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家庭對女性意味着什麼?李潔:是溫暖的港灣,也是隐秘的王國

澎湃研究所策劃《女性友好城市十問》,關注城市中女性權益的十個面向。

本篇聚焦家庭與女性的關系,随着人口結構的轉型、家庭模式的變遷,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扮演的角色、擔負的責任和勞動,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中華女子學院社會工作學院教授李潔指出,女性的解放是一個單向度的解放,雖然女性進入到公共生産領域了,但是男性以及公共資源,如何來回報支援主要由女性承擔的再生産領域,仍然非常不足。

制圖 澎湃新聞王璐瑤

人口轉型期的女性與家庭

澎湃新聞:人口結構正處于轉型期,這使得女性将要或者正在面臨什麼?女性的處境是否會有轉變?

李潔:人口結構轉型的當下,國家政策和公共話語都在推動、激勵生育行為,最典型的是現在三孩政策的放開。一孩、二孩放開不過才三五年的曆史,未來有可能放開更多,那麼這種連續的生育激勵政策對女性究竟意味着什麼?我覺得可以看三種女性群體的處境或是想法。

首先是年輕女性,中國人民大學李婷老師對大學生群體生育意願調查發現,阻礙年輕女性進入婚姻和生育選擇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對進入家庭後潛在責任增長而外部支援不足的擔憂。是以當下年輕女性做出的一些選擇或許也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發聲。我們需要有對既有的性别關系做出反思和調整。

其次是全職媽媽,由于各種曆史和現實的原因,我們對這一群體還缺少足夠的關注和接納。在西方社會,全職母親是一個比較體面的身份,人們承認她的社會性,也覺得她在經濟資源上應當享有家庭的收入。但是中國社會文化對完全從事無償再生産勞動的女性還缺少足夠的包容和支援。伴随着社會經濟結構發展模式的轉型,可能也需要我們以新的角度來看待經濟生産和社會再生産之間的關聯和邊界。

然後再看中老年女性,除了宏觀層面的人口結構轉型,家庭内部的人口結構轉型也非常激烈,急速的老齡化和少子化,使人口照料需求凸顯,60多歲的老人要去照顧80、90歲的老人。而大部分家庭是女性承擔照料者的角色,是以我們怎麼能夠給她們提供支援,讓她們的需求被看見,是中老年女性正在面臨的嚴峻話題。

當然,雖然人口結構轉型對女性有不利的一面,但由于我們還處于經濟産業結構和經濟發展模式的轉型中,反而也給女性提供了一些機會。

比如照料勞動的市場化就給基層婦女提供了更多的就業機會,像月嫂、育兒嫂、服務員、保姆等,都是農村女性出來後比較容易找到的工作;當很多體力勞動被機械化、數字化替代,近年來出現的一個新趨勢是農村家庭中的中老年男性外出找不到工作,變成了留守男性。是以家庭照料的職責就會重新落在這些男性身上,但他們又覺得這不是男性應該做的事情,或者他們從沒燒過飯或照料過老人,就會導緻一些新的家庭沖突和沖突。

是以,這個轉型期不隻是女性,男性也正在或即将面臨改變,因為二者之間的地位是有變化的。因為随着經濟發展,女性在受教育、工作機會、話語權上的可獲得性都有所增長;而傳統男性氣質則面臨着某種不可避免的滑落。兩性關系肯定會出現新的沖突。是以無論是農村家庭,還是創業家庭,都對傳統的性别關系和家庭模式提出了很大的挑戰。

家庭之外,女性的公共參與

澎湃新聞: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女性在建構社群連接配接感上表現出色,包括您研究的都市中産全職媽媽群體,也表現了女性在社群層面的公共參與能力。那麼您認為,女性在公共領域的能動性具體是什麼,能起到什麼作用?

