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讀書】為什麼那些勞工的孩子還是當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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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帶你讀英國社會學家保羅·威利斯寫的《學做工》。在這本書裡，保羅·威利斯講到，勞工階級的子弟大多子承父業，最後進了工廠。

那麼，為什麼勞工的孩子還是去當勞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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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容易想到的解釋是，勞工階級的孩子上不了學或者是上的學校很差。學校無法給他們提供良好的教育，那麼，那些孩子在勞動力市場上就沒有競争力，找不到好的工作。

其實未必如此。威利斯調研了英國一個工業城市裡的一所中學。這所中學的學生大多是勞工階級子弟。你也能想象得到，學生的成績很差，但這所學校的水準并不差。

老師都很有經驗，也很敬業。學校裡有曲棍球、棒球、足球和越野跑，也有合唱團和話劇表演，學校裡組織了不少學生社團，學生們能參加學校的理事會。科學課上，老師會帶學生做實驗。課餘時間，學校還會組織大家去博物館參觀。學校專門配備了職業指導老師，幫助學生畢業之後找到合适的工作。按道理來說，這所學校的條件不算差了。無論是硬體還是軟體，該有的都有了。

為什麼學生的成績還那麼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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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學生們根本就不愛學習。學校裡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群非常叛逆的男生。他們形成了自己的亞文化。在學校裡，這些叛逆學生反倒成了主流。他們不愛聽講，上課起哄，故意頂撞老師，熱衷于穿奇裝異服、抽煙、喝酒、打架、泡妞。

他們瞧不起那些聽話愛學習的學生，嘲笑他們是書呆子。他們覺得，這些書呆子隻會讀書，啥都不懂，跟他們相比，既沒有膽量，又沒有人生經驗。别說書呆子，他們連老師都瞧不起，覺得老師說的都是廢話，老師想做的不過是千方百計要讓學生們順從。

那老師就不管管這些孩子？說實在話，真管不了。老師能夠真正強迫學生的招數很少，而且，真要有用，得放大招，可是大招又不能天天用。校長說，我這裡幾百個學生，每個人天天都想搗亂，我怎麼懲罰他們？是以，很多時候，老師到最後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況且，影響孩子的不隻是老師，家長的影響也很大。勞工階級的父母和中産階級的父母很不一樣。中産階級的父母恨不得孩子的什麼事情都包辦，而且特别配合老師。勞工階級的父母呢？他們其實也瞧不上老師，他們的世界觀和老師的大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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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這些學生畢業之後隻能當勞工，豈不是“咎由自取”？

保羅·威利斯講到，這些叛逆的孩子其實有敏銳的直覺。他們本能地察覺到，學校裡教的和混社會所需要的是不一樣的。

中産階級的職業有個特點，不同專業的人做不同的工作。律師很難轉行做醫生，會計師也很難轉行做工程師。勞工幹的工作不一樣。需要用到體力的活兒大體都差不多。勞工階級子弟會頻繁變換工作。對他們來說，幹什麼工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誰工作。

跟誰工作呢？工廠裡大多是成年男性，是以，工廠中的房間裡也是男性文化主導。工廠中的房間的生活太枯燥了，勞工們就會自己找樂子。他們和學校裡的叛逆生一樣，也會講粗話、搞惡作劇。勞工覺得，“耍筆頭的”和“幹體力活的”不一樣。“耍筆頭的”都是娘娘腔，“幹體力活的”才能顯示出男性氣概。

在這樣的氛圍裡，叛逆生當然比書呆子更能混得開。是以，叛逆生本能地知道，學校裡教的都沒用，呆在學校裡隻會浪費時間。老師們苦口婆心，隻不過是想把學生變成小綿羊。小綿羊更容易被資本的力量宰割。他們心裡很透亮：自己不願意當“五分加綿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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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從長遠來看，這些看起來有膽魄、有魅力的叛逆生自己把自己害了。

在學校裡的時候，他們渴望工作。剛剛進入工作崗位時，叛逆生會發現自己更混得開了，如魚得水。收入突然增加，他們有錢去買衣服、買酒。每天去上班，生活好像突然有了意義。他們喜歡和更年長、更強悍的男性一起工作，這讓他們感到一種被尊重的感覺。大家都是硬漢了。

但是，很快，他們就會發現，工廠裡的工作很無聊，而且，他們已經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了。

最有諷刺意義的是，他們最終會發現，改變命運的辦法就是順從社會。能夠改變命運的最有效的辦法是他們當年最瞧不起的讀書。

這是一個令人悲傷的事實。在階級社會中，教育并不僅僅是教會學生技能和知識，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文化資本”。教育越來越精英化，其實就是要用這一套遊戲規則，確定精英的後代還能接班，于是就實作了階級地位和特權的再生産。

保羅·威利斯說：“知識總是帶有偏見，充滿階級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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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一個囚徒困境。

在學校裡的時候，如果别的孩子都是書呆子，那麼，一個孩子的最優政策是當叛逆生，他會被衆人羨慕，成為孩子王。如果别的孩子是叛逆生，這個孩子的最優選擇也是當叛逆生，這樣才能融入群體中，不被其他孩子歧視。是以，不管其他的孩子如何選擇，對于這個孩子來說，他的最優選擇都是叛逆。

于是，就形成了反抗學校權威的“叛逆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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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會覺得這些孩子很愚昧，但其實他們很敏銳。

他們憑着直覺就能洞察到，在學校裡的教育大多是無意義的，學校承諾的文憑是虛假的。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中産階級往往會努力地迎合主流意識形态，相信靠個人努力就能出人頭地。勞工階級看得更透徹。他們才不信這一套呢。保羅·威利斯說：“勞工階級無需相信主導意識形态，主導意識形态也無需用民主的面目來掩飾其壓迫的真面目。”“勞工階級是唯一一個未被複雜的資本主義體系的意識形态關系從内部結構化的階級。”

但是，他們距離真相還差最後一步。事實的真相是，社會階層的固化很難被打破，隻有極少數社會底層的孩子才能實作階層躍升。假如每個人都能向上流動，那社會秩序反而會大亂。

事實的真相是，勞工階級的子弟繼續當勞工，是維持資本主義所必需的。在商品社會裡，勞動力變成了自由交換的商品，但是，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勞動創造出來的價值，遠遠超過其價格。資本家想方設法做的，就是如何增加勞動強度，讓勞動者創造出更多的價值。

于是，資本主義國家勞工階級的孩子以反叛開始，以絕望為終。他們走上了一條不能更改的道路，陷入了命運的輪回，最終不得不接受無情的現實。

這就是他們的悲劇：他們有覺悟，無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