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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寬容,不馴服:把女性視角作為閱讀方法論

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對列夫·托爾斯泰小說《安娜·卡列尼娜》的解讀有很多,北京理工大學教師、作家劉曉蕾看到過這樣一種——同情安娜的丈夫卡列甯,認為他是一個能夠養家的公務員,情緒穩定,是很好的結婚對象,而安娜卻發生了婚外情,這個女人太“作”。這一評價令她印象深刻,“這就是共情能力用錯地方了,在權力和弱者之間本能地去共情權力,在雞蛋和高牆之間,本能地去共情高牆。”她認為,這種閱讀和思考的方式不是女性視角。那麼,什麼才是女性視角?女性要如何面對缺乏性别意識的作品或解讀呢?在日前舉行的《我看見無數的她》一書的分享活動上,本書作者、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張莉與劉曉蕾展開了探讨。

更寬容,不馴服:把女性視角作為閱讀方法論

《我看見無數的她: 跟女孩們聊文學和電影的30個夜晚》

張莉

後浪|九州出版社 2022-11

女性視角是和弱勢者站在一起的視角

在活動上,張莉以2020年拉姆案(拉姆直播時前夫突然闖入,潑汽油将她燒成重傷,緻其最終離世)為例,有些人說她一定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讓丈夫生氣,才會遭到這樣的報複。這和看了《安娜·卡列尼娜》卻同情安娜的丈夫卡列甯一樣,都不屬于女性視角。

張莉認為,并非所有站在女性角度的都屬于女性視角。張莉閱讀《簡·愛》一直會把自己代入到簡·愛的角度,直到讀了文學批評《閣樓上的瘋女人》,開始重視這部小說中的“瘋女人”,即男主人公羅切斯特的妻子。羅切斯特通過和她結婚獲得了第一桶金,之後這個瘋女人毀掉了莊園,弄瞎了羅切斯特,自己也葬身火海。張莉意識到,“站在這個瘋女人的角度去想問題,才是真正的女性視角。”女性視角是複雜的、包容的,更重要的是,“它是低微的,是和弱勢者站在一起的視角。”

并非所有的女性創作者都天然具有女性視角。在《我看見無數的她》一書中,張莉講述了第一次看許鞍華電影《黃金時代》時的感受。“大概除了許廣平、白朗之外,他們中大部分人都跟蕭軍關系更好,更認同蕭軍的立場。在當年,那些認為蕭紅寫作有問題、認為蕭紅寫作不如蕭軍的其實也是這些朋友。”這樣一部女性傳記片竟然要由蕭軍的朋友去講述,她認為,這部電影做的“隻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是遺憾,是困惑,而不是了解和尊重”。

更寬容,不馴服:把女性視角作為閱讀方法論

圖檔來源:豆瓣

張莉回憶了在電影院裡看《黃金時代》的場景,蕭紅和蕭軍分手後,電影話外音告訴觀衆,蕭紅和蕭軍從此再也沒有相見。蕭軍之後和王德芬結婚,生育了八個孩子,現場觀衆一片驚呼。她說,“判斷一個人幸福不幸福,标準不是生了八個還是一個都沒生。”蕭軍傳記裡也談到,和王德芬在一起之後,他曾出軌與别人生下一子。“如果把這段話也加入電影,豈不是蕭紅做出了正确的選擇?”張莉說,可是沒有,導演或編劇的意思是——蕭紅,這麼好的男人被你作沒了。由此可見,哪怕許鞍華是女性創作者,也并非天然具有女性視角。

當然,也不乏男性作者采用女性視角寫作的例證。劉曉蕾說,《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和《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雖是男性,卻對女性有着天然的同情。曹雪芹能看到劉外婆、賈母這樣的女性,但“看到更多的是一些未婚的、純潔天真的青春少女”,蘭陵笑笑生寫的則是賈寶玉眼中那些結了婚的“死珠”、“魚眼睛”,她們的生活是在西門慶的後園裡争寵。“他關注這些女性内在的正當需求,男性作家如果沒有對女性的平視,是看不到這些的。”《水浒傳》中的潘金蓮被釘在了道德的恥辱柱上,《金瓶梅》中的潘金蓮則有非常可愛聰明的一面。令劉曉蕾記憶深刻的是《金瓶梅》第38回潘金蓮雪夜彈琵琶,“一般情況下,這個場景是比較正面的,應該屬于良家婦,但是作者卻寫給了潘金蓮,”這表明蘭陵笑笑生對女性的生命有内在的關照。