李潔:前幾年母職研究很熱,但更多的是把母職看作是一種懲罰、壓力或焦慮。在實踐過程中,女性主義中有一個學派認為,既然生物學上沒辦法否認母親的經驗,那我們能做的就是怎樣建構一個更好發揮女性主體性的環境,讓女性更自主、快樂地成為母親,同時也有可能改變社會。而我們的研究發現,對勾連起家庭私人領域和社群層面的公共生活,女性是有重要的貢獻和潛力的。

社群是城市中很重要的一環。當下的生育政策研究要麼是激勵家庭中的個人,要麼是學校、醫院、用人機關等專業性機構,忽略了社群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常打交道的一個彈性領域,它既不像家庭那麼私密,也不像公共機構那麼正式。我們在其中不斷修複自我,是以社群對于人口再生産研究非常重要。

母親參與社群治理的過程中,不隻是同其他母親聯系,有時候母親和老年人也會産生聯系,因為有一些是老年人帶孩子。家庭之間達到類似于傳統社會裡的共同體,也就是人與人之間有真感情,能夠走到别的家庭中去,彼此信任,成為社群治理一個很重要的紐帶的基礎。

女性作為現實生活中的照料者,的确會對女性産生壓迫,但女性作為照料者參與公共生活和社群治理,能更多地把照料者和被照料者的聲音帶到公共話語中。上野千鶴子老師說過一句引人深思的話,她說我們這個社會不是隻由18歲到60歲的、成年的、健康的、有戰鬥力的人所構成的,18歲之前有青少年和兒童,60歲之後有老年人,還有孕産婦,殘障人士,患病的人,那些人的聲音怎麼在我們的城市生活和社會治理當中展現出來,是非常重要的。女性參與公共生活真的有代表弱者在發聲,不應該貶低女性對時代進步的貢獻。

是以建設女性友好城市,應該讓女性發聲,讓她們參與到友好城市的建設中來,因為她們代表的不隻是女性自己的聲音,還有那些不那麼完美的“戰士”的聲音。這些人在我們的社會中占據了相當大的比重,但她們的聲音卻往往是比較微弱的。如果能夠給這些承擔家庭日常照料責任的女性群體提供一些機會和資源,是能夠在日常生活的層面上為大多數普通人營造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

家庭對女性意味着什麼?李潔:是溫暖的港灣,也是隐秘的王國

一個媽媽帶着孩子在草坪上玩耍。文本插圖均由 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攝

男性氣質與男性的家庭處境

澎湃新聞:女性從事的再生産勞動可見性低且價值被嚴重低估,近年來頻頻引發争議的“男德班”通過工作坊的形式反思男性氣質,培養“全參與型好男人”,鼓勵男性承擔再生産勞動,您如何看待這類現象?

李潔:我對男性氣質研究也挺感興趣的。因為過去一兩百年的女性主義運動,強調的是女性怎麼走出私人家庭,進入到政治經濟等公共生産領域中,實作自我價值、經濟獨立、獲得法律上的人格等等,但是霍克希爾德《職場媽媽不下班》一書中提到一個詞叫“未完成的革命”,指的是女性走出去了,從家庭走到了公共領域,但是家庭内部的再生産領域沒有獲得相應的社會支援。

方剛老師推出的讓男性成為一個好伴侶、好父親、好丈夫的課程,倡導男性家庭參與的初衷我覺得是積極的。我在相關報道中看到,創辦者也考慮起其他名字,但後來覺得都沒有“男德班”這個名稱引人關注。2015年曾經創辦過一期,隻有兩個人報名。2022年又再次開辦,可能也跟那次經曆有關,是以他們覺得吸引公衆關注是第一位,這樣才能進一步去說怎麼把事情辦好。真的報名參加男德班的男性也許是少數,但對于引發公衆的讨論和關注,是有價值的。

“男德班”的帶領者之一張智慧老師分享過一個故事,他是反家暴“白絲帶”的成員,他說有男性家暴者打電話來求助,問怎麼控制自己的家暴行為。可見男性對自己的不當言行是有反思的,也是想改變的。但是當男性在暴力型的環境下成長起來,會習得暴力,很難控制自己。傳統的性别教育下,男性不太會溝通與表達,當他們在婚姻關系中受挫,會不知道怎樣協調和處理。在這個意義上,給男性提供一個反思和自我成長的機會,我覺得是有價值的。

再生産勞動的公共支援與市場化

澎湃新聞:您一直強調公共部門對家庭照料的分擔,請問具體是哪些公共部門,怎麼去分擔?

