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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賬戶錢少了一半,醫保改革遇阻,專家:既得利益難再觸動

文/ 辛穎

編/ 王小

圖/視覺中國

現在每個月打入醫保個人賬戶的錢變少了,是不是吃虧了?這是自2020年醫保個人賬戶改革方案釋出後,每個人心中都有過的疑惑。

這次以“門診共濟”為主題的調整,最牽動人心的是,機關醫保繳費的30%不再計入在職職工個人賬戶。這導緻個人賬戶現金“縮水”,而這個錢全部被計入醫保統籌基金。

一番操作下來,個人賬戶縮水多少?武漢市醫保局以一位68歲的腦梗患者為例,其退休後年養老金收入5萬元,此前醫保個人賬戶每年劃入2400元,改革後減少了1404元,這部分被劃入門診統籌賬戶。

相當于全國3.5億職工都拿出了一點錢放在了一個賬戶,這個賬戶誰有病誰用。對真正有看病需求的人而言,降低了“因病緻貧”的風險。

然而,這一新規推行到第三個年頭,對醫保個人賬戶變化的關注達到了高潮,預料的阻力“如約而至”。最近,武漢、四川、黑龍江、西安等多地醫保部門,密集發聲解釋改革帶來的利弊。

2023年2月9日,武漢市醫保局發文回應各方疑問稱,從當期看,大部分參保職工的個人賬戶劃入會減少;從長期看,所有參保職工都增加了此前沒有的普通門診待遇,特别是患病群衆和老年人受益更多。

《财經·大健康》了解到,為後續盡量不影響患者購藥習慣等問題,國家醫保局正在研究、推動相應的配套措施落地,具體政策仍需根據各地情況調整。

任何一項改革都是一次利益的再配置設定,需面臨的風險也是對政策執行者的考驗。一位深度參與此次改革的業内人士在征求意見稿釋出前感歎,“走出這一步,就沒有回頭路了。”

“共濟”下,誰受益?

這項改革觸及了每一位職工利益,相當于拿“個人的錢”去為未知的健康風險提前買單。

以武漢市為例,通過個賬改革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全市60%以上的個人賬戶沉澱資金趴在年輕和健康群衆的賬戶中;另一方面,退休和患病群衆的個人賬戶結存不夠使用,門診個人自費負擔較重。

是以,提出“共濟”。為了讓個人更容易接受這一理念,有些地區采取“先易後難”的模式,先開通門診報帳,再調整個人賬戶。

武漢和不少地區一樣,大多在2023年年初剛剛開始實施門診報帳。武漢醫保局在上述回應中明确稱,個賬改革,患病群衆和老年人受益更多。

上述武漢腦梗患者在當地三級醫院門診看病時花費7150元。在改革前,這筆錢要完全自費。如按照現有門診統籌政策報帳,減去門檻費500元,按三級醫院60%的報帳比例,這一次看病他即可報帳3990元,而他僅拿出年入的1404元放到了統籌門診賬戶。

然而,并非每一個人都會成為這次醫保改革的受益者,而且由于各地醫保基金情況不同,門診統籌待遇不同,“盈虧”都是自己的一本賬。

黑龍江省一位59歲的高血壓患者華可(化名)發現,最近他為買藥花的錢變多了。“我平時不去醫院,主要是去藥店”,他服用的藥在醫院7元多一盒,一個月不到30元,全年費用近360元。當地醫院在2023年1月1日開通醫保門診統籌,起付線是400元,也就是說他去醫院開藥享受不到醫保報帳待遇。

其實,為了讓慢病病人留在社群醫院。按照黑龍江門診統籌标準,在職職工年度起付線400元,年度限額3000元,在三級醫院、二級醫院、社群醫院的報帳比例遞增,分别是50%、60%和70%。

然而,家門口的社群醫院一直都沒有華可常用的這款便宜降壓藥,他隻能坐公共汽車去3公裡之外的三甲醫院,來回路費4元,加上門診7元的挂号費,“算一算可能還虧了,幹脆就在門口藥店買,14元一盒。”華可說。

和周圍的家人朋友一交流,不少老年人都有這種困惑,進到自己賬戶裡的錢少了,存到醫院的錢也跟自己沒關系啊?

不久前,因為突然感到心髒有些不舒服,華可趕到當地最好的三甲醫院心内科就診,“做了彩超,查血幾十項,自己花了300多,報帳140元。”他覺得,“這回确實受益了。”

社會保險制度的意義在于,分擔風險,盡量不必讓大病降臨的時候,某一個人被徹底壓垮。

這與已經成熟的住院統籌一樣。根據國家醫保局資料,2021年,職工醫保參保人員住院率17.7%。餘下82.3%可以說貢獻者,然後,誰又能保證自己有一天不會成為這17.7%的一員,需要減輕疾病帶來的經濟壓力。

這樣的風險共擔機制,之前是住院,現在要在門診看病建起來。

個人賬戶在逐漸淡化中

為什麼非要動用個人醫保賬戶的錢?