成為不馴服的讀者/觀衆

在活動現場,張莉對2001年的電影《BJ單身日記》産生了疑問。電影中,兩個大帥哥愛上了主角布裡奇特·瓊斯,“被男人愛的時候,女孩就光芒四射;隻要她身邊沒有這兩個男人,觀衆就會感覺她的整個生活灰撲撲的。電影的鏡頭語言在告訴你,被男人愛的女孩子才是幸福的。”布裡奇特總是慌慌張張搞砸所有事,但“電影在傳達一種不管你做錯什麼都沒關系,都可以擁有愛情的白日夢”。

在2004年的《BJ單身日記2:理性邊緣》中,張莉發現了更多問題:在這部電影中,布裡奇特被抓進泰國女子監獄,她問其他女性為什麼會來到這裡,有人說是丈夫販毒,有人說丈夫出軌、家暴等。布裡奇特覺得,如果隻是說懷疑男友跟别人有暧昧,實在是難以啟齒,是以她編了一個更嚴重的罪行,出獄之後直奔男朋友懷抱,電影走向大團圓。張莉質疑了這種劃分傷害等級的做法:“一個女人應該因為家暴而離開一個男人,也可以因不被男朋友平等對待、不被珍惜而選擇離開他,這兩種理由是可以相提并論的。”她在活動上總結道,在這個時候,有鑒别力或者獨立思考能力的觀衆就會選擇不服從,成為不馴服的讀者。

更寬容,不馴服:把女性視角作為閱讀方法論

圖檔來源:豆瓣

對于近年來的國産影視劇,女性視角也讓我們意識到了諸多問題。劉曉蕾指出,以《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為代表的一些“大女主劇”中暗藏了一條線索,即女主角并非依靠自己的能力一路“更新打怪”,總有一兩個英明的男主角為她幫忙做事鋪路,使得女主角成就一番事業。“大家都在講這種故事,讓我們覺得女生都是這樣被寵愛的,沒有男性的助力就不能成就自己的事業,這種叙述方式是有問題的。”張莉在觀看《延禧攻略》時發現,女主角最後的成功是終于獲得了皇帝的寵愛,和皇帝平起平坐。“成為我想成為的人,和成為皇上喜歡的人是兩回事情。”在穿越劇《步步驚心》中,主角穿越到了清朝,“她勝利的名額是什麼?就是所有的王子都愛上她,為她打架。”一些“大女主”影視劇把女性的成功與否放在和男人的關系的角度去了解,張莉認為,這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哪怕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愛你,你也是有價值的。”

女性要保持自我的主體性

劉曉蕾認為,“女性成年的标志就在于她不會對任何男性抱有過高的期待,認為他能拯救自己所有的不快樂和失敗,兩人從此攜手人生。”如果女性存有這種想法,一定會受到很多的挫折,這并不是在唱衰愛情和婚姻,而是“用平常心去看待,不抱有太多的幻想”。

張莉同意愛情沒有那麼重要,但“愛情也沒有不重要,愛情是人生中非常需要的關系”。她發現現在很多人對親密關系存在恐懼,其實“年輕的時候,擁有愛情并願意付出,是一件好的事情”。她引用波伏瓦的觀點“女人要用她的強去愛,而不是用她的弱”,真正的愛情應該是一種滋養而不是破壞,“不是逃避自我,而是找到自我,不是自我舍棄,而是自我肯定。”

在“戀愛腦”遭到抨擊的當下,張莉說“沒有‘戀愛腦’也是挺可怕的”,因為談戀愛就是需要兩個人全情投入。她認為,我們對“獨立女性”的定義有過多限制是畫地為牢,最重要的其實是女性擁有獨立意識,“女性真正成為自己的方式隻有一條,那就是保持自我的主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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