李潔:所有的公共部門多少都會涉及到和性别相關的話題,前幾年談的比較多的是“社會性别主流化”,提倡将性别視角納入所有政策和方案中,決策層需要配置設定足夠的資源去促進女性在各方面的平等。說到具體部門的話,比如交通部門,因為女性會帶着嬰幼兒出門坐高鐵、飛機,但公共交通運輸部門仍然做得不夠。網上經常會看到一個母親帶孩子出門要帶多少東西,濕紙巾、幹紙巾、尿布、奶粉、玩具、換洗衣服等等。

以前有人說做得不夠是因為我們的經濟不夠發達,等經濟發達了,可以購買服務。但我發現不完全是經濟發展的問題,而是我們怎麼看待照料勞動的問題。舉一個例子,盧旺達是一個經濟欠發達的國家,但是帶孩子的母親出門什麼都不用帶,敲開路上一戶陌生人家的門,他們在道義上需要給口稀飯喝,讓你稍微歇一會,這是一個基本的社會文化的保護機制。

我們不能隻把孩子看做一個家庭的私有物品,他也是社會的公共成員和下一代勞動資源。所有經曆過照顧老人孩子的人,不論男女,都會覺得公共部門或公共空間對所有人的友好是很重要的。這也對我們的交通、醫療、教育等公共部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澎湃新聞:有研究指出,家務外包會讓階層較低的女性代替階層地位高的女性承擔照料勞動,您如何看待照料勞動的市場化?

李潔:照料勞動的市場化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它讓原本無償的家務勞動展現出經濟效益,不一定完全展現出照料勞動的價值,但至少讓價值外顯。當一個朋友的老公和家人聽說請育兒嫂一個月要花七八千,驚訝地跟她說“原來你以前做媽媽的工作這麼值錢”。家務勞動的市場化,也解決了一部分中産家庭的照料困境,例如長期需要家庭照料的卧床的老人。另外,照料勞動市場化也部分地解決了一些中低階層的女性就業的問題。

不過,雖然照料勞動市場化展現出了家務勞動的價值,但也容易導緻照料的資源分布不均。另外,出于家政勞動本身的特性,它不是在公共場所的勞動,它發生在私人家庭場所,不适用于一些勞動保護條例,對于這類勞動者的勞動保障還不是很完善。

家庭對女性意味着什麼?李潔:是溫暖的港灣,也是隐秘的王國

祖輩帶孩子。

性别與年齡、階層、城鄉關系的交織

澎湃新聞:那些沒有被充分看見的女性,例如女童、老年女性和流動女性等,她們在家庭中有着怎樣不同的處境?

李潔:不同年齡階段的女性會面臨不同的問題,比如女童在家庭中可能會被忽略,甚至被遺棄,對農村留守兒童的研究發現,女童承擔着更多的家務勞動。有一個詞叫“兒童的親職化”,特别是在多孩的家庭,比較大的孩子會去承擔一些父母角色的勞動。還有來城市給子女帶孩子的“老漂族”,一些研究發現她們既勞累拉扯,又孤單無助。

關于流動女性,我有時會想,我們平時會去逛商場,去圖書館,去咖啡館,那麼家政工的公共生活空間在哪裡?我參觀過家政工社工組織的公共生活空間,是在我們正常不會去的樓房的地下室裡。那裡可能租金比較低,好多社工機構隻能租得起地下室或是北京六環以外的半農村的房子,作為他們的活動空間。

