,但在極度壓抑之下,會随時爆發出的無可抑制情緒。
05
了解,遠比責備多
但所幸,人們對此事的普遍觀點是——了解。
早年人們對輕生者是頗有微詞的,比如軟弱,比如影響不好,比如對不起父母等等,甚至有人以為,減少對輕生者的報道,就能減少輕生者的數量。
真的能這樣嗎?
塗爾幹曾經說過一段話,大意是說,禁止報道自殺和犯罪并不能改變社會自殺率的問題,因為群體的道德狀态并沒有變。
是以你再看天門山事件。
大象新聞報道,僅僅4日之後,景區便已恢複了正常。
而故去之人的遺體,也被帶回老家安葬。
一切似乎都過去了。
但,此事真的可以被輕描淡寫地翻篇了嗎?
還是要說到《下一個素熙》。
電影展示了少女素熙自殺背後,隐藏的一直被人忽視的事件:
工作壓力,自尊心受挫,父母的不了解。
勸暴躁的人冷靜,讓冷漠的人回心轉意,對着大罵你的人說愛你。
影片冷靜克制地還原了素熙們的困境,替素熙們喊出了聲。
電影放映結束後,影院觀衆起立,足足鼓掌了七分鐘之久。
而在天門山事件中,我們看到許多熟悉的社會切面,與我們息息相關。
養老、疾病、婚育、就業。
每個詞都足夠令人窒息。
是以我們了解赴死者,因為我們明白個中緣由。
孤獨。
已經有多久沒與家人通電話了?
不是不想聯系,是難以溝通,兩分鐘不到就要挂電話。
焦慮。
深夜的寫字樓裡,你看向窗外,思考着什麼時候換工作。
做着不太喜歡的工作,拿着勉強能生存的工資,面對着陰晴不定的上司,回到十幾平米的小屋刷着手機,童年時的夢想早已在現實中幹涸。
甚至已經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了。
而這些情緒,隻能由我們自己消化。
社恐越來越強,說話越來越少,更多時候,聽一首歌便會哭。
歌詞說的,句句誅心。
怎麼辦?
抱歉,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并不想灌上一碗濃濃的雞湯,假裝“風雨過後一定有彩虹”,假裝“愛拼就會赢”。
不負責任地,強加一種名叫“堅強”的答案。
但我想。
很多時候我們其實是知道正确答案的。
回到本初。
其實就一個字,“人”。
人情、人際、人心、人性、人文、人道……是人與人之間互相了解互相關懷,是困難時候的那一次聆聽,一次幫助。
就像《心靈奇旅》的最後。
22号靈魂一直找不到自己的“火花”,并被不斷否定與自我否定。
“你能力不夠,無法适應這個世界。”
“這不是人生目标,笨蛋,這隻是平庸地活着。”
“我就是個廢物。”
……
但這個時候,他突然回憶起了曾經一片楓樹種子緩緩落在掌心的感覺。
他這才明白。
照亮生命的遠不是什麼理想與目标。
而是一次次真切的感受。
以及,一雙雙伸出的手,和透過黑暗,照到身上的陽光。
今日打勞工:巴斯特冷面、秋刀魚芝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