其實早在改革征求意見階段,就公開有藥店行業人士建議,建立門診統籌的資金應該從原有的統籌基金中劃撥,而不是個人賬戶。

确實有地區在早年建立門診共濟時用的統籌賬戶的錢,一位醫改專家介紹,一方面當地的統籌基金實力比較強,有這個能力;另一方面,他們确實不敢觸碰這一改革的深水區。

自1998年中國職工醫保制度建立,由統籌賬戶和個人賬戶構成,錢來自個人繳費和機關繳費。個人賬戶裡的錢,可用在定點醫院、藥店發生的政策範圍内自付費用。而統籌賬戶資金,則用于支付住院費用,由醫保和醫院、藥店結算。

個人賬戶,借鑒了新加坡的中央公積金制度。不同之處在于,中國此前長期施行的是機關負責的全民健保,對職工來說就是不花錢看病。而醫保統籌之後,不僅要交保費,看病還隻報帳一部分,自己還要再付錢。

彼時遇到了一個和此次個賬改革類似的難題,因為交“保費”的好處,不是每一個人立刻就能看見的,是以參保意願低,成了當時最大的難題。

是以,作為一項“過渡性”政策,激勵公衆參保的個人賬戶就誕生了。中國勞動和社會保障科學研究院醫療保障研究室主任王宗凡介紹,首先,讓職工交上去的保費能看得見,而且自己賬戶的錢,就得精打細算的花,避免“沒事就跑醫院”,制約醫療需求過度釋放。

第二是積累作用,個人賬戶實行積累制,資金歸個人使用,年輕時候存了錢,年老的時候不至于沒錢看病。

然而,這些使命已逐漸消失。在醫保覆寫率達到95%的今天,不再需要參保激勵作用。今天的患者面臨最大的困境是部分患者門診看病負擔重,而大量資金卻沉睡在“個人賬戶”,如此降低了保險本身的風險共濟能力。

武漢市60%以上的個人賬戶沉澱資金趴在年輕和健康群衆的賬戶中。上述醫改人士介紹,在有些地區,個人賬戶資金已經超過了統籌賬戶。

“國際上,幾乎沒有國家可以依靠個人賬戶的模式,解決醫療保障問題。新加坡的制度有其優越之處,但對一個14億人口的大國來說,難以直接套用一個城市國家的醫保制度。”王宗凡說。

美國也有一項類似的制度,為健康儲蓄賬戶(HSA)。個人将錢存入健康儲蓄賬戶不需要交稅,賬戶裡的錢可用在保險允許的醫療花費,如買藥、牙科、眼科等。健康賬戶中的資金可以累計,但如果會員想要将錢取出,則需要交稅。

有業内人士分析,HSA是和高免賠額的商業保險進行組合使用的模式。根據2019年平台Lively發有關HSA的資料報告,93%的HSA資金是用來支付日常醫療開支。

至少按照政策制定者的思路,中國的個人賬戶改革,隻是讓一筆原本就應該承擔公衆醫療保障負擔的錢,發揮應有的作用。

“其實從制度設計之初就知道,個人賬戶是沒有辦法化解全民醫療風險的,但可能也沒有想到,這個改革延後到20多年後才進行。”王宗凡說。

“門診共濟”改革為什麼才開始?

為什麼用了20多年,現在開始推進個人賬戶改革?

“最大的難點就是,已經存在的個人賬戶,對每個人來說就是既得利益,就很難再觸動。”王宗凡介紹,真的生病花錢的時候,大家都希望有更高的保障水準,不生病的時候,并不想把自己個人賬戶的錢,統籌給别人用。這就是制約。

與公衆突然發現個人賬戶的錢變少了不同,這項改革一直在緩慢的推動。

早在2010年,《社會保險法》修訂中提到,“基本養老保險實行社會統籌與個人賬戶相結合”,而在基本醫療保險中,未提及醫保個人賬戶。此舉被視為對職工醫保個人賬戶進行改革的苗頭。

随後地方陸續試水改革。2012年4月,青島市職工醫保城鎮職工醫保就進行了微調,劃入個人賬戶的資金比例下降了0.3個—0.5個百分點,同時門診醫療費封頂線提至1600元,報帳比例再提高10個百分點。

也有部分地區将原有的固定比例,改為固定金額,比如,退休人員每月個賬計入100元。同時,各地統籌基金開始嘗試覆寫門診就醫需求,陸續為門診大病、門診慢特病報帳。

要從制度上根本減輕門診看病負擔,就要全面建立門診統籌基金就啟動。經多年慎之又慎的推進,2018年國家醫保局成立後,按下了“快進鍵”。

2020年醫保個人賬戶改革方案釋出,此番調整後,一位地方醫保系統官員告訴《财經·大健康》,當地醫保統籌基金會增加20%左右。

最終,還是沒有一步取消個人賬戶,原因就在于,希望公衆享受到其中的實惠後,能夠減小推進的阻力。

此時,醫保基金監管技術的進步,也解決了此前地方試點中暴露的一些問題,門診統籌基金被濫用,而導緻統籌基金虧損。

“因就醫頻率高,門診服務的醫保管控在全球都是一個難題,技術提升是一個保障,但後續如何管理好門診統籌,也是對各地醫保能力的考驗。”王宗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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