我研究做鐘點工的家政女工,不同地方的單讓她們騎着電動車來回奔波。而城市空間那麼大,在上午一單和下午一單之間的時間裡,她們沒有地方去。北京的冬天很冷,但是她們沒有太多的公共空間可以駐留,她們的打扮會讓她們在一些中産女性常去的公共空間裡顯得格格不入。是以可見,城市并沒有太為這些女性提供在可臨時栖息的空間,她想去駐足的時候,都沒有一個地方能落腳。是以,這不僅僅是單一的性别問題,它是和階層、年齡和城鄉流動等多重因素的交叉。這些問題的解決,也不能隻從性别的角度來解決的。

一個完整的人,一定不能隻有家庭生活,而是要能走出家庭生活,在家庭之外,有比較安全的、自如的、不會覺得格格不入的場所跟别人交流,當在家庭中遇到問題時,有可以尋求幫助和尋求喘息的空間。是以我覺得給所有人提供公平、安全、自如的活動空間是非常重要的。

家庭對女性意味着什麼?李潔:是溫暖的港灣,也是隐秘的王國

跳廣場舞的中老年女性。

女性家庭處境的過去與未來

澎湃新聞:随着家庭結構、家庭模式的變遷,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扮演的角色、擔負的責任和勞動,有什麼樣的變化?性别更平等還是更不平等了?

李潔:從過去的發展曆程看,女性地位總的來說是越來越高了。最早女性隻是作為一個家庭的财産,有一本人類學著作的名字就叫做《女性、谷物和資本》(Maidens, Meal and Money),在父權社會中女性的地位和種子是一樣的,都能夠生産“下一代”,種子能夠生産糧食,女性能夠生産子女。但是随着社會的發展,女性能夠成為一個獨立的勞動者,進入到市場中,有自己的收入,有自己的法律地位,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成為一個真正的公民,這一定是進步的。

但是女性的解放是一個單向度的解放,就過去兩百年的曆史來看,女性進入到公共生産領域了,但是男性以及公共資源,如何來回報支援主要由女性承擔的再生産領域,仍然是非常不足的。主流的話語體系将有獨立的經濟收入,作為成功人士的衡量标準,這也是有問題的。今天女性有更多的機會成為獨立女性,但當女性大量進入到工作場所中,會出現再生産的危機。當然不是說讓女性離開職場再被困在家庭中,而是說社會需要讓所有個體(無論男性還是女性)有承擔再生産者責任、享受家庭生活的資源和機會。

再生産勞動有它吸引人的一面,比如關系性的、情感性的滿足,是以如果還需要家庭的話,需要思考怎樣讓家庭變成一個更有吸引力的選項,比如給再生産勞動價值上的認可,在需要支援的時候,提供社會資源等等。

澎湃新聞:對于建設女性友好城市,您還有什麼建議,或者想要特别強調的地方嗎?

李潔:女性友好城市的概念會讓一些人産生女性友好就敵對男性的誤解,但我想強調女性不是男性的敵人,女性是男性的母親、妻子、女兒、姐妹、親朋好友或者是工作夥伴。女性友好城市建設中有很多男性可以展現和參與的地方,怎樣緩解性别對立,把這個思路打開,會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建設女性友好城市,應該讓老人、兒童、孕産婦、殘障人士、家庭照料者的需求和聲音,都能夠得到展現和回應。女性友好型城市,是要建設一個讓所有人都更加宜居的生活場景和空間。

建設過程中,女性的參與和女性主體性的展現是非常重要的。女性的聲音,女性的需求,女性參與的過程,是需要被展現和呈現的。但一定要避免把女性臉譜化和年輕化,認為女性就是愛美的,女性就是粉色,也不要把母愛崇高化,不要把照料的職責和女性進行道德捆綁。

家庭對女性意味着什麼?李潔:是溫暖的港灣,也是隐秘的王國

制圖 澎湃新聞王璐瑤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